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場秋雨一場涼。國慶節(jié)后連續(xù)一周的纏綿陰雨,把金秋推進了深秋。天黑的早了,五點半下課,岑沐子走出校園時,路燈已經亮了。
她把手縮在校服袖子里,拉高衣領子擋住嘴巴,縮著肩往前走。韓阿姨提醒她要穿毛衣,可她不想穿,覺得毛衣臃腫。
自從沈暮成滲入她的生活,岑沐子在改變。她開始關注容貌,有時候路過帶玻璃外墻的建筑,忍不住要照照影子。
赤輪小學的補習班進入尾聲。雖然沈暮成不再去了,但岑沐子還是堅持著。她從小就是這樣,要么不做什么,要做了就要拼到底的。
走過轉盤,進入金粉街,一陣風過,吹亂了岑沐子的短發(fā)。她從袖子里探出兩根手指,撫了撫亂飄的頭,抬眼看見前面梧桐樹下站著個人,是顧慢慢。
她濃密的長發(fā)依舊披散著,紫紅衛(wèi)衣里露出雪白修長的脖頸。岑沐子看著那塊雪白,暗想:“她里面什么都沒穿嗎?不冷嗎?”
“嗨,岑沐子。”
看著岑沐子走過來,顧慢慢歪頭晃了晃長發(fā),嫵媚慵懶的打著招呼。岑沐子沖她點點頭。在顧慢慢面前,她有點慌張,仿佛矮著她半個頭似的,事實上,顧慢慢的確比她高,要高出半個頭。
她想趕緊走過去,顧慢慢卻叫住了她:“你去補習班嗎?”
“是啊。你不去嗎?”岑沐子反問。
“我好幾堂沒去啦,”顧慢慢笑起來:“再去還有用嗎?”
“你們又無所謂。”岑沐子老實說:“不上補習班也能考上大學。”
顧慢慢撇撇嘴,像是認同,又像是不屑。她向岑沐子身后看看,問:“高勤呢?最近你們總是形影不離,怎么不見她?”
“她被老師留住了,不知道有什么事。”
“我告訴你什么事。”顧慢慢湊近了岑沐子。她身上有很濃郁的香水味。在那時的學生中間,用香水是被鄙棄的。
岑沐子皺了皺眉,顧慢慢小聲說:“學校拿到兩個保送師范大學的名額。”岑沐子茫然看著她:“保送?”
顧慢慢點頭:“聽說給一班一個,給你們班一個。”
“看來是高勤了,”岑沐子喃喃道:“難怪她被老師留下來。”
看著岑沐子若有所失的表情,顧慢慢笑了起來:“也不算好事,咱們學校勉強能擠進二流,師大給的名額都不是好專業(yè)。我聽說一個是數(shù)字,一個是地質。”
“數(shù)學和地質?”岑沐子想,這名額就算給她,她也念不下去啊。
“我猜高勤會爭取數(shù)學,你猜呢?”顧慢慢笑著問。
岑沐子搖搖頭:“我猜不著,她有她的打算,我怎么知道。”
“所以你和高勤不一樣。”顧慢慢抱著手臂咯咯笑起來,冷不丁道:“難怪沈暮成會喜歡你。”
她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彎,把岑沐子嚇了一跳。
“你說什么呀。”岑沐子心虛的紅了臉。
“別裝啦,小丫頭。”顧慢慢用極其成熟的口吻說:“我看見你倆很多次了,就在那條街,他教你騎車,對不對?”
顧慢慢說著伸手指向前面的岔路。那條路通向一個街心公園,這段時間,沈暮成常在那里教岑沐子騎自行車。
“陳淮桐有時也在的。”岑沐子紅著臉說。
“那就更奇怪了。”顧慢慢嘖嘖道:“一個美術班的,一個二班的,你又是出了名不愛交朋友,是怎么同他們混熟的?”
岑沐子的老毛病立即犯了。她最討厭別人管她的閑事。
“和你有什么關系?”岑沐子說話開始不客氣:“騎車違法嗎?”
顧慢慢似笑非笑看著她:“真看不出來,你其實挺厲害的,扮豬吃老虎,能把沈暮成吞了。”
岑沐子覺察出顧慢慢語調里的社會氣,不由退了一步,緊盯著她問:“你什么意思啊?”
“沈暮成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我太了解他了。”
顧慢慢掠了掠長發(fā),不屑的抬起下巴看著岑沐子。岑沐子閃動黑眼睛,安靜的看著她。
“你別看他對誰都笑咪咪,好像脾氣很好,其實他認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
“這有什么,”岑沐子說:“我認定的事,也是誰都改變不了。”
顧慢慢笑起來:“所以你們不合適。等到有一天,他要向左,你要向右,你說,你們誰妥協(xié)?”
岑沐子下意識咬著嘴唇。這件事聽起來有點荒唐,她還沒想得那么深。現(xiàn)在的沈暮成,像一座五顏六色的森林花園,她倘佯其中覺得舒服自在,僅此而已。
“沈暮成需要把他當作天神崇拜的女孩子。無論他說出什么,那個女孩都會講,好好好,你是最好的。”
顧慢慢說著,上下打量岑沐子:“可我覺得你不是這樣的人。”
“你怎么看出我不是?”岑沐子不喜歡她居高臨下的模樣,偏要頂著問她。
顧慢慢哧得輕笑:“那你是嗎?”
岑沐子被問得噎住了。顧慢慢沒說錯,她的確不是。
“所以,為你自己著想,應該早點離開他。”顧慢慢指點江山說:“我看你也不像心理承受力很強,別弄到最后自己受不了。”
“你簡直像個算命的。”岑沐子不客氣說:“我自認同你也不熟,你敢說了解我嗎。”
“這還要算命嗎,”顧慢慢輕蔑道:“一眼就看出來啦!哎,你為什么不喜歡和同學在一起?還不是因為你家里的事,總覺得自卑,自卑到逃避,對不對?”
歪打正著,老實說顧慢慢講的也不錯。岑沐子沒有反駁,又咬了咬嘴唇。
看著她楚楚可憐的樣子,顧慢慢有了七成把握,咯咯笑起來:“我說的沒錯吧,你不要把沈暮成當作救命稻草。他同情你,可憐你,因此接近你,現(xiàn)在百依百順捧著你,可是岑沐子,人生是場馬拉松,他能同情你可憐你多少年?”
“你究竟想說什么?”岑沐子不想再聽下去了。
“沈暮成需要有情商有智商的女朋友。”顧慢慢歪著頭,挑釁著看岑沐子:“比如說……”
“比如說你嗎?”岑沐子諷刺著問。
她臉上冰冷的諷刺像把光之利刃,噗得戳破了顧慢慢維持的自信力。她愣了愣,還是說:“我和他三年的同學,從高一起,沈暮成在我心里就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岑沐子幾乎冷笑著問:“因為他爸爸嗎?”
顧慢慢的氣場迅速down了下去,她剎那間像座石像,凝結在路燈下的梧桐樹邊。
可她還是努力笑了笑:“你說什么?”
岑沐子洞悉且鄙夷的神色給了她答案,顧慢慢安靜下來。
岑沐子說:“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想知道。我最討厭別人管我的閑事,我想你也一樣,不喜歡管閑事的人吧。”
她看了看判若兩人的顧慢慢,繞過她向前走了。走了很久,大約經過了兩三幢房子,她回過頭去,看見顧慢慢仍然保持著姿式站在原地。
岑沐子忽然升騰出某種憐憫。如果這個故事里,顧慢慢真正心愛的人是沈暮成,那將是怎樣的悲劇。
她繼續(xù)向前走,走到吳盤街時,她突然站往了。十秒鐘以后,她不再向赤輪小學進發(fā),而是匆匆拐向家的方向。她有種沖動,想把這個故事書寫下來。
故事,永遠沒有生活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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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上床后,岑沐子照顧他吃了藥,回到書房。
她的書房在露臺另一側,進門有樟腦刺鼻的味道。里面有六只頂著天花板的紅木書柜,但只有一只是屬于岑沐子的。
透過書柜的玻璃門,能看見每層都擺放著小小的防蛀丸,不透明的白色球體,像甜美的糖果,在等待被攫取。
可它是個樟腦球。
岑沐子依著書柜站了一會,走到寫字臺前坐下。桌上攤著本子,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她揉了揉手腕,虛著眼神看著晃動的黑色字體,它們像一只只螞蟻,運送著她的心血和思路。
書寫悲劇帶來的情緒像團棉花絮,堵在心里,又唾吐不盡。她終于站起來,悄悄走出書房,沿著露臺側面的樓梯走進花園。
森森樹影里,桂花已凋盡殘香。這時候從大門出去是不可能了,岑沐子下定決心,走向那座魚池。
晚上八點半,三號的后院還很熱鬧。營房亮著燈,戰(zhàn)士們沉浸在熄燈前的愉悅時光里。岑沐子踩著垃圾筒跳進院子,貓著腰沿黑影跑到大門前。門房點著燈,紗門輕響,有年輕的戰(zhàn)士出來喝道:“喂!”
“我從這里走一下。”岑沐子保持微笑說,又指了指后院。戰(zhàn)士像是認識她,問:“毛陽家的?”岑沐子點了點頭,他吹了聲口哨,沒有多說什么,岑沐子已經溜掉了。
她沿著梧桐路飛快走著,那間音樂吧像是溫暖的家,在拼命向她招手。她生怕去的晚了,沈暮成會結束工作回家。
好在她喘吁吁奔進音樂吧時,看見沈暮成在臺上唱最后一支歌。
沈暮成也看見了她,可他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繼續(xù)他的表演。他在舞臺上不受干擾,岑沐子心里慌了慌,想到了顧慢慢的話。
他認定的事無從更改,你認定的事也無從更改,那么誰妥協(xié)呢。
就在她愣神的功夫,沈暮成結束了演唱。掌聲中他站起身,微微鞠躬擱下吉他,走下舞臺。幾個女孩子立即迎了上去,像是給他什么東西,岑沐子隔著人群遠遠看著,看見他拿著一只兔子玩偶走過來。
“怎么了?”
他捏著那只粉紅色的長耳兔,在岑沐子面前晃了晃。
“沒什么,就是……”岑沐子勉強笑著說。
“就是想我了?”沈暮成笑著說,用兔子耳朵撫了撫她的臉。岑沐子歪著臉躲開了,沈暮成捏著她的校服皺眉問:“怎么又穿校服了?”
“顧慢慢來找我了。”岑沐子忽然說。
“顧慢慢?她有事嗎?”沈暮成奇怪問。
岑沐子忽然說不出口。仔細想想,顧慢慢并沒有說什么,她沒有說過沈暮成對她怎樣。
“高勤……”岑沐子沉吟著說:“高勤可能會被保送師大。”
“哦。”沈暮成自以為懂得了,他安撫著笑笑:“保送生的專業(yè)你不會喜歡吧,我聽說都是數(shù)學啊物理啊天文啊什么的。”
岑沐子說:“讓你說對了,一個數(shù)學,一個地質。”
“哈,是不是?”沈暮成得意道:“我們沐子以后是要當作家的,怎么能上數(shù)學系。”
岑沐子點了點頭。沈暮成看她還是不高興,匆匆說:“我的時間到了,你等等我,交待一下我可以走了。”
岑沐子于是站在門口等他,看他返身跑進燈光里,那燈光一忽兒是紅的,一忽兒是綠的,一忽兒又變成紫的。
沈暮成匆匆與陶言道別,領著岑沐子走出音樂吧。他開了自行車讓岑沐子坐上來,自己卻站著問:“你害怕考不上師大中文系嗎?”
“有一點,”岑沐子苦笑著說:“我八成考不上。”
“考不上還有你爺爺呢,不是說了讓你上軍校嗎?要我說,咱們學校最不必擔心的就是你和陳淮桐,對不對?”
岑沐子搖搖頭:“你上過軍校嗎?”
沈暮成一愣。當然沒有,這還用說嗎。
“進去了先要過三個月新兵營,什么書都不讀,就是隊列、體能、政治課和野外拉練。新兵營結束后開始上課,一個月只有一次出校門的機會。”
沈暮成像是明白她要說什么,輕聲說:“我可以給你寫信。”
他把自行車倚在身上,讓岑沐子坐的穩(wěn)些。岑沐子忽然就悲傷了:“四年啊,你能寫四年的信嗎?”
“為什么不能?”沈暮成奇怪問:“寫信是什么難事嗎?”
岑沐子不相信時間,也不相信人心,可她說不出來。沈暮成撫著她的短發(fā)說:“你在擔心什么呀,四年以后,你就變成軍官啦,哇,穿軍裝很神奇啊,不愛紅裝愛武裝,多牛啊!”
“可你不喜歡校服,你說土。”
沈暮成失聲笑了出來,拉著她靠進懷里,哄孩子似得拍拍她的背。
“也不一定就上軍校呢,現(xiàn)在才十月,還有一年的時間高考,也許你超水平發(fā)揮能考上師大呢。”
岑沐子沒說話,她知道她不能。
“你怎么出來的?”沈暮成想起很重要的事,放開她緊張問。
“翻墻。”岑沐子望著他,壓住糟糕的心緒說。
沈暮成責備著看她一眼:“那現(xiàn)在怎么回去?再翻回去?”
“顧慢慢能考上師范大學嗎?”岑沐子不理會他的擔心,突然問。
“她……應該吧。”沈暮成思考著說:“她的專業(yè)課很強,文化課也不差,她應該沒問題。”
“那你們能夠同學四年。”岑沐子絕望著說。
沈暮成終于聽懂了這個晚上岑沐子在講什么,不,也許他還沒有完全懂得,他不知道在岑沐子心里,一出悲劇已經拉開帷幕。
他望著岑沐子,一時不知如何安慰。有汽車從他們身后緩緩駛來,沈暮成把岑沐子拉進懷里,替她擋著刺目而來的前燈。
車子開了過去,卻沒有走遠,慢慢停在路邊。不一會兒,車上下來的個人,看不清容貌,卻能看見她的長發(fā)在風中飄散。
她走到沈暮成和岑沐子面前,冷漠的抱起手臂。
“顧慢慢,”沈暮成皺著眉頭確認:“是你嗎?”
顧慢慢緊盯著岑沐子,一會兒說:“沈暮成,你不會真的,能聽信她的挑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