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偷龍轉(zhuǎn)鳳
王導(dǎo)兩年前就在催了, 實在老婆曹淑太過強硬潑辣,硬撐著不回,若是普通婦人,早就帶著兒子回家了。
面對族長的催促, 曹淑不慌不忙,“一家團圓是應(yīng)該的,這不因為一些事情耽擱了么,如今到了臘月,寒地凍的,路上不好走, 這都到了臘月,我打算在洛陽過年,等到開春, 冰雪融化,就帶著王悅回去。”
等到了春,我還有其他法子搪塞拖延。
面對曹淑這個資深老賴, 前任族長王戎、還有以強硬著稱、絕不妥協(xié)的駙馬王敦都拿她無可奈何。
曹淑和王敦玩起了游擊戰(zhàn),你追我退, 你退我打,反正就是不回去。
王衍曉得曹淑強硬潑辣, 才帶著族長佩刀壯膽子,他的手按在刀柄上, “路上不好走, 但不是不能走, 那些行商就靠著臘月過年四處販賣貨物賺錢。何況離過年還有二十九,如果路上順利,剛好趕在臘月三十到建業(yè),一家團聚過年多好,你們母子兩人在洛陽冷冷清清的。”
曹淑是何等厲害人物?豈會被王衍族長的架子嚇到?反正你不敢拿刀砍我——你若拔刀,我未必打不過你這個老頭子。
“那里冷清了,遠親不如近鄰,族長大人今不就光臨寒舍了嗎?”曹淑淡笑道:
“如今局勢緊張,對外匈奴建國,大漢和大晉兩國對持,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對內(nèi)幾經(jīng)內(nèi)戰(zhàn),藩王混戰(zhàn),逃兵散勇占地為王,四處打劫堵路,這不要過年了嘛,土匪也急需錢財過個好年,我們母子二人就別著急趕路,上趕著去給土匪送年貨了。”
王衍有些力不從心,道:“你放心,有瑯琊王氏部曲一路護衛(wèi),不會有事的。”
曹淑問道:“如今的局勢,永康里還有一些王氏族人留守,族長能夠分出多少部曲給我們母子?大晉亂成這樣,恐怕五百部曲都難以為繼啊。”
這下曹淑把王衍要的“兩百部曲”給堵死了,五百都不夠,那么兩百更不行了。
王衍一時不知如何應(yīng)對,曹淑的嘴皮子如刀鋒,王導(dǎo)怎么娶了這么個厲害的婆娘!
曹淑油鹽不進,王衍只得采用迂回策略,先把最要緊的事情解決,道:“今日清河公主及笄禮,你是主賓?”
曹淑對著皇宮的方向一拜,“承蒙皇后娘娘的邀請,我一個子爵夫人也能當公主的主賓,這是我的榮耀。”
王衍道:“有傳聞,清河公主十四歲就匆匆及笄,是要著急婚事,想要挑選駙馬?”
來了!終于正事了,曹淑提起精神,和王衍周旋,“這是皇室的事情,我只管給公主及笄,我是王家婦,管不了公主的婚事。”
曹淑滴水不漏,王衍只得自己揭開謎底,“我聽羊皇后看中了王悅,要為清河公主作配。”
曹淑裝傻,“喲,族長是聽誰的?”
王衍反問:“整個洛陽城的人都在討論此事,你居然不知?看來是沒有這回事咯?”這可是你自己否認的。
王衍不同意這門婚事,因為王悅是瑯琊王氏的麒麟子,是下一代饒佼佼者,如果是太平盛世,娶皇室公主自然是錦上添花,是家門榮耀,但是在這個動蕩的時代,娶公主,尤其是娶一個瀕死皇帝和傀儡皇后的公主,是非常錯誤的行為。
從現(xiàn)實利益上看,娶門當戶對的世家大族的世家女才是明智之選。
王衍是族長,他更在乎家族的長遠利益,所以聽到王悅要尚主的傳聞之后,立刻趕到王家。
曹淑趕緊道:“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旁饒傳聞有何關(guān)系?”
曹淑這個回答很是巧妙,既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同時又提醒王衍:王悅的婚事自有父母做主,你來摻和啥呀?
王衍以前只是聽曹淑厲害,這次言語交鋒,才曉得曹淑居然如此厲害,和朝廷上善于辯論吵架的官員不相上下。
王衍一噎,喝了一口茶,道:“話如此,但是,我是瑯琊王氏的族長,你和王悅都是我的族人,如果只是一些事,你們這個家關(guān)起門來,我當然是管不著的,但是,若涉及到家族利益的大事,我是一定要管的。”
圖窮匕見,曹淑不怕他,“哦,族長打算怎么管?”
你有什么招數(shù),盡管放馬過來吧,我曹淑見招拆眨
王衍先拿自己現(xiàn)身法,“賢侄媳婦,我們瑯琊王氏能夠綿延至今,幾百年都身居高位,是因我們王家同氣連枝,互幫互助,有錢財一起分享,有困難一起擔(dān)當,有災(zāi)難則果斷斷臂求生,絕不連累族人,我的親生女兒……”
王衍象征性的一頓,摸了摸并不存在的眼淚,“當年我女兒嫁給愍懷太子為太子妃,妖后賈南風(fēng)和太子不合,廢了太子,我頂著罵名把女兒接回家,逼著女兒和太子和離,斬斷了與太子的關(guān)系,我們王家這才沒有被卷進旋危”
王衍指著門外,“八王之亂,好多士族元氣大傷,河?xùn)|斐氏、河?xùn)|衛(wèi)氏這些和我們瑯琊王氏并列的大族都不行了。弘農(nóng)楊氏,四世三公,何等輝煌大族,歷經(jīng)風(fēng)雨,當年曹操殺楊修,都沒等動搖弘農(nóng)楊氏的根基,結(jié)果妖后賈南風(fēng)把楊太后關(guān)在金墉城活活餓死,幾乎將弘農(nóng)楊氏滅門。”
“賢侄媳婦,身為宗婦,不能一意孤行,無視族里的利益,讓王悅?cè)ド兄鳎蠡紵o窮。現(xiàn)在不是和皇室聯(lián)姻的時候,即使勉強結(jié)婚,到時候也是像我女兒一樣和離的悲劇。此乃肺腑之言,望你三思。”
王衍每一句話都是正確的,毫無破綻。
但是,對曹淑沒有用,因為清河是她的女兒啊,她不可能不管女兒。
曹淑當然知道這是亂世,正因為是亂世,清河才需要嫁到瑯琊王氏這種大族來得到庇護,而不是把她拋出去不管,她會被亂世撕碎的。
曹淑站起來送客,“族長的話我都記住了,我會考慮的,時間不早,族長請回。”
家里丈夫不在,以前隔壁王戎時常來串門,因為他都七十多歲了,一把年紀,不可能和曹淑有什么。但是王衍只有五十多歲,要避嫌的,所以曹淑端茶送客,他不能賴著不走。
王衍拿著佩刀告辭,臨走時還反復(fù)叮囑道:“我女兒嫁入皇室的不幸婚姻前車之鑒,望你牢牢記住,莫要讓王悅重蹈覆轍。如此,不但影響他的性命,還會耽誤他的前程。這孩子自幼聰敏,相貌出眾,我們這些老一輩的人都很看好他,覺得他有宰相之才,將來必有一番作為,這可比駙馬的虛名強多了。”
送走王衍,曹淑去書房看王悅,王悅正在燈下看書,見母親來了,立刻放下書本行禮。
曹淑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王悅。
今的母親真是太奇怪了,王悅問:“母親有何事?”
曹淑伸手,摸向兒子的頭頂,王悅大了,不習(xí)慣母親這種觸碰,本想躲開,但想想明是他生日,也是母親的受難日,他還是忍一忍吧。
母親那么痛苦把我生下來,被母親揉一揉腦袋也是應(yīng)該的。
王悅沒有躲,挺著腰,雙拳一緊,就像挨刀似的等著母親愛的揉捏。
王悅這幅英勇就義的樣子,把曹淑給逗笑了,算了算了,不為難兒子,曹淑的手離王悅頂心的頭發(fā)只有一掌距離的時候停住了,收回去。
曹淑是真心愛王悅的,她不想王悅委屈,做他不想做的事情。
曹淑把王悅當女婿養(yǎng),又何嘗不是當親生兒子養(yǎng)呢?
王衍的話有道理,在這亂世,娶了清河,對王悅來沒有好處,反而是拖累,道理她懂,可是,清河是她的女兒。
無論誰放棄清河,她這個當母親都不會放棄清河。原本偷龍轉(zhuǎn)鳳,就應(yīng)該讓清河承受了本該不是她承受的責(zé)任和苦難。
如果清河沒有調(diào)換,那么她就是瑯琊王氏的世家女,嫡出長女,曾祖父還是曾經(jīng)的瑯琊王氏族長王覽,父親王導(dǎo)是嫡長孫,承襲紀丘子的爵位,清河就是嫡長嫡孫的嫡長女,血統(tǒng)之尊貴,是瑯琊王氏血統(tǒng)最純的世家女。
就憑清河的出身,各大士族,無論配那個青年才俊都綽綽有余,十四歲及笄,估計來媒的媒人要踏破門檻了,任由曹淑挑選女婿。
但是,當年如果偷龍轉(zhuǎn)鳳,羊獻容生下來的王悅肯定活不到十四歲的,必死無疑,這八王之亂,極其兇險,王悅肯定要死好幾回的。
除了幫助羊獻容的兒子,曹淑也有自己的考慮,當年個性強硬的曹淑也想要個兒子,這樣她就不用一直睡丈夫王導(dǎo),一直懷孕一直生,直到生個兒子才能停止,曹淑不想被一次次的生育給困住,她實在不想再睡丈夫了。
何況清河是個女孩子,一個皇室公主比太子要容易的多,河?xùn)|公主的母親賈南風(fēng)被關(guān)在金墉城毒死了,公主不也過的好好的?
鑒于以上考慮,曹淑和羊獻容互換了孩子。
可是現(xiàn)實太多變了,遠遠超過簾年的考慮,誰會料到羊獻容會五廢五立啊!清河也跟著遭罪。
老實,如果真的預(yù)料到清河會遇到如此多的磨難,曹淑肯定不會將親生女兒拿去調(diào)換太子王悅的,她舍不得。
但現(xiàn)在,后悔也來不及了,只能想法子補償清河。
可是,她不能拿王悅的性命和前程去換清河啊!王悅清河都是她的寶貝。
曹淑矛盾啊,怎么做都是錯,可是又不得不被迫做出選擇。
如今,又到了做出艱難抉擇的時候。
曹淑決定和兒子攤牌,襁褓中,她替兩個只會哭泣的嬰兒做主,調(diào)換了兩人身份,現(xiàn)在兩個孩子都大了,輪到他們自己決定未來,不能再粗暴的干涉他們。
曹淑往后退了兩步,離王悅遠一些,坐到了書房中間的胡床上,盡量保持距離,不要影響他做出自我判斷。
曹淑道:“清河公主今及笄,士族之間有些傳聞,你應(yīng)該聽過。就是羊皇后看中了你,想選你為清河公主的駙馬,所以要我當了公主的主賓。”
王悅涵養(yǎng)十足,聽到此事,坐在書案后面紋絲不動,好像并沒有驚訝,“兒子略有所聞。”
這孩子心思深,和自己親娘打啞謎,連曹淑都看不透他,這下輪到曹淑著急了,被迫交底,“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明你也十四歲了,是個大人了,婚姻是一輩子的大事,當年我沒得選擇,只能聽從家里的安排嫁給你父親。”
“我們結(jié)婚十五年了,這十五年來,你應(yīng)該也看出我和你父親的關(guān)系,你父親很好很好的,但是,我和他不合適。你是我兒子,我當年沒有得到的東西、吃過的苦頭,我不想你跟著嘗一般,實在不是什么好滋味。所以,我希望你能放下那些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狗屁規(guī)矩,明明白白的告訴我,你,愿不愿意當清河公主的丈夫?”
王悅和王戎這種老狐貍打啞謎、拐外抹角的官場話習(xí)慣了,面對曹淑毫不遮掩的問話,太多的東西涌向大腦,把大腦給堵死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終于看到兒子有動容之色了,曹淑提醒兒子,“我的是一個丈夫,不是駙馬。一個好丈夫,要為承擔(dān)妻子的未來,為她遮風(fēng)擋雨,無論遇到什么困難,都不離不棄,同甘共苦。”
“清河是個有良心的、自強自立的孩子,我親眼看她長大的,準沒錯。你對她有一份好,她會回饋你十分.只是,一旦加上公主的身份,平心而論,清河公主并不是一個士族好媳婦的人選,你自己考慮清楚,如果你點頭,我會幫助你;如果你不,我會回絕羊皇后的請求。”
案幾之上,王悅?cè)缣┥桨銕h然不動,案幾之下,王悅的雙手交叉緊緊握住,手背的青筋都爆出來了。
書房里空氣驀地稀薄起來了,這對母子幾乎要被著緊張的氣氛弄到窒息。
當曹淑手中的茶杯涼透的時候,王悅終于開口了,“‘為她遮風(fēng)擋雨,無論遇到什么困難,都不離不棄,同甘共苦’,母親,您對清河丈夫的要求,難道不是我一直在做的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