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的下午茶十分精致。
    茶具是特別定制的,紅茶的香味很濃，搭配一小盤甜點(diǎn)，很有英式風(fēng)格。
    練習(xí)跳交際舞時用的留聲機(jī)又被管家搬到了這里，配合著悠揚(yáng)的音樂,一時間連外面陰沉的天色都洗成了一種慵懶風(fēng)格。
    李連幾次伸手想要夠點(diǎn)心,都被管家不動聲色地阻止。
    玩家接受能力良好,對他詭異的狀態(tài)已經(jīng)能做到視而不見,真正關(guān)注的是擺在伯爵面前的那面鏡子。
    一心只想著點(diǎn)心，被管家阻止后還想繼續(xù)伸手去拿的李連，在看到鏡子時動作僵緩了一下,進(jìn)副本的第一天他因為這面鏡子掉了顆牙,即便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反應(yīng)遲鈍的活死人，還殘留著本能的畏懼。
    伯爵開口前先淡淡看了一眼陳點(diǎn)水的方向,微微一笑后才開口說話：“感謝你們的到來。”
    留意到這個細(xì)節(jié),祈天河指尖輕輕碰了下茶杯……看來伯爵很鐘意陳點(diǎn)水。
    “這座古堡里美麗的東西都足夠致命。”鸚鵡在他腦海里說話。
    聞言祈天河輕笑一聲,也對,陳點(diǎn)水當(dāng)時說他的秘密是可能殺了伯爵，說不準(zhǔn)偏偏是這一點(diǎn)讓伯爵深陷愛情的泥潭。
    伯爵左手搭在右手手背，姿態(tài)優(yōu)雅地坐著：“父親去世后的某天，這面鏡子突然出現(xiàn)在古堡里，也是從那天起,這里的人無論誰說謊，都會受到懲罰。”
    話說到一半,她抬頭看向眾人：“你們見到這面鏡子時,首先想得是什么？”
    李連根本沒把伯爵的話聽進(jìn)去,只會說餓,其他人自然不可能像他那樣敷衍。
    伯爵明明對陳點(diǎn)水有好感,這時卻把目光定格在祈天河身上。
    遭遇無聲點(diǎn)名，祈天河稍稍擺正姿態(tài)，坐直身體認(rèn)真道：“魔鏡魔鏡，誰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人？”
    “……”
    留聲機(jī)中播放的浪漫旋律因為他這句話此刻顯得不那么浪漫了。
    然而李連當(dāng)日掉牙的血腥場面沒有出現(xiàn)，證明他所說的話都發(fā)自內(nèi)心。
    祈天河還有心情喝了口茶，一臉無辜問：“難道你們不好奇？”
    這句話就像有魔性一般，被他提起節(jié)奏瞬時打亂不說，滿腦子循環(huán)的都是‘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
    伯爵的笑容不復(fù)剛才完美，也不再強(qiáng)求剩下的玩家回答自己的提問，低頭捋了捋裙擺終于說到重點(diǎn)：“再過一天，我會下定決心，選出成婚對象。”
    她抿了口茶，放下時似乎無意間轉(zhuǎn)了下，杯柄剛好對準(zhǔn)祈天河的方向。
    祈天河品出了暗示的意味，這是在催促自己盡快從老婦人手中偷來十字架項鏈。
    想到這里不由嘆了口氣。npc也很會算計，進(jìn)可攻退可守，他失敗了，伯爵便選擇更有好感的陳點(diǎn)水，一旦成功，也可以勉強(qiáng)投向他的懷抱。
    原來自己才是那個備胎。
    下午茶結(jié)束前，伯爵重新開口提問，這也是最后一個問題：“你們愛不愛我？”
    祈天河：“不愛。”
    陳點(diǎn)水：“不愛。”
    柳天明：“不愛。”
    李連：“餓。”
    伯爵的表情很古怪，說不上是憤怒，當(dāng)然絕對談不上高興，似乎是疑惑，還有那么一絲虛無縹緲的征服欲。
    管家不悅地看了眼這幾位另有所圖的求婚者，跟在伯爵后面離開。
    祈天河緊接著起身，柳天明和他一路往外走，一段距離后還能聽到身后李連狼吞虎咽的響動。
    柳天明：“對李連的事，你怎么想？”
    祈天河：“原因可能有很多。”
    寫得信不受伯爵歡迎，沒有完成老婦人的任務(wù)，頭天晚上就被扎傷了腳……李連失誤的地方不少，但要分析哪一條最致命，一時還真不好說。
    “不過我倒是有個主意。”
    柳天明：“去找老婦人？”
    “對，她能把那些蝙蝠封印在床下，關(guān)于李連的情況，了解的肯定比我們深。”
    “挺好。”柳天明贊同，卻在到樓梯口時沒有下樓，似乎準(zhǔn)備一直往前走。
    祈天河納悶：“不一起？”
    柳天明搖頭：“你去忙吧，我去做掉陳點(diǎn)水。”
    “好。”
    走了兩步，祈天河突然回頭：“等等，你說什么？”
    柳天明就事論事：“伯爵已經(jīng)有了傾向性，不除掉陳點(diǎn)水，后續(xù)會很麻煩。”
    “副本里殺人下場游戲要難度會提升，”祈天河皺眉：“有風(fēng)險也不劃算。”
    柳天明：“我有安排。”他望著祈天河：“你自己小心點(diǎn)，我還要提前準(zhǔn)備一些事情，你別在這之前被他干掉了。”
    對于陳點(diǎn)水來說，祈天河同樣是個不小的隱患。
    但柳天明私心認(rèn)為這種可能性很小，祈天河風(fēng)輕云淡的外表下掩藏的可能是個心狠手辣的靈魂，不過這也情有可原……生理缺陷容易造成心態(tài)失衡，甚至扭曲。
    視線在他身上快速一掃，又收了回來。
    “……”祈天河深刻懷疑對方剛剛那個眼神別有深意。
    兩人分開后，祈天河繞過花園走到草坪那邊，竟然沒在熟悉的地方看到老婦人。
    “有沒有見到伯爵的母親？”他問園丁。
    園丁：“蛋糕很好吃，你能幫我偷一塊么？”
    好像在他的世界里，只有種花和吃蛋糕。
    祈天河懶得為這么個問題去冒險偷東西，選擇獨(dú)自轉(zhuǎn)悠尋覓。尋找老婦人蹤跡的時候，他回想起和柳天明間的交談，作為和伯爵相處時間最多的人，自己之于陳點(diǎn)水確實(shí)算個麻煩。
    柳天明認(rèn)為陳點(diǎn)水會對他出手，這種判斷并非毫無依據(jù)。
    暗沉沉的天空下，祈天河腳步一頓，突然意識到會不會陳點(diǎn)水已經(jīng)有所動作，只不過他沒有察覺？
    就說墻壁后有那么長一條暗道，里面還分多條岔路，說明暗道通往其他房間的也有，為什么老伯爵偏偏在當(dāng)晚出現(xiàn)在他的屋子？
    “說謊言的嘴，為耶和華所憎惡……”
    聲音隨風(fēng)飄過來，一棵古老的大樹下，老婦人難得沒在禱告，抱著本《圣經(jīng)》碎碎念。
    祈天河看著她，想起自己進(jìn)副本時也在誦讀《圣經(jīng)》，當(dāng)時玩家人手一本，后來因為鏡子測謊，他被暫時趕出了古堡，回來時并沒有在桌上再看到那本《圣經(jīng)》。
    不過那時沒太當(dāng)回事，只當(dāng)管家收走了，如今想來不是沒可能被某個玩家偷偷拿走。
    “你想得沒錯，昨晚你在花園里碰到陳點(diǎn)水的時候，他不但是在做送給伯爵的暗器，還燒了先前偷走你的那本《圣經(jīng)》。”
    聽完鸚鵡的發(fā)言，祈天河嘴角一抽：“這消息你可說得真及時。”
    鸚鵡淡漠：“所有殺不死你的，都會讓你變得更強(qiáng)大。”
    “……”別隨意篡改名人名言好么？
    老婦人瞧見祈天河來了，卻站在那里不動自言自語，伸出枯瘦的手招了下。
    祈天河調(diào)整好一個笑容走過去。
    “找您有點(diǎn)事，”祈天河擺出恭敬的姿態(tài)：“我有一個朋友，他總說心里空蕩蕩的，好像時刻處于饑餓狀態(tài)。”
    話音落下，空氣陷入一瞬間的死寂。
    目光中的和善淡去，老婦人看他的眼神逐漸變得驚恐，手上的青筋也鼓了起來，用力捏住書邊，好像下一刻就要砸過來。
    祈天河再次強(qiáng)調(diào)：“是我的朋友，不是我。”
    老婦人死死盯住他，確定祈天河正常呼吸，說話也有邏輯后，胳膊才重新垂下來。
    見狀祈天河微松口氣，長話短說：“您看我那朋友還有救不？”
    老婦人才緩和的情緒再次激動起來：“燒死他！全燒了！”
    原本就沒幾兩肉的肩頭被她用力按住，指甲都快要戳破衣服刺進(jìn)去。祈天河猜測李連多半涼定了，適時轉(zhuǎn)移話題：“訂婚宴已經(jīng)開始籌備，但伯爵目前的意向人選不是我。”
    老婦人對這個女兒怨念很深，一聽到她看上的人選不是祈天河，又開始不顧形象地罵罵咧咧。
    沒有直接問起十字架項鏈，祈天河試探道：“您看我該怎么做才能挽回伯爵的心？”
    罵聲戛然而止，老婦人冷靜地十分突然，與此同時她的嘴角勾起一個陰冷的笑容：“她讓你來找我要那串項鏈，對不對？”
    祈天河不說話，但也不否認(rèn)。
    “我嫁給一個惡魔，然后又生下一個惡魔……”老婦人緊緊抱著懷里的圣經(jīng)：“不對，是惡魔先進(jìn)行蠱惑的……”
    祈天河站在一旁，默默等她發(fā)泄完。
    許久，老婦人終于停下無用的念叨，開始說起正事：“我有兩件陪嫁，一件是珍珠手鏈，另一件就是那個孽種想要的東西。”
    祈天河：“那串項鏈真就這么神奇，可以驅(qū)邪？”
    被他一激，老婦人情緒上來怒道：“你在質(zhì)疑我說謊？”
    祈天河：“當(dāng)然不是。”緊接著又說：“能給我看一眼么？”
    老婦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他將近十幾秒，才說了聲好，然后沒了動靜。
    祈天河又細(xì)細(xì)詢問了幾句，老婦人一概不答，在他快要放棄時，忽然道：“你低頭。”
    祈天河稍稍低了下脖子，該有的警惕也沒少。
    老婦人拆了圣經(jīng)的封面，厚重的書殼下藏著一串十字架項鏈，她親手給祈天河戴了上去。
    十字架只經(jīng)過了簡單的打磨，款式也很大方，配合祈天河現(xiàn)在穿得這身白袍，居然還挺搭。
    可惜當(dāng)事人根本沒心情欣賞這份奇異的美感，反而有撞了邪的錯覺，從這項鏈觸碰到頸間肌膚的那一刻，祈天河就感覺到一股子形容不出的涼意。
    “東西是不是有問題？”他問鸚鵡。
    鸚鵡充當(dāng)一個沒有感情的復(fù)讀機(jī)器：“所有殺不死你的，都會讓你變得更強(qiáng)大。”
    “……”
    祈天河試著想要取下來，但是一低頭，腦袋就很難再抬起來。無奈只能暫時保持這種僵硬的狀態(tài)回房間，上樓前讓女仆安排人抬進(jìn)來一張新的鐵床。
    有了連人帶床被拉入密室的前車之鑒，這一次祈天河專門讓人把床放在了正中間，幾面都不沾墻。
    躺在床上，頸部終于舒服了一些。
    昨晚一夜沒休息，他睜眼望著上方角落的蜘蛛網(wǎng)，很快迷迷糊糊睡著了。不知過去多久，祈天河嗅到了泥土的味道，外面還有滴答滴答的聲音，他從睡夢中驚醒，偏過頭去看鐵窗，雨水飄進(jìn)來，混合窗沿上的塵土往下流淌，印下一道道痕跡。
    敲門聲覆蓋住雨滴聲。
    “祈天河。”有人在叫他：“在么？快開下門。”
    十分熟悉的聲音，好像還很值得信賴。祈天河反射性坐起身子，揉了揉脖子，準(zhǔn)備去開門。
    手剛放在門把手上，突然又收了回來。
    “誰啊？”邊問著還按了按眉心，腦海中一片混亂。
    外面的人有些不耐煩：“是我啊。”
    說完又加大敲門的力道，一下連著一下，咚咚地震動仿佛在敲擊人的耳膜。
    “快一點(diǎn)。”又過去幾秒，見里面的人沒反應(yīng)，開口催促：“是我，快給我開門。”
    “我？”祈天河喃喃重復(fù)了一遍，項鏈壓得他喘不過氣，半個身子靠在門板上。
    我是誰？
    這個疑問剛一出現(xiàn)，腦海中突然傳來一陣劇痛，哪怕用拳頭死死抵住太陽穴也緩和不了分毫，疼痛讓他不得不顫抖地蹲下身。敲門的聲音還在繼續(xù)，祈天河手從額頭滑下來，緊緊攥住十字架，直至十字架的一端把掌心戳破，鮮血滲出的剎那，他冷汗涔涔，人卻突然驚醒……外面那道聲音不就是他自己的？
    有了這個認(rèn)知，腦海里鋪天蓋地涌來的刺痛漸漸散去。
    就在這時，門把手已經(jīng)松動。
    ‘砰’地一下，門鎖處直接被掏開一個窟窿，發(fā)白的手指猛地伸進(jìn)來，一把抓住祈天河的領(lǐng)子。
    祈天河用腳抵著墻邊，使勁一蹬，刺啦一聲，衣服破了道口子的同時他也得以掙脫。
    危機(jī)才解除一瞬，沒了鎖的門被輕而易舉推開，和剛剛的急迫不同，這時門被相當(dāng)緩慢地推開，‘吱呀’的開門聲也隨之無限延長，刺激著神經(jīng)末梢。
    祈天河險些飆出一句臟話，恐怖故事里不是只要不開門，鬼就進(jìn)不來？
    不講鬼德啊！
    門最終還是徹底敞開，出現(xiàn)在面前的不是鬼，而是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相似到什么境界……就連白袍才扯開的裂口都是完全復(fù)制。
    驚訝只有一瞬間，祈天河快速思考起退路，求救肯定行不通，指不定還引來一補(bǔ)刀的，似乎想到什么，他垂下眼站起來。
    “你想利用密室搏一次？”如出一轍的自己咧開嘴：“不用做無謂的掙扎，因為我才是你，真正的你，知道你會考慮的一切可能。”
    “……好比你緊張時小拇指尖會微微顫抖，沒錯，就像現(xiàn)在這樣。”
    祈天河不去理會他的妄言，想要尋求破局之法。
    “你贏不了，”那人走近幾步，站在他面前：“因為這世上沒有人能完全接受真實(shí)的自己。”
    逼人的氣場壓得祈天河不得不抬起頭跟他對視，突然想到進(jìn)入副本前縈繞在耳邊的那句話——
    你能接受真實(shí)的自己么？
    顯然不能。
    祈天河可以輕而易舉看到對方眼中的暴戾，冷漠，仿佛被困住的野獸，隨時會沖出牢籠撕咬毀壞一切。
    哪怕不是玩家，正常人也有消極憤怒的時候，只是他們學(xué)習(xí)過的知識，道德，和法律的約束能很好地不讓事態(tài)往極端的方向發(fā)展。如果人人無所顧忌地展示本我，遲早帶來災(zāi)難。
    頸部越來越僵，壓迫地思維無法活躍，在又一次陷入混淆前，祈天河咬著牙堅持己見：“你和我不是一回事，你連個最起碼的價值觀都沒有。”
    四目相對，他的眼神要更加無畏。
    然而面對面站著的‘自己’并沒有因為這份堅定而消失。
    “……”
    真正的不講鬼德啊！
    當(dāng)他沖破思想迷霧堅定自我時，有底線的鬼就該遺憾退場。
    殘酷的現(xiàn)實(shí)擺在面前，鬼不但沒有消失，反而慢慢抬起冰涼的手，掐向細(xì)長的脖子。
    祈天河根本沒有力氣阻擋，呼吸逐漸變得困難，身上的道具像是被封印一樣，無法拿出來。
    “你、不、是、我……”
    到了這個時候，他還啞聲堅持著，在對方無動于衷的笑容里說：“我有證據(jù)。”
    語畢閉了閉眼，一只漂亮的鸚鵡憑空出現(xiàn)，它的尾巴要比尋常鳥類長一些，一雙小眼珠閃爍著人類才有的情緒，鸚鵡在祈天河頭頂盤旋一圈停下，居高臨下望著對面那個所謂的真我，嫌棄開口：“哪里來的冒牌殘次品？”
    ‘真我’先前那副萬事盡在掌握的從容消失，掐著脖子的手微微放松了一些……似乎感覺到自己的力量在流逝，他一臉怨毒地看向祈天河。
    祈天河扯了下嘴角：“你看，我說了我們不一樣，我腦子里住了只鳥，你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