真相
“楊姨娘……是奴婢舊主家的一位少奶奶……”李嬤嬤渾渾噩噩地癱臥在地,有氣無力的聲音要豎起耳朵用力聽方能聽得清,然而這聲音所匯成的言語, 卻重得似能撞斷每個人的神經(jīng), “三少爺和六小姐……都……都是她與舊主家的……一位少爺所生……”</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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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三少爺和燕六姑娘——竟然不是燕子恪的骨肉!</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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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真相所造成的沖擊著實不小,燕七和燕九少爺一時竟無從開口。</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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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嬤嬤卻未注意他兩人, 望著地面的目光放空著, 繼續(xù)往下言道:“十多年前, 奴婢的舊主家中遭逢大難……合府老少悉數(shù)喪命……奴婢當(dāng)時因正去伙房催飯,見機躲入醬缸逃過一劫……楊姨娘……那時是府里的二少奶奶,帶著二房的小少爺和小小姐,也因躲避及時而僥幸存活……后大老爺將我們接了去, 令楊姨娘冒充他之妾室,自此接入了燕府, 而奴婢則被大老爺安排至了二老爺處, 做了七小姐的教養(yǎng)嬤嬤……”</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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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與你那舊主是何關(guān)系?”李嬤嬤說得含糊,燕九少爺卻未肯輕易放過。</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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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嬤嬤周身又是一陣哆嗦, 啞著聲音道:“舊主家的三少爺……是……是大老爺?shù)摹昂糜选墙Y(jié)拜兄弟……”</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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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三少爺?shù)拿郑俊毖嗑派贍斪穯枴?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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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星河。”</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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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什么?”燕九少爺又遞了一句。</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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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徵。”</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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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徵!</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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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商,流徵, 玄昊——當(dāng)年三友中的一個, 流徵。</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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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流徵家中遭逢大難,莫不就是意味著,當(dāng)年三友中那被背叛的人,就是他?</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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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徵是燕子恪的好友,他的家里發(fā)生變故,燕子恪將他家里僅存的后代——他二哥的子嗣接走照顧,這原也在情在理,可那也不至于要將他二哥的妻子認(rèn)作自己的妾室接入燕府去啊……那時燕子恪已有妻有子,這么接回去,不怕妻子心里不痛快?而事實上燕大太太似乎當(dāng)真把楊姨娘當(dāng)做了燕子恪的妾——這又是怎么一回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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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家遭了什么難?”燕九少爺逐一細問。</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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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嬤嬤哭著搖頭:“奴婢不知……原本一切都還好好的……那日早上起來府中還一片和樂,及至中午,突然便有一隊官兵闖了進來,見人便殺……老人,孩子,甚至懷有七個月身孕的四少奶奶……全都……全都慘死了……嗚嗚嗚嗚……步府上下……二百余口人……全都——全都——嗚嗚嗚嗚……”</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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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余口,逢人便殺,這是滅門之災(zāi),如此慘烈和殘忍。</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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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zhí)行這場殺戮的人是官兵,此事要么出自當(dāng)?shù)毓俑词浅⒅苯邮谝猓裁礃拥淖镞^要株殺滿門?就連燕子恪也無法阻止嗎?……也是,那個時候當(dāng)今圣上還未即位,燕子恪也不是御前寵臣,只怕有心無力,這便解釋了為何他要把楊姨娘認(rèn)作妾室接進燕府——如果滅門之令來自朝廷,那么步家唯二存活下來的兩個孩子再在外面生存就實在太過危險了,當(dāng)時最安全的地方大概也就是燕府了,而若要憑白接進燕府去,人多口雜又難免泄漏風(fēng)聲,認(rèn)作妾室和妾生子,這才好理直氣壯地放在身邊保護和照顧起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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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家里突然多出個姨娘和兩個庶出孩子,燕家的一干人難道就不奇怪?</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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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用了什么借口把楊姨娘帶回燕府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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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爺彼時在地方上做官,因距京中遙遠,接連幾年未曾回去,步家出事那年,大老爺正好被調(diào)回京,便帶著楊姨娘和兩個孩子回了燕府,只和老太爺老太太大太太說楊姨娘是任上的上峰賞的,推辭不得,只得收了房,老太太當(dāng)時還埋怨大老爺,說有了庶子也不往家中寫信知會一聲,大老爺只道‘總歸是要帶回家來,見到了便知道了,寫不寫信有什么所謂’……府中下人私下便道是大老爺在外頭收了人,不好意思給大太太知曉,是以才瞞著不說,此事便這么著混過去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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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倒像是燕子恪能說得出來的,眾人都知他性子古怪,反而正好能將這件事掩飾得滴水不漏。</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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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徵——楊姨娘——步家遺孤——燕子恪的妾室和庶子,這條線似乎以捋得很清楚了,可這仍舊不能解釋,為什么楊姨娘要將天石擺件放到燕七的房里——難道她當(dāng)真只是出于好意,實則并不知曉天石的毒性?那擺件曾是壽王私制玉璽的一部分,怎么就會落在楊姨娘的手里?</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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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家和壽王是何關(guān)系?”燕九少爺直盯向李嬤嬤。</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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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壽王”二字,李嬤嬤渾身突地顫抖得像是發(fā)作了羊癲瘋一般,歇斯底里地在地上掙扎了起來:“——不能——不能提這個名字——不能說!——不能說!會死的——會死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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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逼得太緊。”燕七對燕九少爺?shù)溃鹕泶蟛阶叱鲩T去,很快叫了蕭宸進來,在已經(jīng)抓狂的李嬤嬤身上點了一指,李嬤嬤便咚地一聲撲倒在地一動不動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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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九少爺坐在原處沉著一張臉,半晌抬起眼來看向蕭宸:“你可曾聽說過步家?”</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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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蕭宸想了想方道。</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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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星河這個名字呢?”燕九少爺不肯死心。</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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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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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徵呢?”</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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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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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她點醒。”燕九少爺指了指地上的李嬤嬤。</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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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逼得太緊,”燕七再次提醒弟弟,“她情緒不穩(wěn),小心欲速則不達。”</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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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長夢多。”燕九少爺慢聲道,而后示意蕭宸動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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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嬤嬤幽幽醒轉(zhuǎn),花了好半晌時間才漸漸想起暈倒前的事來,不由渾身又開始驚顫,拼命地又是搖頭又是給燕九少爺嗑頭:“九少爺——九少爺——求您——求求您——不要再問了——這件事——就讓它過去吧九少爺——”</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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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好,步家與壽王的關(guān)系,我暫可不問,而你現(xiàn)在務(wù)須回答我:我和家姐,是否是燕家人?”燕九少爺盯著李嬤嬤一字一字地慢慢吐出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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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宸微訝地看了看燕九少爺后又看向身旁的燕七。</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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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嬤嬤只管死命地磕頭:“求求您——求求您啊九少爺——不要再……”</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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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燕九少爺突然一聲厲喝,非但把李嬤嬤嚇得登時住口,連燕七都被唬了一跳,這孩子從小到大幾時這么大聲說過話?</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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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李嬤嬤似乎當(dāng)真被嚇住了,怔怔地就口便道:“是……是燕家……的孩子……”</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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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九少爺一雙黑眸死死地盯在李嬤嬤的臉上,沒人發(fā)現(xiàn)他此時甚至連身子都已經(jīng)抬離了椅面,幾乎就要大步下去沖到李嬤嬤的面前,“你可能確定?”這句問話幾乎是從牙縫里磨出來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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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定……確定……”李嬤嬤虛脫地癱在地上,“大老爺……因見奴婢是步家人……大發(fā)惻隱之心,將奴婢也留了下來……因奴婢在步府時做的便是乳娘,大老爺便讓人將奴婢送去二老爺?shù)娜紊希菚r九少爺才出生不久,身子骨極是單薄,聽說好幾次險些……大老爺見奴婢有些經(jīng)驗,原是想讓奴婢過去伺候九少爺,奴婢到了二老爺任上后才知二太太已經(jīng)給九少爺又配了幾名頗有經(jīng)驗的乳母和養(yǎng)娘,一時不缺人手,奴婢便被分去了七小姐房里……七小姐三歲上時因著奴婢和其他幾名下人的疏失,險些溺水而……大老爺仁心,沒有罪責(zé)奴婢,只是讓奴婢到了這莊子上過活……”</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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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九少爺眉頭慢慢蹙了起來,盯了李嬤嬤良久,才又道:“你可曾聽說過蕭天航蕭大人?”</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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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嬤嬤茫然地?fù)u頭。</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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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現(xiàn)在可能告訴我,步家與壽王,究竟是何關(guān)系?”燕九少爺慢聲問著。</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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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嬤嬤好像已是用盡了精神和力氣,這會子再聽見這問題,已不再如方才般激動,而只是一臉認(rèn)了命的慘白,嘴唇翕合了半天,虛弱地擠出一句話:“步家……是壽王的……舅家……”</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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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九少爺?shù)拿碱^這才微微舒開了一些:壽王的舅家,這就難怪了——壽王謀逆,這是不能更大的大罪了,若換了旁人可是要誅九族的罪名,然而壽王是皇子,皇上總不能自己誅自己,于是與壽王相關(guān)的其他親友便難逃一死,首當(dāng)其沖的自然就是他壽王府中的一干人,以及他舅家這一門——說步家沒在逆亂中為壽王出力?鬼才相信。</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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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王謀逆這件事,早被當(dāng)今皇上下令,無論臣子還是百姓,任何人不得再提,否則就地論斬——畢竟是皇家的丑聞,九五至尊哪能容忍升斗小民議論他的家事——何況若非如此,他也登不上大寶,這便讓此事顯得更加敏感和不能觸碰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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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李嬤嬤說死也不敢提起壽王之事,更不敢透露步家與壽王的牽連,倘若此事走漏風(fēng)聲,連燕子恪恐怕都難逃一死——他可是窩藏了亂黨余孽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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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至此,燕九少爺似乎已問無可問,然而心頭卻總覺得還有一個疙瘩沒有解開,抬眼看了看蕭宸,想起蕭天航對他說過的話,只是這個謎卻無法從李嬤嬤這里找到答案,照李嬤嬤所言,她被燕子恪送去燕子忱處時,他都已經(jīng)出生了,那么他姐洗三那天的情形她李嬤嬤自然不會知道。</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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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問話,像是一場暴風(fēng)驟雨,李嬤嬤被燕九少爺放回自己住處的時候,汗已經(jīng)將衣服都溻濕了。有氣無力地坐到床頭,發(fā)了好長一陣子的呆,這才慢慢起身去洗漱架子上洗臉,而后重新梳了頭,換了身衣服,出門去了灶房。</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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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騰到現(xiàn)在,自家的午飯還沒有來得及做,丈夫中午不回來吃,只做自己的便成。李嬤嬤撥了撥灶膛里的爐灰,填了大把的柴禾進去,不一時火勢便旺了起來,拽過把小凳坐在灶前,一只手扯起風(fēng)箱,風(fēng)一吹,有灶灰夾著什么從灶膛口噴了出來,正沾到臉上,李嬤嬤伸手拈下看了看,見是昨晚沒燒干凈的信紙殘屑,探手把殘屑重新扔進灶里,看著上面那幾筆瀟灑疏朗的瘦金字慢慢地在眼前燒化成灰。</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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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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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可以到此為止了吧?”燕七問她的妖怪弟弟,這孩子太早熟了,成精了都,也不知他倆誰才更像活了兩世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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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大人見過你胸口的朱砂痣又怎么解釋?”成精的孩子看著她問。</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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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怎么會見過你胸口?”蕭宸也看著她。</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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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誤會啊,”燕七連忙先和他道,“蕭伯伯說他參加過我的洗三禮,那個時候看見的……話說,你們一家當(dāng)真一直都在南邊嗎?蕭伯伯有沒有去過北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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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有記憶時起……沒有。”蕭宸道。</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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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你看,事情就怪在這里了,”燕七攤攤手,“家父有我時正在北邊任上,而令尊卻在南邊,你說令尊是怎么參加我的洗三禮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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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信問他。”耿直boy說著就要去找紙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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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問過他了,”燕九少爺慢吞吞地插話過來,“他不肯細說,你問也是沒用。”</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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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那天都跟蕭大人聊什么了?”燕七就問他。</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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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天?”燕九少爺懶懶地歪在椅子里。</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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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島上那天,我可都瞅見了。”燕七道。</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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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九少爺慢慢白她一眼:“你的視力和智商實在不成正比。”</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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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樣有聯(lián)系嗎?”燕七不恥下問。</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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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是顱里眼球太大,占用了大腦的位置。”燕九少爺滿足了她。</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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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錯了。”燕七虐著虐著也就習(xí)慣了,“快說說,蕭大人都跟你說什么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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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他洗三禮的事,他不肯告訴我,”燕九少爺慢吞吞地道,“我說家里有人想害死你,如若他再不肯把關(guān)于你身世的事說出來,指不定哪天再見時你就已經(jīng)上牌位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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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咒姐姐真的好嗎?”燕七雙目無神地看著她弟。</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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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想害死你?”蕭宸在旁邊問燕七。</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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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孩子詐蕭伯伯的,不要在意這些細節(jié)。”燕七道,轉(zhuǎn)而繼續(xù)問燕九少爺,“蕭伯伯怎么說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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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燕九少爺看著燕七,“知道所有事情的人,這世上大概只剩了兩個,一個是大伯,一個是爹。哪怕是他,也有許多不清楚的環(huán)節(jié),他說你不想追究那些事,他也便不再執(zhí)著于那些事,如若我想調(diào)查到底,只能去問大伯或是爹。”</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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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現(xiàn)在還有哪些想要調(diào)查的東西呢?”燕七問他。</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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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三禮的事,和楊姨娘為何擁有天石的事,”燕九少爺慢慢地道,“只剩下這兩個問題,要么我們回轉(zhuǎn)京都親口去問楊姨娘,要么,就直上北塞,去問爹。”</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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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回京暫時是不可能的了,”燕七道,“所以你想去北塞?”</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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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只剩下大伯和爹知道真相,我不認(rèn)為我們能從大伯嘴里掏出任何一個字來。”燕九少爺?shù)馈?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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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爹比較好干挺?”燕七問。</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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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試試怎么知道。”</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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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下一站我們?nèi)ケ比俊?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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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急,”燕九少爺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反正我們時間多的是,一兩年內(nèi)不回京都,什么時候去北塞不都一樣?”說著瞄了眼他姐,“總不能在這樣的戰(zhàn)亂當(dāng)口讓你拖家?guī)Э诘赝莾喝ァ!?l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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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口”之一的蕭宸垂了垂眼皮兒。</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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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燕九少爺站起身,慢吞吞撣了撣身上衣袍,“等戰(zhàn)亂平息吧,只要爹不死,總有機會問到他。”</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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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么孩子啊?蕭宸眼皮兒都跳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