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奎琳之淚
那似乎已經(jīng)是宋見秋的最后一曲,沈未明在窗外站著,時針走到十點,平時應(yīng)該打烊的時間到了。
宋見秋收了琴弓,靜靜地坐在原地。沈未明在暗處,她默默地盯著里面的人,過了一會兒,她心想這其實也算得上一種偷窺。
她推門進去了。
宋見秋緩緩看向她,似乎還沒從剛才的情緒中抽離。
“回來了。”她問候道。
“嗯,”沈未明拎起一個椅子來放到舞臺正前方,坐在臺下微微仰視,“對不起,我不知道今天要修路。”
宋見秋沒回應(yīng)這句話,她垂頸看進沈未明的眼睛里,一會兒,又抬起頭來平視前方。
“沒事,”她開口說,“我也很享受這種感覺。”
沈未明不知道宋見秋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她只覺得那人在躲避她的目光。
看著我的漫長寂靜中,在想什么呢?
今晚而言,現(xiàn)在而言,這一刻而言,我算是和你靠近嗎?
“工作聊得怎樣?”宋見秋問。
沈未明聞言笑了笑:“合作談不成了,但是聊得很開心。”
“哦?那也很好,”宋見秋挑了挑眉,她好像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神態(tài)都很緩慢,似乎有一種思考一直在她腦海中持續(xù)著,可是,她最終什么也沒問,“我在想,之前拜托你幫忙照顧小忻,不知道今天可不可以算是我的道謝?”
一句話好像一顆石子落入湖底,沈未明一下覺得有些無望。這樣的場景中,怎么會在想知恩報恩的事……
“那這樣我要欠你很多了,你報的恩完全超過了之前的事。”
宋見秋搖搖頭:“這沒什么,我只是希望不要欠你的情。”
沈未明不自覺地吞咽,她看著眼前這雙冰得徹骨的眸子,不知道事情從哪一秒開始變化。
頭發(fā)散了,她低下頭去重新挽起來,她看到大提琴的尾柱剛剛好卡在之前琳賽砸出的凹槽里,竟然這樣巧,她心想,如果所有事都充滿這樣的機緣巧合就好了。
她看著那個凹槽彎起嘴角來:“你知道這個小坑怎么來的嗎?”
宋見秋也低頭看向那里:“怎么來的?你們平時用它干什么?”
“我們平時不用它,”沈未明笑起來,“之前琳賽和人打架的時候,高跟鞋踢出來這么個坑,這么看是早就在等你。”
這個舞臺早就在等待,而且,不止這個舞臺。
“我還以為是音響的定點。”宋見秋似乎既不在意打架也不在意所謂等待。
沈未明搖搖頭,酒吧的寂靜像霧霾一樣彌漫。
“喬銀她們呢?”
“封路之后她們就打烊走了,喬小姐說發(fā)了短信給你,沒收到嗎?”
“啊……”沈未明想起自己看到的紅點,她沒再打開手機確認(rèn),而是蹙起眉頭來,“竟然留你自己在這?”
“沒,不要怪她們,”宋見秋欠身把琴弓橫放在地上,然后直起身讓提琴直立,“是我自己說要繼續(xù)待在這的。答應(yīng)你要幫你表演了,如果沒演完規(guī)定時長,總有種言而無信的感覺。”
怎么這樣想,沈未明在心里反駁她的話,為什么幾句話就把今晚變得這么刻板,今晚的一切都不該是刻板的。
“剛剛拉的那一首叫什么?”
“福雷的《悲歌》,只不過沒有鋼琴——其實大提琴很少有真正的獨奏,一般都需要鋼琴。”
沈未明點點頭表示理解:“貝斯也是哦,一般都需要鼓。”
“喬小姐一直是你的鼓手嗎?”
“不不,”沈未明否認(rèn)道,“樂隊里其他樂器的獨奏也都離不開鼓,按你這么說的話,應(yīng)該說是我是她的貝斯,除此之外她還有吉他什么的。”
“這樣啊……”
沈未明這會兒又覺得還是一樣的,剛才在宋見秋眼中看到的寒冷又似乎是幻覺。
“要放起來嗎?”
宋見秋已經(jīng)撐著琴很久了。
“好。”
沈未明幫她把琴盒拿過來,大提琴和琴弓都裝進去,收拾停當(dāng)后,宋見秋拄著琴盒說:“那我就不打擾了。”
“你能不能……不要總是說打擾。”沈未明用了比平時更親近的語氣,說出口她才意識到,自己為了試探已經(jīng)有些鋌而走險了。
她警覺地切換回遠(yuǎn)一點的距離:“我沒覺得打擾,你總是這么說,我會很愧疚。”
“啊,好。”宋見秋似乎是答應(yīng)下來。
沈未明不想讓她離開,于是在短短的幾步路里絞盡腦汁地想著話題,可是最終無果。宋見秋的背影、琴盒的背影,都仿佛在告訴她保持安靜。
宋見秋推門而出,門口“明天不見不散”的牌子晃了晃,她只用余光看了一眼,便頭也不回地下了樓梯。
沈未明坐回到剛才的椅子上,她盯著已經(jīng)空了的舞臺出神,宋見秋算是逃走了嗎?在逃什么呢?
宋見秋似乎永遠(yuǎn)在隱藏自己的情緒,的確,情緒是人永遠(yuǎn)需要保密的事,沈未明以為她是在遵循這個原則,卻不曾想是有更大的東西完全把這些籠罩。
是什么呢?她以為自己還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得到答案,她不知道,對于今晚的她而言,答案已經(jīng)近在眼前。
宋見秋知道自己這是逃走了,她沒給今晚安排任何事情,本來是打算一直在酒吧待著的。
其實就連獨自演奏時也在心里期待著沈未明能快點回來,等待那個在乎琴聲的人來做她的觀眾,卻不能面對自己這樣的想法。
連帶著,也不能面對那個人的眼睛。
所以用冰冷冷的還人情來定義這晚,這樣也好,雖然最后鬧得很虧的樣子,但至少也是不欠什么了。
她把琴盒放回柜子里,這里一共有三把大提琴,都是不同階段別人的贈禮。她靜靜地看了它們一會兒,把剛放進去的琴又拿了出來。
晚上如果要練琴需要裝弱音器,多少有些影響對大提琴聲音的把握,所以宋見秋很少晚上練琴。但此刻又能做什么呢?要做什么才能掩飾自己并不是逃離?
總之,她們之間已經(jīng)兩清,就暫時不再見面了吧。
這樣想著,琴弓緩緩落在琴弦上。
宋銘在講課時忽然吐血倒地了,救護車趕來的時候,他幾乎已經(jīng)救不過來。
宋見秋第一時間趕往了醫(yī)院,她走完了封存病歷等等一系列流程,拒絕了尸檢。醫(yī)生對此并沒有多說什么,遺體登記之后被暫時存放在太平間里。
就這樣,宋銘的生命結(jié)束在這個平常的早晨。
宋見秋不希望宋佘忻太早知道這件事,可是宋銘是在學(xué)校離開的,這個消息不脛而走,宋佘忻當(dāng)天就聽說了此事。她借了班主任的手機打給宋見秋,宋見秋認(rèn)識這個電話,于是故意沒有接聽。幾分鐘后她回?fù)苓^去,現(xiàn)在是班主任在接聽了。
“是不是情況不太好……”
“嗯,”宋見秋沒有否認(rèn),“陳老師,不知道你能不能先幫忙安撫一下小忻,先讓她放心,告訴她放學(xué)后我來接她。”
“嗯好,沒問題。”
“先謝謝陳老師了。”
“不不不,不用道謝,”陳琰愁眉不展地盯著漆黑的電腦屏幕,眼中籠罩著一層悲傷,“無論是作為同事,還是作為老師,這都是我分內(nèi)的事。”
宋見秋一手處理著宋銘的后事,不過他們兄妹兩人對此早有準(zhǔn)備,雖說忙了點,但也井井有條。她處理完醫(yī)院的事后先回了一趟宋廉那里,年邁的父親目光呆滯地坐在沙發(fā)上,保姆見她回來了,努力和平時一樣地把茶水倒好。
可是怎么可能和平時一樣呢?
宋見秋在宋廉旁邊的小沙發(fā)上坐下,開口的第一句話是醫(yī)院那邊已經(jīng)處理完了。
宋廉看也不看她一眼,仍然面對著電視,電視上播著他常看的經(jīng)濟類節(jié)目。
“我媽那邊的親戚還通知嗎?”宋見秋沒有那邊的聯(lián)系方式,這件事恐怕還得宋廉出馬。
宋廉緩緩搖了搖頭,似乎終于恢復(fù)了思考:“那邊今年已經(jīng)走了兩個人了,自顧不暇。”
“好。”
宋廉轉(zhuǎn)頭看向自己的女兒,問到:“怎么走的?你看他還好嗎?”
“上第一節(jié)課的時候突然就走了,還好,醫(yī)生說沒受什么苦。”
醫(yī)生其實什么也沒說,宋見秋撒了謊。
宋廉點點頭:“那就好……”
他不知道此刻女兒是什么心情,會因為看到這樣的死亡而想到自己的未來嗎?會為從小相伴的兄長的離去而痛苦嗎?或者,還是像往常那樣一直波瀾不驚嗎?
他對此完全不知道,也無法從女兒的表情里捕捉。他連安慰都無從下口,也無法祈求安慰。
“把小忻接回來吧。”
“讓她先上完今天的課,”宋見秋說,“接回來她也幫不上什么忙。”
而且這樣一來所有同學(xué)都會知道宋佘忻家里出事了,絕不能現(xiàn)在接回來。
“也好。”
然后又是安靜,父女二人似乎都在陪伴彼此,可又都做不出更多的事來。
“你去忙吧,還有不少事吧。”宋廉知道女兒不會給他什么想要的慰藉,那這份時間還是不要浪費在這里了。
“好,”離開之前,宋見秋還是囑咐道,“你注意休息。”
“嗯。”
宋見秋很快給家人以及宋銘的同事下了通知,然后聯(lián)系了殯儀館、喪葬公司,遺照是宋銘自己選的——中年以后,他終于開始正視疾病,甚至到每年去拍一張遺像的程度。
這一天就在這些事中度過,宋見秋不停地輾轉(zhuǎn)于各種電話和辦事平臺里。人死之后如果不這么麻煩該有多好,她更加堅定了自己死后的事。不過,是她的話,離開時應(yīng)該也早已沒有人可以為她奔波了吧。
這樣也很好,身后的事又多了一層保障。
傍晚,她出現(xiàn)在小忻的學(xué)校門口。宋佘忻從上車就開始沉默,宋見秋也無意故作輕松,于是沉默就這樣一直持續(xù)著。
直到已經(jīng)開出學(xué)校很遠(yuǎn),宋佘忻突然爆發(fā)了哭泣。
她邊哭邊咳嗽,似乎有一種要把肺哭出來的感覺。宋見秋不自覺已經(jīng)緊咬牙關(guān),好像有一把鋸在她心上反復(fù)拉拽。她忙碌的一天里一直沒有感受到痛苦,此刻,所有的痛苦從侄女青春昂揚的身軀里污泥一樣流淌出來。
是,宋佘忻什么都感覺到了,就算陳琰反復(fù)說沒事,宋佘忻就是知道自己的父親已經(jīng)離開。
“要停一會兒嗎?”宋見秋問她。
宋佘忻這會兒已經(jīng)變成彎著腰哭,她似乎已經(jīng)把眼淚哭干了,埋頭于自己的掌心,一直啜泣一直發(fā)抖。她沒聽到宋見秋的話,沒給出任何反應(yīng)。
宋見秋其實想要為了自己停下來一會兒,她要喘不過氣來了。可是也更想要快點回家去,這樣的一天里,她幾乎要被疲憊拖入深淵。
宋佘忻的書包放在門口就再也沒有打開,她們沉默地進行著晚飯,面條還沒有吃完,宋佘忻突然看著宋見秋說:“姑姑,我困了。”
宋見秋也停下來,侄女的眼神看得她心如刀絞。
她的一生少有痛苦如此的時刻,似乎全都給了這家人。
“要我陪你嗎?你愿意的話,可以睡在我房間。”
宋佘忻搖頭了。
“好,那你去睡吧。”
宋見秋也很早就上床休息了,她只覺得這一天已經(jīng)累得連思考也不能。可是輾轉(zhuǎn)反側(cè)直到夜深人靜,她還是無法入眠,很多個問題縈繞在她腦海中,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已經(jīng)無法逃避的一件事,有關(guān)小忻……
這時候,臥室的門突然被敲響了。
宋見秋回神,她撐起身子看向那道門:“進來吧。”
門緩緩打開,宋佘忻很無助地站在那里。
“來,到這兒來。”宋見秋拍拍自己身旁的床鋪。
好像頓了幾秒,宋佘忻走向她,然后撲進她懷里。在車上戛然而止的哭泣從此刻開始延續(xù),宋見秋懷抱著侄女顫抖的身體,她的心里也在不停地流淚。
在這個荒野一樣的人間,誰能來救一下她們呢?
如果人生是這樣,又為何要讓她們到來?
她從來不讓自己去想這些,從來不讓自己抱怨命運的不公,也從來不讓自己對自己的信念妥協(xié)。可是這一刻這種想法還是不由分說地跑出來,從擠滿哭聲的身體縫隙,從蓋得嚴(yán)實的被子里,從衣柜漆黑的線里……
她也未曾想過,如果真的那樣信仰自己的準(zhǔn)則,又為何會親自教給小忻肆意去愛、肆意生活,為何一定要她走上另一條路呢?
她從不去想這些,她只是知道自己的一生已無法改變,于是更加堅定地馴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