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錯天命(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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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合殿中全無人聲,唯余重霖輕嘆:“調(diào)伏妙義慧明境,須耗費(fèi)帝君半身仙力,原本沉睡一百年也該修得回來,但帝君彼時引了姬蘅的秋水毒到自己身上,秋水毒綿延在仙者的仙元之中,中了秋水毒的仙者,若要將失去的仙力修回,所耗的時間至少是平日的五倍,但妙義慧明境調(diào)伏一次,不過能得兩三百年平穩(wěn)罷了,根本沒有足夠時間容帝君將調(diào)伏所耗的仙力修回來,待妙義慧明境再次崩塌之時,他只能以所剩仙力及全部仙元相抗,等著帝君的路……”重霖仰頭望天,未能將后半句說下去,轉(zhuǎn)而道,“帝君比小臣高明不知多少,焉能不知這兩條路孰優(yōu)孰劣,本能擇了調(diào)伏一途,不過是,不過是不能忍受幾十萬年后天地再換之時重回仙界,見不著殿下罷了,帝君擔(dān)憂殿下沒有他護(hù)著過不了升上仙上神的劫數(shù),根本活不到那個時候。與其如此,不如他去羽化,還能在羽化前與殿下有幾百年痛快時光。卻哪知,卻哪知……”重霖聲帶哽咽:“哪知殿下一消失便是兩百年。”
嘴唇已被咬出血痕,鳳九倏然不知。
重霖卻咄咄相逼:“殿下可知,帝君這兩百年是如何過的?殿下想必終于明白,為何帝君寧肯以權(quán)謀私封鎖瑤池,也要逼殿下一見了罷,不過是因,那是此生最后一面罷了。但諸多誤會,如今卻是不可說也不能說,因帝君怕殿下負(fù)疚。帝君他……當(dāng)初連凈化妙義慧明境后帶你一同沉睡都想過的,如今卻能想到他羽化后,殿下你的日子卻還長,不愿你永生負(fù)疚,殿下可知,可知這有多難?而琉璃閣中,帝君說他這兩百年過得很不好時,殿下你又同他說了什么?”
她怎么會不記得她同他說了什么。
你給我的這些……我都不要,其實你不用給我這些,我們也算兩清了。
手無意識地拽上胸口,眼淚卻再也流不下來。
謝孤栦道:“重霖大人,夠了。”
重霖像失了力氣,木然從袖中取出一方錦帕,放到鳳九手中,錦帕攤開,是東華曾贈給她的琉璃戒,戒面上的鳳羽花朱紅中帶著一點赤金,燦若朝霞。
重霖低聲道:“帝君原本命小臣在他羽化后再將此物給殿下,但,”苦笑一聲道,“今日小臣所說所做,其實條條都違了帝君的令,也不在意這一條了。帝君說當(dāng)初贈給殿下的天罡罩將隨他羽化而湮滅,怕不能再護(hù)著你,將這枚琉璃戒留給殿下,此戒乃帝君拿他的半心做成,即便他不在了也不會消失,會永遠(yuǎn)護(hù)著殿下。”
半心。回憶一時如潮水般涌入腦海。她恍惚記得那是他們初入阿蘭若之夢,她記憶正當(dāng)混亂時,他騙她說從前他不對的那些地方她都原諒了他,因為他給她下跪了。她說了什么來著?
“帝君你肯定不只給我跪了吧?雖然我不大記得了,但你肯定還干了其他更加丟臉的事情吧?”
“不要因為我記不住就隨便唬我,跪一跪就能讓我回心轉(zhuǎn)意真是太小看我了,我才不相信。”
他是怎么回答的?
“倘若要你想得通,那要怎么做,小白?”
她又說了什么?
“剖心,我聽說剖心為證才最能證明一個人待另一個人的情義……因剖心即死,以死明志,此志不可謂不重,才不可不信。”
喉頭忽涌上一口甜腥,她用力地吞咽,聲音啞得不成樣子:“他不能就這樣去羽化,重霖,我還有很多話沒有同他說,我得見他一面,我……”
重霖神色悲哀道:“來不及了。殿下難道沒有看到這漫天的隕星嗎?”
殿外九天星辰確已隕落泰半。
她踉蹌半步,未及謝孤栦去扶卻自己撐住,眼眶發(fā)紅,明明說句話都費(fèi)力,但每句話都說得清楚,幾乎咬牙切齒:“什么來不及,天崩地裂同我有什么干系?你不是說當(dāng)初他連沉睡幾十萬年都計劃著讓我相陪嗎?此時他要去赴死,不是該更想讓我陪著他?什么我的日子還長,想要我活得更好,他才不希望我活得更好,他心中一定巴不得我陪他去死。”
她終于再次哭出來,像個耍賴的孩子:“他要是不這么想,我和他沒完。天命說我們沒有相聚之緣,死在一起的緣分總是有的吧!”
謝孤栦在鳳九的哭聲中逼近一步向重霖道:“便是凈化妙義慧明境,總該有個凈化之所,重霖大人,帝君他此時究竟在何處?”
重霖閉眼道:“碧海蒼靈有一汪碧海,亦有一方華澤,碧海在內(nèi),華澤在外。帝君他此時,應(yīng)是在碧海蒼靈旁的華澤中,此時趕去,也許能見他最后一面。”
04.
葉青緹為仙的時日尚淺,神仙們的戰(zhàn)場是什么樣,他其實沒有什么概念,因而隨鳳九趕至碧海蒼靈外的華澤之畔時,見著眼前的情景,葉青緹甚為震驚。
泛著銀光的透明屏障依華澤之畔拔地而起,不知高至何處,黛黑色天幕上,漫天星辰次第墜落如同凋零之花,隕落的星光依附于澤畔的屏障之上,倏然與屏障混為一體,此屏障似乎正是以星光結(jié)成。而屏障之中碧波翻涌,掀起高浪,浪頭之上,紫衣的神尊正執(zhí)劍與以紅菱為兵的女妖激烈纏斗。
女妖身后黑色的妖息凝成一尾三頭巨蟒,像果真有意識的巨獸,拼命地尋找時機(jī)要去撞擊四圍的屏障,意欲破障而出。紫衣神尊身后的銀色光芒則時而為龍時而為鳳時而化作瑞獸麒麟,與三尾巨蟒殊死周旋。
屏障中間或響起異獸憤怒的咆哮,咆哮之聲驚天動地,攪動的水浪化作傾天豪雨,紅衣的女妖眼中現(xiàn)出恨色,紫衣的神尊臉色蒼白,面上的表情卻不動如松,手中蒼何的劍速一招比一招更快,一招比一招殺意更濃。與此同時,銀光化作的瑞獸一口咬定巨蟒的七寸,巨蟒拼命想要掙開,用了殊死的力道,帶得瑞獸齊齊撞在華澤之畔的屏障上,頃刻地動山搖,女妖與神尊皆是一口鮮血。
葉青緹此行原本便是為攔著鳳九以防她犯傻,方到此地,便趁著鳳九關(guān)注戰(zhàn)局時以仙術(shù)將二人的胳膊綁在了一起。
他想,她即便意欲加入戰(zhàn)局同東華一道赴死,但此時與他綁作一團(tuán),她也不會貿(mào)然下場,將他亦拉入死局罷。自然,他這么做說不準(zhǔn)她會永世恨他,但比起救她一條命,這又算得了什么。
他等著她哭鬧著求他解開,但令他驚訝的是,她竟只是困惑地偏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又抬起二人綁在一起的胳膊瞧了一瞧,臉上猶有淚痕,表情卻極為鎮(zhèn)定,輕聲細(xì)語地問他:“你可知華澤上的屏障乃是帝君以九天星光所設(shè)的結(jié)界?這種強(qiáng)大的結(jié)界,除非設(shè)界之人主動放人進(jìn)入,否則外人進(jìn)不去的。”循循善誘地向他,“你放開我好不好,就算不綁著我,我也進(jìn)不去那座結(jié)界的。”
他想,還好,以理動人,她比他想象的要冷靜。但仙界的事,他顯然曉得的不如她多,豈知她沒有騙他。
他很堅定地?fù)u了搖頭。
她竟沒有著惱,反而更加輕聲細(xì)語道:“帝君此時招招快攻,顯是想盡快結(jié)束戰(zhàn)局,將緲落斬殺于劍下,他可能……已感到自己力有不支了罷,若再這么耗著,除掉緲落便已力竭,又如何凈化結(jié)界中那些三毒濁息呢?”
她話語輕軟,就像真的只是在評介戰(zhàn)局,令他一時放松。卻在此時,被她反握住與她相縛的左手急往結(jié)界撞去。
他尚未反應(yīng)過來,身軀已重重撞在結(jié)界之上,但她卻不知為何已身在結(jié)界里側(cè),唯露出與他相縛的那只胳膊仍在結(jié)界之外。她面色極從容,手上卻全不是那么回事,左掌中化出陶鑄劍來,軟劍出鞘,眼看她提劍便要往自己右臂上砍。他一個激靈,急忙拈訣,二人手臂相離時陶鑄劍的劍風(fēng)已劃破她衣袖,差一瞬便要入肉見骨。他一頭冷汗,她卻抿嘴對他笑了笑,下一刻已飛身摻入戰(zhàn)局之中。
她為何能入結(jié)界?他驀然想起她左手手指上所戴的琉璃戒,那是,東華帝君的半顆心。有設(shè)界者的半心,她自可暢通無阻進(jìn)入他的結(jié)界。
瞧著飛入血雨腥風(fēng)中那縷白色的身影,葉青緹一時喉嚨發(fā)沉,踉蹌兩步,跌坐在地。
鳳九隱在結(jié)界一旁,只覺勁風(fēng)簌簌,帶得人搖搖欲落。重霖同他們提及妙義慧明境時,已說明因各人的仙澤不同,境中的三毒濁息由始至終只能以一種仙力化解,若有旁的仙力相擾,反會生出禍?zhǔn)聛怼xP九明白凈化三毒濁息時她幫不了東華什么,她能助他,只在他對付妖尊緲落之時。
梵音谷中,鳳九曾同緲落的化相交過一次手,其實曉得自己絕非緲落本體的對手。
她確然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并非腦中空空全無顧忌,明白有時候幫忙與添亂只在一動之間,而她絕非是來同東華添亂的。她唯有一招可近得緲落的身,便是梵音谷中東華教給她那一招。彼時東華摟著她的腰,握著她持劍的手,在她耳邊沉沉提醒:“看好了。”她當(dāng)初其實并沒有看得十分清楚,但私底下卻回想了無數(shù)次,演練了無數(shù)次。為何會如此,她也不明白,只是他教她的,他給她的,她便本能地要去揣摩,要去精通。
她此時耳聰目明,極其冷靜,翻騰的巨浪之上,緲落在東華的步步相逼下只得快攻快守,而三尾巨蟒則被引至華澤之畔同東華的瑞獸相爭,緲落身后裸出一片巨大的空隙。唯一的時機(j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