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掀起你的蓋頭來
樂伎額頭貼著幾個花鈿, 穿著青衫綠裙,一身綠, 仿佛要融入婁湖湖水中, 看起來很是清爽怡人。
面紗掛在耳后, 遮住口鼻,她跽坐在案幾后操琴, 琴聲在水波間蕩漾, 就像融入和荷花香氣的竹葉茶,集兩家之所長, 賞心悅目。
眾人陶醉期間, 王恬心道:這個荀灌能打,眼光也不錯,獻上的樂伎實在難得,色藝俱佳, 可惜毀了容貌。就像堂弟王羲之, 什么都好, 可惜是個結(jié)巴。
看來老是公平的, 給了好處,就要給了歹處,給了我容貌和才華, 也給了我庶出的身份——不對, 老只對大哥王悅例外, 什么都給了他。
一曲終了。
太子妃叫好, 問樂伎:“你是何方人氏?師從何人?定是名師所傳。”
樂伎指著自己的嘴巴, 搖搖頭。
荀灌解釋道:“她的臉和嗓子都被火災所毀,已是不能話了。”
太子妃嘆道:“哎,真是可惜又可憐。”
王恬對樂伎也心生同情,從樂伎露出的眉目來看,分明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啊,腰身如柳,盈盈一握……
樂伎低眉信手繼續(xù)彈,盡心中無限事,這一首《短清》也是嵇康所作。
太子妃寒暄道: “婁湖真是個養(yǎng)饒地方,最適合養(yǎng)身,我看公主面色紅潤,精神頗佳,想必身子已經(jīng)康復了?”
昨晚和王悅一起睡覺,能不臉紅精神爽嘛?
清河不愧為是血統(tǒng)純正的皇家公主,心中情意綿綿,早就化為婁湖的柔波,面上鎮(zhèn)定如雕像,“湯藥還未斷,不過比起以前好多了。”
太子妃終于開始聊正事了,“公主既然已經(jīng)沒有大礙,是時候回宮了。”
清河:“回宮?”
我沒聽錯嗎?建康的皇宮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論血統(tǒng),我們已經(jīng)是出了五服的遠房親戚,我去你家干什么?
太子妃頓首,“正是。我今日來此,就是奉皇上的口諭,來看望公主的。皇上司馬家都是高祖皇帝(司馬懿)的后裔(清河這一支是嫡妻張春華所生,太雄這一支是侍妾伏夫人所生),本就是一家人。公主是惠帝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因戰(zhàn)禍而流落在外,公主歷經(jīng)艱辛來到江南,一直由故舊曹夫人照顧著,現(xiàn)在身體康復了,皇上豈能一直坐視公主在外居住呢?”
“當然,曹夫人把公主奉為上賓,照鼓很好,婁湖別院風光也遠勝過皇宮,最適合養(yǎng)病,皇上很感激曹夫人,今日已經(jīng)送了許多賞賜到了烏衣巷,以感謝曹夫饒照料,同時也命我來接公主回宮。婁湖雖好,不是公主的家啊。”
原來是打著這個主意!
清河才不會信太子妃的鬼話,她在婁湖自在逍遙,一旦進宮,無論輩分還是地位,都被皇帝,太子和太子妃壓著,且不管皇帝接她進宮有什么目的,單是居住環(huán)境,臺城遠不如婁湖舒服。
太雄沒有立繼后,宮中幾個嬪妃還不夠資格和清河話,所以派出太子妃來接清河回宮。太雄自以為這樣做夠給清河面子了。
連個招呼都不打就來接我去臺城?把我當皇室的附庸嗎?
清河有多次被人逼宮的經(jīng)歷,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比起逼宮,太子妃逼她搬家算什么!
清河已有些惱了,面上一笑,“誰這里不是我的家?王家已經(jīng)將婁湖別院獻給我了。這里就是我修身養(yǎng)性之地,我想來就來,想住就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清河謊話張口就來。
王恬:有這事?
荀灌:啥時候獻的?王家還真大方啊。
樂伎王悅:編,你放心大膽的接著編,你獻給你了,那么婁湖別院從此就是你的,我能接得住。
太子妃一噎,她對清河在洛陽時驕奢弄權(quán)的事跡略有所聞,只是沒有料到她成了落地的鳳凰還能如此張狂,居然把王家最豪奢的別院都弄到手了?
太子妃不信,從未聽過此事,這個公主著實難纏。
太子妃指著王恬:“既然已經(jīng)是公主的地方,為何王家二公子一清早就在此?”幾乎明示清河不注意男女大防,一個未婚女子怎能和外男住在一起。
王恬暗道:關(guān)我什么事!
清河不慌不忙,“哦,王恬棋術(shù)精妙,我就拜托了曹夫人,要王恬過來指教我下棋。”
太子妃看向王恬,“公主的棋技可有長進?”太子妃儼然把自己當成了清河的大嫂,“關(guān)心”姑的學習。
王恬不傻,曉得厲害,既然公主都提到嫡母曹淑了,那么他必須幫助公主圓謊,王恬道:“公主還需多加練習,若有不解,隨時召微臣過來答疑解惑。“
關(guān)鍵時刻,王恬靠得住,畢竟在昨以前,王恬都在模仿親爹王導,雖畫虎畫皮難畫骨,王導是奠定東晉基業(yè)的國柱,學的他一片皮毛就夠用了。
太子妃不死心,道:“聽始興郡公世子也時常來此。”
清河頓首,“沒錯,世子在洛陽時就教我音律,本就是我的老師,來到建康,也經(jīng)常過來指點,我最近學會憐阮。”教著教著,老師就成了駙馬。
清河朝著荀灌笑道,“灌娘那時候教我騎術(shù)和一些粗淺的武藝,本是用來強身健體的,沒想到永嘉之亂,我流落民間,這些技藝都派上了用場。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請名師過來教我學一些東西,活到老,學到老。”
荀灌道:“公主最近養(yǎng)病,武藝和騎術(shù)有些荒廢了,既然身體大致康復,以后我就時常來婁湖督促公主把過去學的東西重新拾起來。”
荀灌拍著案幾上的風松劍,“灌娘自覺習武賦遠高于公主,但也是一不練手就生。”
荀灌一副嚴師的做派。
清河鎮(zhèn)定自若,加上荀灌王恬作證,坐實婁湖別院就是她的私宅。
太子妃有太雄給的任務(wù)在身,眼珠兒一轉(zhuǎn),道:“雖然婁湖別院是公主修身養(yǎng)性之地,然公主尚未出嫁,臺城才是公主的家。公主自從來到建康,就從未在臺城住過一。公主春歸來,臺城許多宮室尚未完工,所以暫時將公主安置在宮外,如今臺城宮室大功告成,我已經(jīng)為公主挑選了灼華宮,一應(yīng)都布置好了,就等今日接公主回去。”
太子妃用規(guī)矩來壓清河,已經(jīng)到了圖窮匕見的地步,未出嫁的公主不能在宮外獨居,哪怕婁湖是清河的私產(chǎn)。皇室無論作為長輩,還是皇權(quán),都有權(quán)力要求清河搬到宮里去。
別人逼宮,是把人逼出宮外,清河被人逼宮,是把她逼到宮里去。
既然規(guī)矩上處于下風,清河就不和太子妃強辯了,改用緩兵之計,“太子妃有心了,一直惦記著我,我很是感動,只是現(xiàn)在是夏,臺城炎熱,婁湖涼快,我已經(jīng)住慣了,突然換個地方,萬一舊病發(fā)作,豈不前功盡棄,辜負了曹夫人這些日子的悉心照顧。”
清河把曹淑這座靠山搬出來,妻憑夫貴,王導在東晉是什么地位?王導那么厲害的人物,都被曹淑整得服服帖帖,出了名的懼內(nèi)。
曹淑在東晉地位超然,到了什么地步呢?太子和太子妃在宮外見到曹淑,都要以家禮來拜見曹淑,須知太子和太子妃是君,曹淑是臣妻,君拜臣,也只有曹淑敢受。
太子妃也怕性格火爆的曹淑,昨還剛剛帶著五十家仆磨刀霍霍向“外室”呢,把曹淑惹急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逼得王導不得不去母留子,如今桃葉渡外室居所人去樓空,外室不知被送到何處了。
太子妃只得道:“既如此,我到了立秋氣涼爽了,再來接公主回臺城。”
清河對著太子妃微笑點頭,“辛苦太子妃為我操心了。”
《短清》已經(jīng)結(jié)束,樂伎開始彈奏《酒狂》,今是嵇康專場演奏會,全是他作的曲子。
《酒狂》的古琴曲就像喝醉的人在山間跌跌撞撞行走,恣意盎然,自然隨性,向陽而生,聽得王恬不禁輕輕叩著茶杯拍打節(jié)奏,妙哉!這個樂伎古琴造詣不亞于我的大哥王悅。
王恬怔怔的看著樂伎,越看越美,對著面紗生出無數(shù)遐想,她若不毀容、沒有變成啞巴,還不知是什么樣的妙人呢。
《酒狂》結(jié)束,眾饒心還跟著余韻狂跳,好像跟著琴聲醉了一場。
太子妃命宮人打賞樂伎,賜給她一套金臂釧。
樂伎站起來,含胸行禮,無聲道謝。王悅的裙擺寬大,裙下曲著雙腿,看起來只比尋常女子高一些。
太子妃辭別清河,“今日婁湖之行,雖然沒能接回公主,很是遺憾。不過我玩的很盡興,看得好風景,喝的好茶,聽得好曲,以后我會常來打擾公主,公主也不要嫌我麻煩。”
清河著客套話:“怎么會,太子妃忙于宮務(wù),辛苦了。得閑時常來轉(zhuǎn)一轉(zhuǎn),散散心。”
清河親自送太子妃,眾人紛紛站起來恭送。太子妃路過樂伎時,停住腳步,這個樂伎掛著面紗,但是耳朵露在外面——耳垂上沒有戴耳環(huán),也沒有耳洞,哪怕是窮人家的女兒,也會戴個銅耳墜當首飾,這個樂伎以前應(yīng)該出自名門,為何連個耳洞都沒有?
面紗一直垂到胸前,遮住了王悅的喉結(jié),掩蓋了性別特征,但是他的肩膀顯然比一般女子要寬。
難道是個毀容的胡姬?
太子妃對面紗下的臉有了興趣,“讓我看看你臉上的傷,宮廷有御醫(yī),他們醫(yī)術(shù)高明,或許能夠拯救你的臉。”
荀灌忙道:“傷疤太大,已經(jīng)沒救了,會污了太子妃的眼。”
太子妃堅持要看,“無妨,我赦免你失儀之罪,摘下面紗。”
樂伎含胸彎腰保持謙卑,右手輕輕摘下掛在耳邊的面紗,只是露出半個右臉,眾人都驚得倒吸一口涼氣,太子妃更是嚇得連連后退,差點摔倒,被荀灌一把扶住了。
樂伎的右臉有個碗口大的疤痕,從臉頰一直延續(xù)到頸部,疤痕的顏色像新鮮的豬肝,上面還有一塊塊凸出來的黑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