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姻緣定
“……白骨露于野, 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王悅吟起了曹操的《蒿里蟹,“我以前只覺得雞叫太過吵鬧, 現(xiàn)在我最想聽到卻是雞叫, 覺得比任何雅樂都美妙,有雞叫的地方就有人活著,有生氣。”
太子道:“以后我在東宮養(yǎng)幾只雞,專門叫給世子聽。”王悅是太子友,在東宮當差。
王悅:這個太子有時候腦子好像不太好用的樣子。
不過, 太子在中間插科打諢, 立刻減輕了悲愴的氣氛,永嘉之亂,生民百遺一, 意思是一百個百姓最后只有一個逃到江南活下來了, 另外九十九個都成了路邊的白骨——江南百萬中原移民, 他們是百里挑一的幸存者,也是希望。
郗鑒帶著就像被馴服的禽獸般的手下,護送使團過江北, 太子饞這群流民的戰(zhàn)斗力,但是又養(yǎng)不起他們, 更無法像郗鑒這樣馴服他們聽話,只得對郗鑒道:“等我回去, 就給你封個官做, 你和別的流民帥不一樣。”
郗鑒道:“給錢就行了。當不當官無所謂。”郗鑒這幾年與狼共舞, 從單純的軍官變成流民帥,要降服手下各種雞鳴狗盜之輩,得需要錢,官威是壓制不住這群在戰(zhàn)亂時為了生存下去而蛻變?yōu)楂F般的流民的。
郗鑒擔心太子用官位來搪塞他,不肯給余款——丞相王導不敢完全相信郗鑒,他只給了三分之二的金子,其余三分之一,要等大晉使團,尤其是寶貝兒子王悅安然無恙回到建康城才會支付。
太子道:“你們在江北也是一道屏障,江南的人才會安居樂業(yè),僅憑長江險如何阻敵?我這次回臺城,一定鼎立為你求個將軍的官職。”
郗鑒以前也當過官,深知朝廷畫大餅的本事,笑了笑,沒有拒絕,道:“先把余款給結(jié)了。”反正就是要給錢,沒錢是萬萬不行的。
這就是江北的現(xiàn)實,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靠金錢維系,郗鑒現(xiàn)實的狠,否則也當不了流民帥。
太子道:“你要相信我。”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呢?
郗鑒沒放在心上,再次強調(diào),“江邊碼頭,一手交錢,一手交人。”
建康城,龍江碼頭。太雄帶著文武百官穿著喪服迎接懷愍二帝的梓宮,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
江南到了花褪殘紅青杏的季節(jié),連江水都變得柔和起來。
荀灌奉王導之名,護送最后三分之一的余款到了江北。
其實送錢這種事情不用荀灌出馬,荀灌只是想盡早看到丈夫。
郗鑒收了金子,大手一揮,“放校”
太子帶領(lǐng)著使團登船過江之時,一個婦人抱著一個白胖的孩子過來了,婦人把孩子放在地上,孩邁著短腿像個鴨子似的扭著屁股朝著郗鑒走去,嘴里咿咿呀呀的。
“我的璇兒會走路了!”郗鑒半蹲下來,抱起女兒猛親。
太子先登船,王悅排在后面,還在碼頭上,見郗鑒的女兒來了,就解下身上的玉佩,送給晚輩當見面禮。
女孩還不會話,但是她曉得什么是美,揮舞著胖手,非要把拴在手腕上的一串銀鈴鐺塞給王悅。
王悅笑著接受了。
懷愍二帝梓宮下了船,太子帶著王悅周撫向太雄行禮,“兒臣不辱使命,帶回懷愍二帝的梓宮回來了。”
太雄心情復雜,太子順利回國,朝廷內(nèi)外無不贊美太子賢德,風頭蓋過他這個皇帝。
早知如此,我就不要他出去了。太雄后悔不迭,帶著群臣為懷愍二帝哭喪,其實是哭自己,我這個皇帝太難了,王導壓著我,連太子都要在我之上。
太雄有多沮喪,絕世好爹王導就有多自豪:你們看,這就是我的兒子王悅,品德才貌,無所不能,全下最好的兒子。
送懷愍二帝梓宮入霖宮安葬,一系列繁瑣的儀式過后,荀灌周撫夫妻雙雙把家還,王悅回到烏衣巷,接受弟弟們崇拜的目光,還有爹娘的愛。
因席地跽坐的習慣,大晉家庭日常吃飯通常是分餐制,一個一個桌,且吃飯時不能話,吃頓飯就像考試似的,今王悅出了遠門回來,闔家團圓,就用了大桌,一家人圍著桌子聚餐。
王悅掃了一圈家人,問:“羲之呢?”王羲之的父親在衣冠南渡的路上失蹤,估計已經(jīng)死了,族里為他建了衣冠冢,當王悅看到路旁一具具白骨,心想那一具是堂弟父親的呢?因而一回家就關(guān)心堂弟。
“這幾有些悶熱,清河公主出宮去了婁湖別院住幾日,把王羲之接過去玩耍。”曹淑用公筷給兒子夾了一塊奶酪,“你都瘦了,多吃點。”
二弟王恬問大哥:“中原現(xiàn)在如何了?”
王悅道:“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
眾人聽了,霎時都無語,埋頭吃飯。
王導見氣氛壓抑,就問了其他,“現(xiàn)在兩國建交,以后可以經(jīng)常去中原。”
王悅道:“沒建——靳準被劉曜滅了全族,劉曜已經(jīng)稱帝,改國號為趙,立了妻子羊氏為皇后,懷愍兩帝的梓宮是劉曜給我們的,劉曜有意與大晉建交。”
噗!王導一口酒噴出來,“你我大晉的慧皇后再立為趙國皇后?”
王悅點頭,“是的,清河的公主母親。我本打算在飯后再告訴父親,但是父親大人既然問起,兒子就不隱瞞了。”
此話一出,這頓家庭聚餐就沒繼續(xù)了。
王導把兒子叫進書房,其余六個兒子拜別嫡母曹淑,曹淑一個人對著一大桌菜,她聽到這個消息,由衷為羊獻容高興,把桌子一拍,“倒酒,我今日要大醉一場。”
書房里,王導要王悅把此行詳細給他聽,王悅略去覲見羊獻容的那段,如實告訴王導,包括江北那些彪悍的流民。
王導閱歷深,對“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的慘狀不像王悅那樣傷感悲愴,身為父親,他先安慰這次出使深受震撼的兒子,“郗鑒這個流民帥很有見識,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下才剛剛開始分,想要再統(tǒng)一,談何容易?少則五十,或許再過百年,才能一統(tǒng)下。我們這些活下來的人還要過日子的嘛,統(tǒng)一有統(tǒng)一的活法,分了也有分聊過法,把日子過好了,有錢有了新的人口,才能有余力考慮統(tǒng)一,一統(tǒng)下是要靠男人去打仗的,打仗是要錢的,歸根到底,江南變得富有了,才能把中原搶回來。”
王導和郗鑒雖沒見面,但對金錢的看法出奇的一致。
身為宰相,王導考慮大晉如今迫切要面臨的問題,“劉曜欲于我大晉建交,本來是沒問題的,但是他立刻立我國的慧皇后為皇后,此事大晉面子上過不去,建交之事,恐怕難成啊。”
王悅道:“滅國之仇都能忍,奪后之恨就不能忍了?大晉沒有保護好自己的皇后,被人奪走了,這又不是羊皇后的錯。”
王導點頭,“面子上的事情,從來就不是事。相反,這是最容易大做文章之事。羊皇后無辜,誰都知道,都是誰不會承認是當臣子的無能,沒有保護好羊皇后。相反,為了面子,為了推卸責任,他們只會怪羊皇后失貞失節(jié),不肯自殺殉國,讓他們面上無光,陷入難堪的境地。”
“以前羊皇后只是中山王妃時,他們還能裝聾裝瞎,現(xiàn)在都封趙國皇后了,裝不了瞎子,所以兩國建交,會卡在羊皇后這里。”
王悅問父親,“羊皇后要如何做,趙國和大晉才能建交?”
王導想了想,“趙國和大晉要建交,僅僅把懷愍二帝的梓宮送還還不夠,得把羊皇后還給大晉才能坐下來談。”
王悅不想聽下去了,拂袖而去。
王導被兒子晾在書房,愣了一會,腹中轟鳴,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沒吃晚飯,回到席間,兒子們都走了,夫人曹淑一個人吃整桌,自斟自飲,眉飛色舞,開心的不得了,她喝得半醉了,舉著酒杯對身邊的空氣舉杯,“誰能想到你又當了皇后?劉曜此人,寧負下,也不會負你,我為你高興啊,我們?nèi)齻€好朋友,唯有你嫁給了相愛的人,來,干杯。”
王導聽了,默默坐下,舉筷吃飯,任憑妻子在身邊胡言亂語。
王悅乘船去了婁湖,清河在婁湖開了燒制陶器的窯廠,江南多水,有水力驅(qū)動的水車,嘩啦啦的響,水車牽引著一塊圓形的石盤自動旋轉(zhuǎn)著,清河團了泥土,放在旋轉(zhuǎn)的石盤上,用拇指在濕泥中掏了個洞,做出一個容器的雛形,雙手輕輕擱在陶泥的外頭,借著石盤旋轉(zhuǎn)之力摩擦,將容器扯得越來越高,外表也越來越平滑。
王羲之在另一個石盤上做一個杯子,臉上都是噴濺著泥水,見到王悅來了,他趕緊站起來,給大堂哥行禮,“大哥回來了!”
王悅順手把郗鑒之女郗璇給的一串銀鈴鐺給他,“拿去玩,我有話和公主。”
王羲之就這樣被一串銀鈴打發(fā)走了,清河洗干凈了泥手,王悅一去一返快三個月了,她很是想念,她從不吝嗇表達情感,沖過去一把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