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三】
吳志已經(jīng)不記得他是如何躲過一波又一波的喪尸,回到小區(qū)了。他看著眼前的門牌號,眼眸終于興起了一點光亮。眼前的房屋透著明亮而又溫馨的光,仿佛在為找不到歸途的小孩指路。雖然帶著鑰匙,吳志還是按下了門鈴,想要看到有人為他打開家門。
叮——咚——
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
按著門鈴的手已經(jīng)開始僵硬和發(fā)冷,吳志用力咬著牙,努力打消心中越發(fā)濃郁的不詳感。
也許、也許他們只是出去了一下,所以沒有關燈——對,爸媽可能突然得到消息去學校找他和吳媛了,所以他們才走得這樣匆忙……
吳志深吸一口氣,他從口袋中掏出鑰匙,打開了那扇通向絕望的門。
屋里說不上很安靜,在玄關可以聽到客廳的電視正在播導新聞。走廊中一片黑暗,唯有餐廳的入口處透出一塊光明。吳志甚至有種錯覺,好像下一刻媽媽便會從餐廳走出來,對著他微笑:吱吱,今天又晚回來了?快去洗手準備吃飯了啊。然后等他走進餐廳,便會看到爸爸邊吃飯邊看電視,而吳媛則會毫不客氣地諷刺他可以回來得再晚一點,這樣就可以直接趕上吃宵夜了。
這就是他的家,小小的,溫暖的。
吳志想著,然后微笑起來。他迫不及待地走向那片光明,一如既往地大叫:“我回——”
吳志的笑容凝固了。
這是地獄吧?
媽媽一如既往地對他微笑,她正咧嘴仰面躺在桌子上,倒吊著眼死死瞪著餐廳門口,凸出的眼睛仿佛下一刻便會從眼眶中掉出來。爸爸一如既往地在吃飯,吃的是媽媽,那披著爸爸皮的怪物正在著迷地啃著女人的腹部,口涎流下,與膿水混在一起滴在猩紅的腸子上。
爸爸……媽媽……?
吳志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下全吐出來。
這是夢吧?吳志無法制止地嘔吐,即使吐到最后只剩酸水,仍在那里不住地干嘔,仿佛連五臟六腑都要吐出來。誰來都好啊,來告訴他這是夢吧——
吳志發(fā)出的聲響似乎驚動了吃得正歡的“爸爸”,它抬起了頭,腐爛腥臭的腦袋對著吳志,然后毫不猶豫地拋下了被他啃掉一半的“妻子”——那邊鮮活的“兒子”比較吸引它呢。
吳志踉蹌地后退了幾步,無力地靠在墻上,近乎麻木地看著“爸爸”一點一點地接近。他已經(jīng)沒有任何力氣逃了,也不想去逃。這個世界變成這樣,活下來的人只能面對絕望,那費盡苦心地活下去還有什么意義?
在發(fā)黑的晃動的視野中,吳志看見他那被啃得殘缺不全的“媽媽”似乎也不甘寂寞地“復活”了,開始用它那殘肢緩慢地爬起來,搖晃著向他走來。
——吱吱,今天又晚回來了?喪尸咧著腐爛的笑容。快去洗手準備吃飯了啊——
吳志閉上眼,緩緩地靠著墻坐下。漆黑的視角中沒有面目全非的父母,沒有絕望的世界,只有最純粹的黑暗。
吧唧,吧唧,吧唧。
“爸、媽。”面對“父母”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吳志輕聲道:“我回來了。”
吧唧,吧唧……呲——!
劇烈的油燒聲驀然炸起。一股夾雜著燒肉臭味的熱浪迎面撲來,熏得吳志根本睜不開眼,他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只能聽到喪尸如同野獸受傷的低吼聲還有重物砸擊的聲響。一片混亂中,有東西抓住了他的手,那是人手的觸感,不是喪尸布滿膿包的腐爛皮膚。吳志剛想動,就聽到有人在他耳邊輕輕地說:“跟我走。”
吳志的眼淚立刻就落下了,他無比順從地被對方帶領著在一片悶熱里奔跑。直到一股清風打在臉上,吳志知道他們已經(jīng)出來了,從那個地獄的屋子中出來了。
吳志用手胡亂地抹了抹眼睛,睜開眼睛看向那人。紅色的火苗蔓延至屋外,在背景火焰的襯映下,那人憔悴的臉上一如既往地掛著別有意義的笑。“吱吱,今天怎么不再晚回來一點,這樣可以直接帶你去吃宵夜了。”
“姐……”
眼淚不受控制地溢出來,吳媛似乎很是慌亂。
“哎哎,別哭啊。第一次聽到你叫我姐,平時都是五元、五元地叫的啊,就叫一次姐至于哭成這樣么。”吳媛用力拍了拍吳志的頭。“臭小子給我像個男子漢啊!”
“姐……爸媽他們……”
“就是那樣了。”吳媛的笑容也黯淡了,她的眼睛周圍帶著紅,顯然也是狠狠哭過。“我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能在他們發(fā)現(xiàn)我之前逃開,然后我決定去學校找你,不過我們好像在路上錯開了。”回想到剛剛的事,吳媛忍不住用腳踹向吳志。“幸好我回來得及時,你小子平時不是很厲害的嘛,關鍵時候怎么這么沒用!”
吳志沒有像平時一樣躲開,被吳媛踢了個正著,這下子吳媛反而更不開心了。
“怎么,就因為‘爸媽’要殺死你,所以不想活下去了?”
“……不是。”
“不是最好。”吳媛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看穿了一切,她稍稍偏頭認真地看向吳志,一字一頓的、像是強行將某種概念烙印在吳志的大腦深處。“吳志你給我記好了,你不準死——這個世界上誰都可以死,但我不準你死!你必須活下去,一直活一直活,直到死亡找上了你,而不是你找上了死亡!”
“答應我!”
火焰伴隨著吳媛的大吼猛地暴漲,吳志條件反射地點下了頭。看到吳志的動作,吳媛輕吁一口氣,她別過頭去看劇烈燃燒的家,表情有些莫測。強烈的不安涌上吳志心頭,無論是吳媛的強勢,還是燃燒的猩紅火舌,都似乎在預示著某種不祥。
“還記得不?小時候老爸老媽每次去外地你都鬧得特別厲害,在外頭明明是個孩子王,內(nèi)里卻軟得像只吱吱叫的刺猬。”在吳志開口之前,吳媛突然冒出這樣的一句,她沒有轉(zhuǎn)過頭去看吳志迷惑的眼神,只是平靜地說下去:“眨眼間吱吱就長這么大了啊……”
“我們家吱吱就這樣一直長下去,從少年到青年、到中年、到老年……啊啊,真的好想親眼看到老頭樣的吱吱呢……”吳媛的側(cè)臉是微笑著的,卻逐漸帶上顫抖。吳志開始驚慌起來,他伸手想要抓住那名正在笑著流淚的少女。吳媛錯開一步,避開了吳志的手,在一片璀璨的火光中轉(zhuǎn)過身來。
吳志的手僵在空中,他的身體開始哆嗦,話語也顫抖得不成樣。
“你……你……”
對面的吳媛用右手死死按著左手,卻完全遮擋制止不住血泡的蔓延,她的左臂青筋鼓起,血管如同蛛網(wǎng)般惡心地攀附在手臂上。整個手掌已經(jīng)完全腐爛,上面布滿著密密麻麻的膿包,一個破開后里面馬上又會涌起一個。
“老爸老媽肯定是寂寞了,所以才想要帶上我。”吳媛眼淚落順著臉流下,與黃綠色的膿汁混合——血泡已經(jīng)蔓延到少女的左臉上了,她的臉一半秀麗依然,一半惡心糜爛。吳媛與吳志對視,那正常的一半依舊掛著微笑。“真沒辦法呢。”
吳志僵在半空的手緩緩放下,他看著吳媛,黑色的眼睛亮了起來。“是啊,所以我們一起去找他們吧,四個人才是最熱鬧的……”
“你別忘了剛剛答應我的事。”吳媛烏黑的眼睛只剩一半,另一半的眼球早已變成了一種黃白色的凝膠狀體,她就用那一半的眼睛盯著吳志。“你知道嗎,我真的很羨慕和嫉妒你——我不想變成那種怪物啊!如果可以與你交換的話我絕對不會遲疑!”吳媛捂著臉哭叫。“我好怕啊……我好怕變成惡心的怪物……”
半人半鬼的怪物在火光中發(fā)出嘶吼,吳志忡愣地看著吳媛,他伸出手,想要撫上他姐姐的黑發(fā),卻被吳媛避開了。
少女嘶嘶地喘著氣,眼睛已經(jīng)開始渾濁。她蹣跚地退了幾步,塌著肩膀,然后歪著那腐爛得可以看見死灰色腦漿的頭,突然向吳志撲過來。吳志毫無抵抗地被吳媛?lián)涞乖诘兀X袋狠狠地撞在地板上,左腳傳來一陣疼痛和奇異的瘙癢感。吳志費力地撐起上半身,目光平靜地看著那半人半鬼的怪物啃食他的左腳。
……這樣就好。
他轉(zhuǎn)過視線望向那片仿佛燃燒了整個天際的火光,心中一片輕松。今天的夜晚尤其得黑,吳志瞇眼看了一下,才恍然今天沒有開燈,整個住宅區(qū)一片黑沉,偶有驚叫聲也似乎像是隔了幾個世紀般地遙遠。
這樣的世界,誰他媽有興趣呆下去。
腳上的疼痛突然停止了,只余下瘙癢。吳志轉(zhuǎn)過頭來,看見已經(jīng)完全腐爛吳媛正喘著嘶氣死死瞪著他。
“……你……不準……死……”
喪尸抓著腐爛的臉開始嘶吼,它一把抓住吳志被啃食過的小腿一扭,然后一扯。骨頭折斷和裂錦的聲音在空氣中響起,吳志的小腿硬生生地被掰斷,他痛得眼前發(fā)黑,本能地慘叫起來。
“啊啊啊——”
吳志在地上如蝦米般蜷起,嘶嘶地抽氣,連呼吸進身體中的空氣都刺激神經(jīng)末梢地疼痛。等不及最鉆心的疼痛過去,吳志用盡全力地抬起眼,被汗水和眼淚糊住的眼睛看什么都是模糊的,但他依舊找到了他最想找到的人。
吳媛的身影被照得火光模糊不清,在吳志絕望的目光中,他最后一個家人就那樣跌跌撞撞地沖進了火海中,轉(zhuǎn)眼間沒了身影。
“——!”
無法出聲,哽噎的喉嚨只能發(fā)出幾許破碎的嗬嗬聲,吳志按著流血不已的左腿,雙眼睜大怔怔看著這一切。疼痛已經(jīng)感受不到了,思維也已經(jīng)感覺不到了,他好像一瞬間被掏空了一切,只余下一具名為吳志的殼子姿勢怪異地趴在地上,被絕望淹沒。
——吳志,你誰也拯救不了,因為你沒有能力。
沒有燃燒物的支撐,火焰漸漸熄滅了。燃盡的青煙被風一吹,在空間中繚繞發(fā)散。沒有火光和燈光,整個城市就只剩下月亮和繁星的光輝。一群喪尸搖晃地踏進燃燒后的廢墟,死灰色的眼睛渾濁地映出一個人影。那是一個蜷縮在地上姿勢怪異的少年,喪尸們只是掃了一眼,就毫無興趣地略過去了。
沒有興趣了嗎……
吳志勾起唇想笑,他的左腿已不再流血,那里的皮膚凹凸不平地起伏拱起,像是有魔鬼要從皮膚底下鉆出來。接下來便是血泡一個個鼓起,被撐大的皮膚是半透明的血紅色,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無數(shù)個更加細小的膿包密密麻麻地擠成一片。目睹過好幾次感染的吳志非常清楚,等那些膿包開始破裂,就是他腐爛成喪尸之時。
喂,吳媛,你們到底還是沒法拋下我。
吳志瞇上眼睛,感到思維也開始混沌起來。
這可不是我故意去死的啊……
——天似乎暗了。
吳志吃力地抬起了眼,看向上方。他愣了半響,最后露出了一個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樣的表情。
“……h(huán)i。”
站在吳志跟前的人蹲下,用手輕輕擦去吳志臉上的污泥,仔仔細細,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淡漠清冷。
“吳志,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