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錯天命(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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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巧折顏上神給狐貍洞送桃花釀過來,見他們這個劍拔弩張的陣仗,很客氣地搭了句閑話道:“罷,罷,我來說句公道,九丫頭確然沒說過什么下堂請去,不過,倒是問了我一句帝君你何苦一次又一次騙她,是不是覺得她傻尤其好騙,你想要她的時候就要她不想要她的時候就放著不理她,她覺得累,也不想要你了。”
折顏上神攤了攤手:“固然這聽著有些像小孩子的撒氣話,哪里曉得次日她便果真收拾包裹不見人影了,便是到如今,連我也沒再見過她。”
說帝君當(dāng)時聽了那個話,面色很是空洞。
鳳九甫得此信時正躺在一個馬扎上曬太陽。
七十三日。她默了片刻,提筆問她姑姑魔族的姬蘅公主近日是否正是大病痊愈,九重天上第七天的妙華鏡如今是否已在赤之魔族。
良久,她姑姑回了個然。
她盯著那個然字發(fā)了許久的愣,覺得帝君他的確周到,將姬蘅照顧得妥帖了再來尋她,難道是她往日太過賴皮地纏他,才讓他深信她總是會在原地等他?
愣過方覺自己莫名,走都走了,這些疙瘩事還理它做甚。
此后,若她姑姑再在信中提及東華,她再無什么回音。
所幸她姑姑提得不多。只后頭又有一回,說東華可能已曉得她去了凡界。
白淺上神表示自己其實有些佩服帝君的手段,說帝君當(dāng)日在青丘尋她不成,即刻便回九重天從天君處強來了兩封文牒,又合了太晨宮的玉譜令坐下仙伯各送去魔族和鬼族。魔族七位君主及鬼族的離鏡鬼君收了這套文牒,即日便在各自族內(nèi)幫著搜起人來,也不曉得文牒中究竟寫了什么。
帝君此番像是全不在意八荒曉得他丟了媳婦兒,找她的動靜著實搞得大,但也著實有成效,不過百八十年,已將八荒翻了個底朝天。
將八荒寸土翻遍也未覓得她的芳蹤,帝君自然會想到他是隱去了何處。
白淺上神在信中打著哈哈,道即便帝君曉得她匿去了凡界,凡界有數(shù)十億凡世,就算只坐在妙華鏡前一處凡世一處凡世地糾察探看,也未必就那么有緣能正巧探看到她所在的那一處。況且此時妙華鏡已搬去了赤之魔族,聽說還未尋到合適的好地方安上去。妙華鏡取下來容易安上去難,即便是東華親自來安它,這樣壯闊的一匹瀑布,安好也要耗上數(shù)十年,不過這卻是他自作自受。
末了白淺上神還提了一句,近些日子她其實無意中見過東華一回,帝君他瞧著不如往日精神了,且清減得厲害,臉上隱現(xiàn)出病容。不過又立刻道,近日天上氣候不佳,連她都染了些風(fēng)寒,興許帝君也是風(fēng)寒罷。
這封信到得鳳九手中時,她正帶著白滾滾盤坐在一處凌云山頭上聽風(fēng)雷之聲。急風(fēng)打在山石上,猶如凡人的祭天鼓,白滾滾聽得十分激動,即便頭發(fā)被狂風(fēng)吹得稀亂,小臉蛋上卻滿是正色,小胸膛還一鼓一鼓。
鳳九在狂風(fēng)中頭暈?zāi)垦5貟咄赀@封信,她如今比之百年前想事情又要更從容些,雖覺東華這么找她有些離譜,她也不是傷心地遠(yuǎn)走天涯,如此這般倒顯得像是在躲他,她又沒有做錯什么,卻有什么好躲。她當(dāng)日離開時并未刻意隱瞞去處,只是白家人看不慣處處刁難東華罷了。不過回頭想想,她同東華也的確無甚可說了,再不見也有再不見的好處。
她就在磅礴的風(fēng)勢里頭長吸了口氣,結(jié)果將自己給嗆住了。
她不曉得的是,此封信里頭,白淺其實對她有些隱瞞。
其間白淺上神確見過東華帝君一面,卻并非無意中見到,乃是帝君親自遞帖,邀她去瑤池坐坐賞一賞池中新開的芙蕖。按理說白淺上神雖貴為上神,與帝君相比卻仍算小輩,長輩招小輩陪著賞一賞花,派個人去通傳一聲便可,帝君卻親寫了帖子給她,帖上的字筆走銀鉤,頗有風(fēng)骨。
瑤池旁的小亭中茶香裊裊,二人坐定,裊裊茶香中帝君開門見山問她:“小白可是去了凡界?”
白淺怔了一怔,客氣笑道:“司命因同鳳九那丫頭有些朋友之誼,當(dāng)初也來問過我,我們白家一向不大管子孫的修行事,我只曉得她如今在外歷練,究竟在哪一處歷練,卻委實不知。”
帝君直直看著她,語聲淺淡:“你知道。”
白淺上神臉上的笑便有些收起來,道:“帝君可想聽個故事?”不及他回答已接著道,“鳳九那丫頭廚藝了得,天底下什么菜她都能做,卻唯不做一樣,便是麒麟株,帝君可知為何?”
自斟了一杯茶水道:“倒并非她厭惡麒麟株的口味或體質(zhì)與此味菜蔬不合,只因麒麟株獨生于西方梵境,不能存活于異地水土。她小時候因愛吃麒麟株,花了死力想在青丘培一棵出來,投進(jìn)去三百年時光,還為此落了課業(yè)遭了好幾回她爹的毒打,著實費盡心血,可麒麟株依然不能在青丘存活。她被折騰得累了,就干脆徹底舍了它,從今往后遑論關(guān)乎麒麟株的菜色,便是吃也不再吃了。”
她看向東華,眼中頗有意味:“那丫頭絕起來時比什么都絕,我這個一向冷心冷肺的同她一比,竟可算有一副難得的熱心腸,且妙的是那丫頭一直以為自己善感又多情,從未意識到自個兒是顆絕情種,就像她至今不曾意識到她再也不吃麒麟株。”
帝君突然咳了一聲,接著便是連串的咳嗽,這一陣咳嗽持續(xù)了許久方停下來,聲音有些沙啞向白淺道:“你比喻得不錯,本君此時便是被她棄了的又一棵麒麟株。”話罷又咳嗽一陣方道,“前一棵因討不了她歡心,被棄了也不好說什么,本君這一棵,卻想著找到她再試一試。”
白淺臉上現(xiàn)出一絲微訝道:“那,這數(shù)十億凡世的賭盤中,便請帝君賭一賭,看你同她有沒有緣分罷。”
帝君眼中原本便暗淡的神色在她此言后變得更為暗淡,良久才道:“我們無緣,你讓我賭緣分,可能我永遠(yuǎn)也找不到她。”
白淺原本還算和煦的雙眼中漸漸泛上些冷意來,撥弄著手里的茶杯蓋慢悠悠道:“帝君既覺得同她原本就無甚緣分,又何必尋她,若誠心想要找她,總該有些辦法。”
此事后不久,東華他果然找出別的辦法來,便是鳳九在藏龍溝里琢磨著打算將來時,收到的這封信里白淺所言。
此信著實令鳳九一驚。信中道,是年的五月初五,帝君為新飛升的眾仙定階冠品時,將最后一回開啟九天瑤池,允因奇緣而可得飛升的仙者前來施洗塵禮洗去凡塵,此后瑤池將被永久塵封,天庭再不會將以奇緣而證得仙果的仙者列入仙籍寶箓。
白淺在信后百般慨嘆,道不曉得東華他何時查得了葉青緹之事,此舉再明了不過,是在拿葉青緹威逼她,他倒果真是參出來一個尋她的好法子。又道當(dāng)年父神評介東華的九住心已達(dá)專注一趣之境,判他一念為神一念為魔,他此番做法著實欠慈悲心,不知可是失了九住心,直奔著魔道而去了?
鳳九拿著這封信,手卻有些止不住顫抖。
她已經(jīng)許多年不曾這樣過。
第二十一節(jié)
01.
葉青緹未曾想過自己有一日竟會修仙,且只待今日于瑤池洗去凡塵再去大羅天青云殿拜過東君,他便將成為一個仙。
葉青緹猶記得,自己為人的那一世已是四百多年前。
他生于縉朝葉氏,乃永寧侯府的嫡長子。永寧侯府以武傳家,每一代永寧侯皆是死在戰(zhàn)場上,他爹亦在三十五那年血濺沙場,他襲爵之時,年方十七。
彼時縉朝已是強弩之末,高門子弟泰半紈绔,葉氏子孫卻實打?qū)嵤且槐姞€蔥頭里的一窩好蔥,葉青緹更是這窩好蔥里頭拔尖的。照理說葉青緹人長得俊,品性好,門第又高,當(dāng)為京城諸名門擇婿的首選,奈何自縉朝建朝以來,永寧侯府出了名的多寡婦,真心疼女兒的世家大族都不大愿以嫡女相嫁,以至代代永寧侯皆是婚姻艱難,只得寄望于皇帝賜婚。
葉青緹襲爵時,正值邊地禍患不歇,是以襲爵后的葉小侯尚來不及等到皇帝的賜婚娶上媳婦兒,便開往戰(zhàn)場鎮(zhèn)守邊關(guān)去了,這一鎮(zhèn)就鎮(zhèn)了五年,徹底將擾邊的韃韃族給端了。
葉青緹建了奇功,皇帝自然高興,待他歸京后不僅對永寧侯府大加封賞,還將齊國公府嫡出的大小姐賜婚給他,又賜他一名美人為妾。本朝前代皇帝中倒是有愛賜臣下美人的,但今上活了四十多年在位二十多年卻從未賜過美人給臣子,他雖是武將不若文官在官場上的心思繞,此事也感覺有些蹊蹺。
一番暗查下來方曉得,賜給他的這位美人竟是皇帝宮中儲著的一位陳性貴人,原本并不得寵,只因在四年前韋陀護法誕上救了不慎落水的今上,倒令今上對她青眼相加起來。據(jù)說陳貴人不得寵時對今上仰慕得要死要活,卻不知為何,待今上對她情深起來時,又是一副冷淡做派,處處惹怒今上。更有一樁內(nèi)帷私密,說即便陳貴人一副冷臉,今上也甚為寵愛,寵她四年,這四年間陳貴人卻一晚都未讓今上近過她的身。
彼時葉青緹正坐在墻頭喝酒看月亮,聽暗探說到此處,手中的酒壇子啪一聲摔碎在地上,愣了良久道:“倒是位奇女子,既然她如此今上都忍了,她還能犯上什么大錯,叫今上將她賜我為妾?”
暗探斟酌片刻方道:“她給……貴妃娘娘寫了封情書。”
抬妾不若娶妻,從納彩到迎親,依著六禮走下來,將媳婦兒娶進(jìn)門慣要數(shù)月,迎個妾進(jìn)門不過選定日子從后門抬進(jìn)來即可。葉青緹自小一心撲在戰(zhàn)場上,難得對風(fēng)月事有什么興趣,然于這位陳貴人倒是頗有幾分好奇。陳貴人進(jìn)門這一日,葉青緹下書房時雖已是深夜,亦打算前去碧云院會會這位奇女子。
因懶得折騰丫頭婆子們前來開院門,葉侯爺直接從碧云院的墻頭翻了進(jìn)去,腳未沾地,卻聽見一聲銀鈴般的輕笑,循聲望去,眼前鋪開一方碧色的荷塘,塘中蓮葉田田,數(shù)丈之外,竟有白衣女子腳步輕盈,正踏水踩蓮追逐塘中的螢火蟲。
銀色的月光下,那女子偶爾轉(zhuǎn)過臉來,舒展的黛眉間一朵花鈿,明眸似溶了星輝,唇間一抹笑靨令絕色的臉愈增其妍。葉侯爺腦中轟的一聲,少年時讀過的兩句文章驀然撞入心間,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
他翻墻落地時正落在一株老梨樹后頭,無意中踏出一步,踩中樹下一截斷枝,靜夜中啪的一聲格外引人注意。果然見塘中的女子臉上現(xiàn)出驚慌,一道和暖白光直向荷塘中的水亭,白光后女子倏然無蹤。
他匆忙趕至荷亭,亭中一位青衣女子揉著惺忪睡眼從一個石凳旁邊站起來,青衣女子一張圓臉,模樣只能算清秀,呆呆望他半晌,道:“葉侯爺?”他卻注意到女子額間的花鈿。不,那并非花鈿,看上去更像胎記,極艷的一朵花,似展開的鳳翎,和方才白衣女子額間的一模一樣。
他長年駐守邊地,什么樣的稀奇事沒有見過,看她扮無知扮得可愛又可笑,瞇了眼睛開門見山向她道:“你是妖?”
他其實覺得她會否認(rèn),像他二十歲那年在邊界一個村子里見過的嫁與一個獵戶的蛇精,即便尾巴都露出來了卻還委屈著極力辯解。但她只是愣了半刻,愁眉苦臉問他:“我這樣的,看著竟像是妖?”不及他回答又長嘆一聲,“如今混得越發(fā)不像樣了,從前還只是額間花被判做朵妖花,如今連真身都被人認(rèn)作是妖。”嘆完又追問他,“我果真像妖?我哪里像妖?你有見過長得像我這樣漂亮的妖精嗎?”
正因她美得不似凡人,他才篤定她是妖,她卻問他有見過她這樣漂亮的妖精沒有,他心中一動,雖覺得這個推測有些離譜,卻還是眼中含笑問她:“難不成你是天上的神仙?”
她抿了抿嘴:“你們凡人是不是都以為只有天上有神仙?我不是天上的神仙,是青丘之國的神仙,東荒你聽過沒有?我是東荒的神女鳳九。”
她說這個話的時候,清澈的眼中跳著揶揄,雖頂著陳貴人一張圓臉,卻叫人忘了那張臉而只看到她清澈的眼睛。
他胸腔內(nèi)一顆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葉青緹活了二十三年,從不曉得情是什么,初識情滋味,卻是愛上一位神仙。這位神仙長得美,性子活潑柔順,廚藝高超,喜舞槍弄棒,同他很談得來,據(jù)說此回專程下界,乃是為他們的今上造一個情劫。
她問他:“哎,你懂不懂什么是造劫?我其實不是專司造劫的,哪曉得這么背運,本來下凡報恩來著,結(jié)果正遇上我姑姑來改人的命格,一時不慎被牽連進(jìn)去。”她同他抱怨皇帝,“司命非得讓我臨時抱佛腳來給他造情劫。你明白我造劫的辛苦嗎,司命給我一本戲文,上頭那些負(fù)心小姐們作踐才子的法子我都用盡了,他竟依然對我情深不悔。”她打了個冷戰(zhàn),“我沒有辦法,只好出個下策,給他的貴妃寫了封情信。”她嘆口氣:“這種事情我都做了,你說他難道不該賜條白綾或賜盞鴆酒給我嗎,他到底怎么想的才能將我賜給你做妾啊,搞得我此時走也不敢走,還怕走了連累你!”
她將他當(dāng)朋友,誠誠懇懇地同他發(fā)牢騷,他就提著酒壇子邊一口一口灌酒邊笑。他記不得在何處曾聽過一句話,說仙本無情,做神仙的既無七情又無六欲,他愛上個神仙,注定是無什么結(jié)果。他有時會恨那一夜他為何動心,又恨那一刻心動為何竟能延綿五年,深深扎入肺腑,讓他欲除無門。他彷徨過,掙扎過,去聽國師講過道,亦去隨高僧坐過禪,但末了還是想到她身邊,哪怕遠(yuǎn)遠(yuǎn)看著她也好。她說她是來為皇帝造情劫,又何嘗不是為他造情劫。
他其實不想給她什么負(fù)擔(dān),原想著這份情到他臨老臨死就隨他一并掩入黃土罷,可真到了臨死的時刻,他卻未能壓抑住。
自陳貴人傷了皇帝的心后,皇帝開始喜研道法,尤信重一位老道士,還將此道封為國師,修了個皇家道觀,每月十五與國師于觀中坐而論道。
他也是在那一夜方知此道卻是個惡妖,看中了皇帝的魂魄意欲占來煉丹,潛心圖謀五年,打算趁著該夜這個近十年難見的至陰天象取了皇帝的命,是以在皇帝依常例來觀中論道時,水到渠成地提著妖刀嵐雨朝皇帝發(fā)了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