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夜
面前的煙灰缸里已經(jīng)橫了好幾根煙蒂,又碾進(jìn)去一根之后,沈未明不禁被房間里污濁的空氣嗆得咳了兩聲。
創(chuàng)作的時候她離不開尼古丁,她緩緩?fù)鲁鲎詈笠豢诒煟吭谝伪成蠈徱曔@個房間。書柜里稀稀拉拉地擺著幾本書,縫隙里塞滿了涂鴉的樂譜。她總是在這間屋子里發(fā)呆不停,看著被翻爛了的書還有一張張樂譜,往日就從門縫里、從窗戶的縫隙里鉆進(jìn)來,像煙一樣把這里充滿。
“做貝斯手屈才啦,或許應(yīng)該叫你作曲家吧?”
老師似乎半開玩笑,但她彼時尚少,連這種話也敢笑著應(yīng)下來。
“非也非也,不彈貝斯是絕不可能的,給自己的樂隊寫點歌,順手的事。”
對方是她的老師,也是當(dāng)時工作室的老板,他聽了這句話之后哈哈大笑:“開玩笑啦,小水不做貝斯手的話,就連貝斯也會覺得遺憾!”
……
很多事只要想來就會心痛,是讓人忍不住露出痛苦表情的感覺。她又撥弄了幾下琴弦,懷里的貝斯沒有插電,聲音顯得十分虛弱。在家練琴就不得不這樣,插電對鄰里關(guān)系可是個不小的考驗,所幸她已經(jīng)把這把樂器的聲音深深地烙進(jìn)腦海。
她把剛才的曲子又彈了一遍,這首歌磨了半年終于算得上滿意了。很快,她把四散的樂譜整理好,想到明天就要拿給喬銀,曾經(jīng)那種迫不及待分享成果的心情不由得升起幾分。
周一,宋見秋把宋佘忻接了過來,是為了再次滿足她的愿望。
沈未明傳短信給她,說今晚她會留下來練歌,因為不是營業(yè)時間,如果小忻仍然對酒吧抱有好奇的話,可以趁這個時間帶她來看看。
宋見秋把這件事告訴侄女,小忻卻在第一時間問她:“那還能去看《云雀》嗎?不會要做交換吧?”
宋見秋愣了片刻,卻又在心里暗喜。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她又一次問出那句反復(fù)向宋佘忻確認(rèn)過的話來:“小忻,你真的很愛舞蹈對嗎?”
宋佘忻不解地看著她:“姑姑怎么總是問,說過了很愛啊。今年為了郝主任的幾句話連垃圾食品都不怎么吃了,如果是為了不喜歡的事,哪里要做到這個地步。”
宋見秋笑起來:“真的沒吃了?”
“真的。”
“倒是遵守得不錯。”
“當(dāng)然,而且我真的很愛吃麻辣王子!還有印度飛餅,姑姑知道嗎……”
宋佘忻喋喋不休地講著那些垃圾食品有多好吃,宋見秋已經(jīng)聽不進(jìn)心里了。她看著眼前用夸張表情形容著各種零食的侄女,不禁感激上天僅剩的仁慈。如果小忻嘴里的這份熱愛能夠久一點、再久一點,未來他們都不在了的日子里,她能夠堅強地活下去嗎?
但愿足夠吧。
宋佘忻說了半天,宋見秋只是笑著跟著她點頭,到后來小姑娘自己覺得沒趣,轉(zhuǎn)而問到:“所以還能去看跳舞嗎?”
“沒問題,”宋見秋答到,“今天能去酒吧,是沈老板邀請的,其實和我沒什么關(guān)系。”
“哇!”宋佘忻似乎有些驚訝,“姑姑和沈老板是朋友嗎?”
她沒見過姑姑的朋友,把大提琴放進(jìn)琴盒之后,姑姑就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可是朋友很好啊,朋友是這個世界上最妙的一群人,那些人會為你鼓掌、會逗你笑、會一起討論好看的電視、好看的明星、好看的舞劇——她希望姑姑也是個有朋友的人。
不是哦,宋見秋在心里回答她,可她看著侄女那雙期待的眼睛,有些寵溺地點頭了:“算是吧。”
宋佘忻好像一下變得很開心,她開心時就會不顧旁人眼光地跳起來,或者蹦蹦跳跳地往前走——只不過是以夸張的高度。宋見秋有些不明白她高興的源頭,小忻常常沒什么緣由地就開心起來,她不禁回想著自己十幾歲的時光,然后又在某一場緘默中頓時回神。
忘記了,那是最不堪回首的日子。
門上的鈴鐺響了起來,卻被調(diào)音的聲音掩蓋了。沈未明低頭調(diào)整著效果器,直到身后喬銀喊了聲“宋小姐”,她才發(fā)覺宋見秋和小姑娘已經(jīng)進(jìn)來了。
“阿姨好。”宋佘忻的問好聲似乎更明朗了些。
“呀,”沈未明直起腰來看向門口的兩人,暢快道,“歡迎歡迎,都是空位,二位隨便坐吧。”
宋見秋應(yīng)了聲“嗯”,帶著侄女坐到吧臺旁。她其實對沈未明所說的練歌有些好奇,今天如果不帶著小忻,想必她自己也是會來看看的。
“檸檬汁可以嗎?”沈未明下了舞臺,邊說著邊向吧臺走去。喬銀抬起手臂來欲言又止,看她找不到檸檬汁,這才提醒道:“那個……水姐,檸檬汁沒了。”
宋見秋松了口氣。
“但是橙汁和菠蘿汁都有,在冷藏里。”喬銀幫她指了指冷藏柜,沈未明點頭應(yīng)好,把兩種果汁都拿了出來。
“柜子里還有蘇打水和桃汁,想喝什么自己倒就好,”沈未明露出有些抱歉的表情,“一會兒排練的時候可能沒辦法招待你們了。”
“嗯?”宋見秋自知受不住這種抱歉,她接過沈未明手里的果汁,催她道,“沈老板去忙就好,希望我們在這不要影響到你。”
“怎么會,”沈未明笑著搖頭,她看向小忻,挑起眉頭來問到,“那我就過去了?”
小忻抿著嘴點頭,她從剛才看到那些樂器就開始期待了,她覺得沈老板很酷,扎著很新潮的發(fā)型,穿著也很時尚。還有,長著一雙略帶紅暈的含情眼,卻總是笑成一對月牙。
喬銀在鼓旁邊坐著,已經(jīng)盯著譜子比劃了良久。她看看沈未明給的譜子又看看自己寫的,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出一些問題來。沈未明回到舞臺上,她叫住她:“誒,水姐,你這塊兒要是riff這么多我是不是不跟了好,還是先放你一段;還有這塊,把底鼓去掉……”
她們一坐一立,很快進(jìn)入了專業(yè)的狀態(tài)。
宋見秋靜靜地看著那兩人交談,不時聽到幾個她熟悉的字眼。這時候,一直沉默的宋佘忻突然開口了:“姑姑,沈老板的眼睛比小燕子要好看。”
“嗯?”宋見秋反應(yīng)了幾秒,才知道侄女說的是《還珠格格》。她回想了一下沈未明的眼睛,腦海里卻全是那人眼睛彎彎的笑容。
“真的,于依說小燕子的眼睛是她見過最好看的眼睛,我覺得不是。小燕子的眼睛太大太圓了,看久了就覺得沒什么好看的。但是沈老板的眼睛很有特點,中間很飽滿,兩邊眼角又彎彎地壓下去,還總是水汪汪的,一直看也不會覺得沒有看頭。”
這一番話說得宋見秋有些驚訝,她是個總是不去觀察人類的人,所有的人像同樣的臉譜一樣在她身邊來來回回,她從來不花費時間留意。宋佘忻在這一點上和她截然不同,她喜歡觀察各種各樣的人,包括他們的外貌、交流、行為,這些事沒人教過她,這或許是她與生俱來的能力吧。
“是嗎?我還真沒注意過。”
“因為沈老板總是笑啊,笑得眼睛都沒有了,”宋佘忻說著也笑起來,“真好,我也要變成像她一樣的大人。”
的確挺好的,宋見秋看向舞臺,那人正拿著譜子侃侃而談。某種意義上,真的很讓人羨慕呢。
幾分鐘后,沈未明終于拿起貝斯來。她抱著貝斯在長腳凳上坐下了,面前支著一個譜架。她回頭看了喬銀一眼,后者回給她一個“準(zhǔn)備就緒”的眼神。
好,沈未明轉(zhuǎn)回去,沒敢抬頭看另外兩人。她下了很大的決心才給宋見秋發(fā)了那條短信,希望她來聽自己演奏,但還是心虛地冠以其他理由。
明明不必害怕啊,她又看了一眼面前涂涂改改的譜子,那年之后,這其實是自己最滿意的作品了。
她聽到喬銀輕輕敲了下底鼓,于是迅速進(jìn)入了狀態(tài)。三聲鼓槌的敲擊聲之后,兩種樂器同時開場了。
鼓聲和貝斯的聲音帶著一種不由分說的感覺,瞬間把人的耳朵占滿,大腦中清脆的鼓點和磁性的貝斯聲平分秋色,很難說是誰在配合誰。密集如地上快速跳動的水滴,這樣瘋狂的樂律又因為貝斯那低沉的聲音而顯出一份從容。
干脆利落的停頓為音樂帶來多變的風(fēng)格,在貝斯的煽動下鼓聲似乎越來越密。喬銀戴著一副頭戴式耳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像是已經(jīng)排練過無數(shù)遍一樣,鼓槌在一排鼓上穿行游走,不同音高的鼓聲穿梭在前進(jìn)的音流中,似乎再也加速不能的時候,她和貝斯同時進(jìn)入一陣驟停。
接著,稱得上柔和的一段樂聲出現(xiàn)了,沈未明隨之輕輕律動,她好像嘴角帶著一抹笑容。短短幾秒的柔和結(jié)束,幾聲愈來愈強的齊奏之后,再響起時貝斯已經(jīng)完全壓過鼓點。
宋佘忻目瞪口呆地感受著這一切,曾經(jīng)在學(xué)校也聽過搖滾樂的演出,今天才發(fā)覺這已經(jīng)完全不是同一種東西。貝斯像是優(yōu)雅而有力的小步舞,點在舞臺上讓人逐漸眼花繚亂,明亮的镲聲和軍鼓配合著貝斯的舞步,不同風(fēng)格的片段以一種十分詭譎而迷人的排列組合在一起。
沈未明顯然是彈得無比暢快,她彈琴的時候彎著腰,貝斯好像嵌進(jìn)她身體的弧度里。宋見秋移不開目光,無論是談及貝斯還是演奏它,沈未明總給人一種為樂器俯首稱臣的感覺。最高潮的合奏來襲,有時候拍子壓拍子,有時卻逆其道而行之,幾陣反拍聽得宋見秋心生無盡的佩服——作曲家都是真正和音樂合二為一的人,沈未明又更具一份鬼才。
曲風(fēng)走向緩和之后,節(jié)奏越來越慢,最后,整個曲子收束于貝斯的揉弦中。沈未明站起身來,背著貝斯在舞臺上無目的地走,不同音高的揉弦緩緩續(xù)著,最后一絲聲音離開,她的腳步也隨之停下了。
一曲終了,沈未明感覺自己渾身的筋骨都活動開了,她回頭看著同樣很盡興的喬銀,說到:“敲得好哇。”
這句話來結(jié)尾,已經(jīng)是她多年的習(xí)慣。喬銀把耳機跨到脖子上抬頭看她,帶著些不可思議的表情搖了搖頭:“爽翻了,臥槽,我就說,給別人敲鼓永遠(yuǎn)沒這種感覺。”
吧臺旁的兩人還處在一種余震中,宋佘忻更是啞口無言。
“怎樣?”沈未明歪了歪頭看向宋見秋。
被點名回答問題了,宋見秋深吸一口氣,認(rèn)真道:“很震撼……真的。”
似乎覺得表達(dá)得不夠,她補充道:“沈老板,我并無恭維之意,你的能力實在讓我佩服。”
有著凌駕于一切的能力,卻還對樂器保持著深沉的敬畏,她從心底里佩服這種人。
“啊……”沈未明頓時覺得自己的四肢有些發(fā)涼,熱血未涼的時候問出“怎樣”來,這一刻卻發(fā)現(xiàn)根本接不住這樣的夸獎。
“還有喬小姐,我沒想到你在這方面也這樣出色,”宋見秋的眼中充滿真誠,她淡淡地笑了笑,“我在交響樂里已經(jīng)封閉太久,現(xiàn)在看來已經(jīng)到孤陋寡聞的地步。”
原來自嘲的時候是這樣笑的啊,沈未明看著她,感官一個個復(fù)蘇,身后喬銀因為宋小姐的夸獎而說著“哪有哪有”,余光里宋佘忻正充滿向往地看向她們。
身處這種氛圍中,她突然十分具象地感覺到幸福,縱情的演奏之后常常有這種感覺——只是追溯起來,真的已經(jīng)十分遙遠(yuǎn)。
要很用力地記下這一刻才好,因為未來再想重現(xiàn)又不知是何時。生命中能讓人反應(yīng)過來的幸福實在少數(shù),往往是身處苦難之時才懂得反芻著感受。
“小朋友怎么不說話?”喬銀顯然是特別開心,平時的她是無心搭理小孩子的。
宋見秋聞言也笑著看向宋佘忻,她知道宋佘忻一定能感知到這份音樂的魅力,她的侄女對世間各種美好的事物總是具有超凡的感知能力。
“我就說嘛,這么酷的樂器怎么可能只是那樣。”宋佘忻說了這么一句話,在場的三個大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我們學(xué)校的樂隊表演超級普通,那些男生一個個不可一世的,其實各種聲音又吵又亂,”她露出感激的表情,“沈老板真的特意邀請了我嗎?”
“啊?是啊……哈哈。”沈未明頓時有些尷尬,她心想千萬不要表現(xiàn)出心虛來,卻還是控制不住地看了宋見秋一眼。
宋見秋顯然什么也沒感覺到,她只是拍拍宋佘忻,糾正道:“要叫阿姨,不能叫沈老板。”
“哦……”
安靜下來才聽到,外面好像下起雨來了。雨有越下越大的趨勢,宋見秋還要送侄女回宋銘那里,于是沒辦法久留,又聊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了。宋佘忻路過舞臺的時候停下來,跑上去摸了摸,問到:“這里能跳舞嗎?”
沈未明覺得好玩,反問到:“你會跳舞嗎?”
“會哦!特別會,”宋佘忻不禁炫耀起自己的能力來,“如果下次沈老板再邀請我,我會表演給你看的。”
宋見秋頗有些無奈地看著侄女,卻并沒有阻攔她的這種高調(diào)。
女孩的臉上帶著一種屬于天之驕子的自信,沈未明看在心里,再開口時流露出一種別樣的認(rèn)真:“好,我很期待。”
她們兩人離開了,沈未明還久久地看著門外,直到喬銀大聲叫她。
“嘿!”
沈未明慌忙轉(zhuǎn)過身去:“啊,來了。”
喬銀的嘴動了動,然而沒說什么,頓了一會兒后,她重新開口:“來,再練幾遍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