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雨下一整晚
恢復(fù)記憶難, 接受記憶更難。
因為在接受的過程中, 等于把過去的酸甜苦辣重新再來一遍。
你們能夠指望一個亡國公主殘缺的記憶能夠有多少甜呢?
經(jīng)過一年多時光的“過濾”, 十之□□都是痛苦屈辱, 是付出一洽奮力爭取后, 卻不得不面對山河破碎、洛陽繁華落盡, 凋零死去的結(jié)果,偶爾摻著一分的甜,細(xì)細(xì)品來,甜中依然帶著心酸。
那些回憶涌上心頭時,清河有時候恨不得重新成為吳興郡瓦當(dāng)鋪子那個卑微無知的少女,混沌度日,無知無覺,吃個王記胡餅鋪的乳餅就開心, 和一群女郎擠在街道圍觀美男子出行, 尖叫著、歡呼著, 踮起腳尖往他們車?yán)锿度胍皇r花。
重新嘗一遍過去的痛苦,清河一直獨自默默承受著, 她羞于對曹淑荀灌王悅啟齒, 他們?nèi)齻€對她太好了, 這一年多來努力尋找她,而她卻無力承受過去, 經(jīng)常生出逃避之意, 若被他們知道了, 應(yīng)該對她失望吧。
這個痛苦的接受過程只能靠自己, 誰也無法幫她分擔(dān)。
她已經(jīng)不是過去那個恣意放飛自我的嬌軟公主了,十七歲她變得堅韌,性格也漸漸內(nèi)斂,以前心思浮于表面,一眼看穿,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十二歲時就敢大膽的表白“王悅,我心悅你”,現(xiàn)在的清河變了,她對回憶的恐懼和逃避,連王悅都沒覺察出來。
王悅抱著身心皆受過摧殘的清河,耳邊響起母親曹淑那得知清河跳江失蹤時絕望的嘶吼:
“清河替你扛下來前半生所有的苦難和危險,沒有清河,你早就死了有一百回了。”
“表面上看,是你一直為她付出,實際上,尚不及她為你付出的九牛一毛。”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她的守護(hù)神,其實我錯了,她才是我的守護(hù)神。
現(xiàn)在,輪到我保護(hù)她了。
王悅道:“你不用做什么了,現(xiàn)在,都交給我。賜婚的事情也交給我,你在婁湖好好休養(yǎng),保重好自己,每努力加餐飯。”
清河就在王悅的肩膀上一蹭,擦干眼淚,“不能加餐飯,我最近都被曹夫人羊胖了。”
休養(yǎng)的三個月,曹淑把她當(dāng)花瓶一樣脆弱,謹(jǐn)遵醫(yī)囑,不準(zhǔn)荀灌像在洛陽的時候教清河防身術(shù),連走快一點都不行,更不準(zhǔn)她騎馬,就怕清河腦子被“顛”壞了,清河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在竹亭對著湖水發(fā)愣、刻瓦當(dāng),不發(fā)胖才怪。
只有曹淑不在婁湖的時候,清河才敢跳湖游泳。
清河抱著王悅,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腰比他粗。大夢初醒,危機感頓生,沒有王悅漂亮也就罷了,還比他胖!
王悅把清河的手放在他上臂鼓起的兩團肌肉上,“放心,你的駙馬喜歡打鐵,胳膊的力氣早就練出來了,你再胖我也能把你抱起來。”
清河聽了,破涕為笑,“我才不會再胖了。”
王悅把清河一把抱起來,還轉(zhuǎn)了一圈,“你看,輕松輕松的,一點都不累。”
清河雙腳騰空,緊緊摟著王悅的脖子,那些痛苦似乎被甩出去了一些,和命運抗?fàn)幨≈螅液梦疫€有他。
王悅見她喜歡,又抱著她旋轉(zhuǎn),婁湖傾盆大雨,亭中紅裙翻滾,他們一出娘胎就相伴左右,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他們依然相逢,心意相通。
雨下一整晚。
黎明時,檐角的雨滴敲窗,王恬被食物的香氣喚醒了,堂弟王羲之睡的早起的更早,仆人送來早餐。
王恬打著呵欠從臥房里走出來,王羲之放下碗筷,對王恬行禮,“二堂哥。”
“不用多禮,你接著吃。”王恬伸了個懶腰,順手從桌上拿個塊餅,并沒有正經(jīng)跽坐用餐,而是歪在胡床上,衣襟散開,頭也不梳,就這么穿著寢衣,翹著光腳,半躺在胡床上吃起來。
王羲之抱著粥碗愣住了,士族講究禮儀,吃飯的時候不話,他很想問二堂哥你怎么了,但是不敢開口。
王恬以前不是這樣的,從昨開始,他就像被人奪舍了,換了一個靈魂。
餅有些干,王恬對著堂弟勾了勾手指,“給我來杯茶。”
王羲之寄人籬下,乖乖倒茶,雙手捧給王恬。
王恬一飲而盡,往后挪出一塊位置,拍了拍胡床,“你來試試,躺著吃東西真舒服。”
王羲之搖頭表示拒絕。口吃嘛,能不話就不話。
王恬一把把堂弟拉到胡床上,自己起來了,給王羲之端茶喂粥,“不要管那些規(guī)矩禮儀了,都是人們編出來欺騙世人,欺世盜名而已,虛偽。還不如隨著自己的喜歡而活著,隨心所欲多好。”
王羲之被二堂哥伺候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不不不不……不好。”越緊張越口吃。
王恬搖著食指,“論冠冕堂皇,你我注定都做不到極致。我是個庶子,你是個孤兒,還是個結(jié)巴,人生才剛開始,就已經(jīng)看到頭了,怎么虛偽也無用,不如放飛自我,按照自己心意而活,豈不快哉?”
王羲之:“別別別別……別人會。”
王恬道:“像我大哥這樣的嫡長子,將來要繼承家業(yè)和爵位,他必須做個端方君子。我們這種庶子和孤兒,完全沒必要學(xué)他,反正無論多么努力,都比不上他一個手指頭,一輩子都要活在大哥的陰影之下,仰望他。”
王恬雙目放空,與其是服堂弟,不如是開導(dǎo)自己,“都這樣了,為什么要走大哥的路,永遠(yuǎn)在背后仰望他?不如另辟蹊徑,走自己的路,不用仰望大哥,也不用崇拜虛偽的父輩。”
王羲之:“家家家……家門榮譽。”
王恬道:“王戎摳門;王衍干脆全軍覆沒,亡了大晉國;王敦親手殺了堂哥王澄、我爹王導(dǎo)養(yǎng)外室,搞出三個私生子,瑯琊王氏以他們四個為恥嗎?沒有,那么,你我躺在胡床上吃個早餐就給家門蒙羞了?”
王恬詭辯,王羲之又不傻,他話少,但是內(nèi)秀啊,道:“王戎竹林七七……七賢。王衍大大大大……司徒。王敦大大大大……將軍。王導(dǎo)導(dǎo)……宰相。”
意思是,王戎有名氣,王衍當(dāng)大官,王敦能打,是統(tǒng)領(lǐng)江南軍隊的大將軍王導(dǎo)是宰相,家族需要以他們?yōu)闃s,你王恬有啥本事給瑯琊王氏長臉?
堂弟有些意思。王恬思索片刻,道:“我是父親不喜的庶子,你是個孤兒還結(jié)巴,走官途我們想不不要想了,那就走偏路,在某個地方做到極致,讓家族以我們?yōu)闃s,我善下棋,發(fā)誓成為大晉第一棋手,你會什么?”
王羲之:“書法。”到他最擅長的事情,他就不結(jié)巴了。
王恬把一塊糕散進(jìn)堂弟嘴里,“也對,你雖不善言辭,但是會寫啊,將來成為大晉第一書法家。”
想到這里,王恬很是興奮,”我就期望看到王家討厭我們不守規(guī)矩卻不得不以我們?yōu)榘恋臉幼印!?br/>
孩子學(xué)好很難,“學(xué)壞”就是一瞬間的事情。王羲之年幼失去雙親,寄人籬下,變成口吃的憋屈全部爆發(fā)出來了,提前叛逆了,既然循規(guī)蹈矩努力裝乖還被人嘲笑口吃,干脆當(dāng)個壞孩。
別院仆人來收拾殘羹剩飯時,看見王恬王羲之堂兄弟兩個并排躺在胡床上,衣襟大開,袒露出雪白的肚皮,左腳腳踝架在右腿彎曲的膝蓋上,不停的抖動。快樂似神仙。
不,神仙都沒有他們快樂。
兩人抖得正開心,突然外頭起了喧嘩之聲,王羲之從胡床上滾起來,往窗外探頭,見家丁踏上湖邊的竹航,匆匆往湖心亭方向跑去。
“出什么事了?”王羲之問,咦,決心放飛自我后,話居然不結(jié)巴了!
仆人答道:“太子妃駕臨別院,下人趕去稟告公主。”
太子妃來了?
王恬也驚得從胡床上起來,問仆人,“就太子妃一人?太子沒來?”
仆人稱是。
王恬趕緊穿鞋,“你就在這里,不要走動,我去迎接太子妃。”
王羲之見王恬一臉凝重的樣子,問:“太子妃來者不善?”
王恬道:“大饒事情孩子不要管。”
王恬覺得太子妃是來找他的,因為太子告訴他王導(dǎo)外室和私生子的事情。王恬不明白,這事和太子妃無關(guān),怎么太子妃跑來婁湖別院了?
王恬匆忙把自己收拾得能夠見人了,拜見太子妃庾文君,她出生名門潁川庾氏,十五歲嫁給太子司馬紹,現(xiàn)在已經(jīng)生育兩子一女。
太子妃道:“我來見臨海公主,公主在何處?”太雄這個改名狂魔已經(jīng)改封清河為臨海公主。
不是找我的?王恬道:“外臣并不知臨海公主所在。”
清河正在湖心竹亭榻上酣睡,王悅躺在她的身邊,昨晚兩人在雨聲中相擁入眠,現(xiàn)實比夢更美。
竹航的腳步聲驚醒了兩人,清河捂住王悅的嘴巴,問:“什么人?”兩人還沒成親,不能讓人知道王悅昨晚和她睡在一起。
真睡,字面意義上的睡覺。這也會成為丑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