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梵音谷(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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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蘿卜棒子突然很扭捏:“他說我們這處離宗學(xué)近,他那處太遠(yuǎn),我們這里有個魚塘,他那里沒有,我們這里還有你廚藝高超能做飯,所以他要跟老子換。老子本著一種與人方便的無私精神,就舍己為人地答應(yīng)了,于是收拾完東西過來同你打一聲招呼。雖然老子也很舍不得你,但是,我們?yōu)槟橄桑痪褪侵v究一個助人為樂嗎?”
鳳九傻了一陣,誠實地道:“我是聽說為仙的確講究一個助人為樂,沒有聽說為魔也講究這個,”頓了頓道,“你這么爽快地和帝君換寢居,因為知道自他來梵音谷,比翼鳥的女君就特地差了姬蘅住到他的寢殿服侍他吧,你打的其實是這個主意吧。”
鮮蘿卜棒子驚嘆地望著鳳九,揉了揉鼻子:“這個嘛,哎呀,你竟猜著了,事成了請你吃喜酒,坐上座。”想了想又補(bǔ)充道,“還不收你的禮錢!”
鳳九突然覺得有點兒頭痛,揮手道:“好,來龍去脈我都曉得了,此次我們的行動告吹,下月十五我再約你,你跪安吧。”
小燕點了點頭走到門口,突然又回過身,正色嚴(yán)肅地道:“對了,還有一事,此前我不是抱過你的原身嗎?占了你的便宜,十二萬分對不住。兄弟之間豈能占這種便宜,你什么時候方便同我講一聲,我讓你占回去。”
鳳九揉著額頭上的包:“……不用了。”
小燕肅然地忽然斯文道:“你同我客氣什么,叫你占你就占回去。或者我這個人記性不好,三兩天后就把這件事忘了反叫你吃虧。來來,我們先來立個文書,約好哪一天占、用什么方式占。哦,對,要不然你占我兩次吧,中間隔這么長時間,要有個利息。”
鳳九:“……滾。”
軒窗外晨光朦朧,鳳九摸著下巴抱定被子兩眼空空地又坐了一陣,她看到窗外一株天竺桂在雪地中綠得爽朗乖張,不禁將目光往外投得深些。
梵音谷中四季飄雪,偶爾的晴空也是昏昏日光倒映雪原,這種景致看了半年多,她也有點兒想念紅塵滾滾中一騎飛來塵土揚。聽萌少說,兩百多年前,梵音谷中其實也有春華秋實夏種冬藏的區(qū)分,變成一派雪域也就是最近兩百余年的事情。而此事論起來,要說及比翼鳥一族傳聞中隱世多年的神官長沉?xí)稀?jù)說這位神官長當(dāng)年不知什么原因隱世入神官邸時,將春夏秋三季以一柄長劍斬入袖中,一齊帶走了,許多年他未再出過神官邸,梵音谷中也就再沒有什么春夏秋之分。
萌少依稀提到,沉?xí)洗伺e是為了紀(jì)念阿蘭若的離開,因自她離去后,當(dāng)年的女君即下了禁令,禁令中將阿蘭若三個字從此列為闔族的禁語。據(jù)說阿蘭若在時,很喜愛春夏秋三季的勃勃生氣。沉?xí)蠈⑦@三季帶走,是提醒他們一族即便永不能再言出阿蘭若的名字,也時刻不能將她忘記。席面上萌少勉強(qiáng)道了這么幾句后突然住口,像是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諱言。鳳九彼時喝著小酒聽得正高興,雖然十分疑惑阿蘭若到底是個什么人物,但無論如何萌少不肯再多言,她也就沒有再多問。
此時鳳九的眼中驀然扎入這一派孤寂的雪景,一個受凍的噴嚏后,腦中恍然浮現(xiàn)出這一段已拋在腦后半年余的舊聞。其實如今,沉?xí)贤⑻m若之間有什么跌宕起伏的恩怨劇情,她已經(jīng)沒有多大興致,心中只是有些悵然地感嘆,倘阿蘭若當(dāng)年喜愛的是冷冰冰的冬季多好,剩下春夏秋三個季節(jié)留給梵音谷,大家如今也不至于這么難熬。想到此處又打了一個噴嚏,抬眼時,就見原本很孤寂的雪景中,闖進(jìn)了一片紫色的衣角。
鳳九愣了片刻,仰著脖子將視線繞過窗外的天竺桂,果然瞧見東華正一派安閑地坐在一個馬扎上,臨著池塘釣魚。坐在一個破棗木馬扎上也能坐出這等風(fēng)姿氣度,鳳九佩服地覺得這個人不愧是帝君。但她記得他從前釣魚,一向愛躺著曬曬太陽,或者挑兩本佛經(jīng)修注聊當(dāng)做消遣,今次卻這么專注地瞧著池塘的水面,似乎全副心神都貫注在了兩丈余的釣竿上。鳳九遠(yuǎn)遠(yuǎn)地瞧了他一會兒,覺得他這個模樣或許其實在思量什么事情,他想事情的樣子客觀來說一直很好看。
帝君為什么突然要同小燕換寢居,鳳九此時也有一些思考。小燕方才說什么來著?說帝君似乎是覺得疾風(fēng)院離宗學(xué)近,又配了魚塘,兼有她做飯技藝高超?若是她前陣子沒受小燕的點撥,今日說不定就信了他這一番縹緲說辭。但她有幸受了小燕的點撥,于風(fēng)月事的婉轉(zhuǎn)崎嶇處有了一些粗淺的了解,她悟到,帝君這個舉動一定有更深層次的道理。她皺著眉頭前前后后冥思苦想好一陣,恍然大悟,帝君此舉難道是為了進(jìn)一步刺激姬蘅?
雖然答應(yīng)姬蘅同小燕相交的也是東華,但姬蘅果真同小燕往來大約還是讓他生氣。當(dāng)初東華將自己救回來躺在他的床上是對姬蘅的第一次報復(fù),結(jié)果被她毀了沒有報復(fù)成;降伏緲落那一段時,姬蘅也在現(xiàn)場,說不準(zhǔn)是東華借著這個機(jī)會再次試探姬蘅,最后姬蘅吃醋跑了,這個反應(yīng)大約還是令東華滿意,因她記得姬蘅走后她留下來助陣直到她伺候著東華入睡,他的心情似乎一直很愉快。那么,帝君此刻非要住在自己這一畝三分地,還將小燕遣去了他的寢居,必定是指望拿自己再刺激一回姬蘅吧?刺激得她主動意識到從此后不應(yīng)再與小燕相交,并眼巴巴地前來認(rèn)錯將他求回去,到時他假意推脫一番,逼得姬蘅以淚洗面,同他訴衷情表心意按手印,他再同她言歸于好,從此后即便司命將姬蘅和小燕的姻緣譜子用刀子刻成,他二人必定也再無可能了。
鳳九悟到這一步,頓時覺得帝君的心思果然縝密精深,不過這樣婉轉(zhuǎn)的情懷居然也被她參透了,近日她看事情真是心似明鏡。她忍不住為自己喝了一聲彩。喝完后,心中突然涌現(xiàn)出不知為何的麻木情緒,而后又生出一種濃濃的空虛。她覺得,東華對姬蘅,其實很用心。
窗格子處一股涼風(fēng)飄來,鳳九結(jié)實地又打一個噴嚏,終于記起床邊搭著一件長襦,提起來披在肩上一撩被子下床,斜對面一個聲音突然響起,自言自語道:“重霖在的話,茶早就泡好了。”
鳳九一驚,抬眼向出聲處一望,果然是東華正掀開茶蓋,瞧著空空如也的茶壺。他什么時候進(jìn)了這間屋,她竟完全不曉得,但寄居他人處也敢這么不客氣也是一種精神。
鳳九看他半天,經(jīng)歷緲落之事后,即便想同他生分一時半刻也找不到生分的感覺,話不過腦子地就嗆回去:“那你入谷的時候,為什么不把重霖帶過來?”
東華放下手中空空的茶壺,理所當(dāng)然地道:“你在這里,我為什么還要帶他來?”
鳳九按住腦門上冒起的青筋:“為什么我在這里你就不能帶他來?”
帝君回答得很是自然:“他來了,我就不好意思使喚你了。”
鳳九卡了一卡,試圖用一個反問激發(fā)他的羞恥心,原本要說“他不來你就好意思使喚我嗎”,急中卻脫口而出道:“為什么他來了你就不好意思使喚我了?”
東華看她一陣,突然點了點頭:“說得也是,他來了我照樣可以使喚你,”將桌上的一個魚簍順手遞給她,“去做飯吧。”
鳳九睖睜中明白剛才自己說了什么,東華又回了什么,頓覺頭上的包隱隱作痛,抬手揉著淤血,瞧著眼前的魚簍:“我覺得,有時候帝君你臉皮略有些厚。”
東華無動于衷地道:“你的感覺很敏銳。”將魚簍往她面前又遞了一遞,補(bǔ)充道,“這個做成清蒸的。”
他這樣的坦誠讓鳳九半晌接不上話,她感覺可能剛才腦子被撞了轉(zhuǎn)不過來,一時不曉得還有什么言語能夠打擊他、拒絕他,糾結(jié)一陣,頹廢地想著實在無可奈何,那就幫他做一頓吧,也不妨礙什么。她探頭往魚簍中一瞧,迎頭撞上一尾湘云鯽猛地躍到竹簍口又摔回去,鳳九退后一步:“這是……要殺生?”
端立身前的東華瞟了眼竹簍中活蹦亂跳的湘云鯽:“你覺得我像是讓你去放生?”
鳳九大為感嘆:“我以為九重天的神仙一向都不殺生的。”
東華緩緩地將魚簍成功地遞到她的手里:“你對我們的誤會太深了。”垂眼中瞧見魚簍在她懷中似乎擱得十分勉強(qiáng),凝目遠(yuǎn)望中突然道,“我依稀記得,你前夜似乎說下月十五……”
鳳九一個激靈,瞌睡全醒,靈臺瞬間無比清明,掐斷帝君的回憶趕緊道:“哪里哪里,你睡糊涂了一準(zhǔn)兒做夢來著,我沒有說過什么,你也沒有聽見什么。”眼風(fēng)中捕捉到東華別有深意的眼神,低頭瞧見他方才放進(jìn)自己懷中的竹簍,趕緊抱定道,“能為帝君做一頓清蒸鮮魚是鳳九的榮幸,從前一直想做給你嘗一嘗,但是沒有什么機(jī)會。帝君想要吃什么口味。須知清蒸也分許多種,看是在魚身上開牡丹花刀,將切片的玉蘭、香菇排入刀口中來蒸,還是帝君更愛將香菇、嫩筍直接切丁塞進(jìn)魚肚子里來蒸?”她這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一氣呵成,其實連自己都沒有注意,雖然是臨陣編出來奉承東華的應(yīng)付之言,卻是句句屬實。她從前在太晨宮時,同姬蘅比沒有什么多余的可顯擺,的確一心想向東華展示自己的廚藝,但也的確沒有得著這種機(jī)會。
湘云鯽在簍中又打了個挺,帶得鳳九手一滑,幸好半途被東華伸手穩(wěn)住。她覺得手指一陣涼意浸骨,原來是被東華貼著,聽見頭上帝君道:“抱穩(wěn)當(dāng)了嗎?”頓了頓又道,“今天先做第一種,明天再做第二種,后天可以換成蒜蓉或者澆汁。”
鳳九心道,你考慮得倒長遠(yuǎn),垂眼中目光落在東華右手的袖子上,驀然卻見紫色的長袖貼手臂處出現(xiàn)一道血痕,抱定簍子抬了抬下巴:“你的手怎么了?”
帝君眼中神色微動,似乎沒有想到她會注意到此,良久,和緩道:“抱你回來的時候,傷口裂開了。”凝目望著她。
鳳九一愣:“胡說,我哪里有這么重!”
帝君沉默了半晌:“我認(rèn)為你關(guān)注的重點應(yīng)該是我的手,不是你的體重。”
鳳九抱著簍子探過去一點兒:“哦,那你的手怎么這么脆弱啊?”
帝君沉默良久:“……因為你太重了。”
鳳九氣急敗壞:“胡說,我哪里有這么重。”話出口覺得這句話分外熟悉,像是又繞回來了,正自琢磨著突然見東華抬起手來,趕緊躲避道:“我說不過你時都沒打你,你說不過我也不興動手啊!”那只手落下來卻放在她的頭頂。她感到頭頂?shù)陌l(fā)絲被拂動帶得一陣癢,房中一時靜得離奇,甚至能聽見窗外天竺桂上的細(xì)雪墜地聲。鳳九整個身心都籠罩在一片迷茫與懵懂中,搞不懂帝君這是在唱一出什么戲,小心翼翼地抬起眼角,正撞上東華耐心端詳?shù)哪抗猓骸坝蓄^發(fā)翹起來了,小白,你起床還沒梳頭嗎?”
話題轉(zhuǎn)得太快,這是第二次聽東華叫她小白。鳳九的臉突然一紅,結(jié)巴道:“你你你你懂什么,這是今年正流行的發(fā)型。”言罷摟著魚簍噌噌噌地就跑出了房門。門外院中積雪深深,鳳九摸著發(fā)燙的臉邊跑邊覺得疑惑,為什么自己會臉紅,還會結(jié)巴?難道是東華叫她小白,這個名字沒有人叫過,她一向?qū)ψ约旱拿制鋵嵱行┳员埃瑬|華這么叫她卻叫得很好聽,所以她很感動,所以才臉紅?她理清這個邏輯,覺得自己真是太容易被感動,心這么軟,以后吃虧怎么辦呢……
第五節(jié)
三日后,白雪茫茫,唯見鳥語不聞花香。
鳳九狠心在醉里仙花大價錢包了個場,點名讓前陣子新來的舞娘桃妝伴舞作陪,請東華吃酒。其實按她對東華的了解,帝君似乎更愛飲茶,但比翼鳥的王城中沒有比醉里仙這個酒家更貴的茶鋪。小燕建言,既然請客,請得不夠貴不足以表達(dá)她請客的誠意,她被小燕繞暈了,就稀里糊涂地定在了醉里仙。
鳳九為什么請東華吃酒,這樁事需回溯到兩日前。兩日前她尚沉浸在頻婆果一時無法得手,且此后須日日伺候東華的憂患中,加之沒有睡醒,深一腳淺一腳地行到宗學(xué),迎頭正碰上夫子匆匆而來。
她因為瞌睡還在腦門上,沒有心情同夫子周旋,乖順地垂頭退在一旁。但夫子竟然一溜小跑筆直行了過來,臉上堆出層層疊疊慈祥的笑,拱出一雙出眾的小眼睛。她心里打了個哆嗦,瞌睡立刻醒了,夫子已經(jīng)弓著腰滿含關(guān)愛地看著她:“那個決賽冊子前些日謄抄的小官謄漏了,昨日帝君示下,老夫竟然才發(fā)現(xiàn)少謄了你的名字,”又捋著一把山羊須,滿含深意地討好一笑,“恕老夫眼拙,哈哈,恕老夫眼拙。”
鳳九耳中恍然先聽說決賽冊子上復(fù)添了自己的名諱得頻婆果有望,大喜;又聽夫子提什么帝君,還猥瑣一笑稱自己眼拙,瞬間明白了她入冊子是什么來由,夫子又誤會了什么。她平生頭一回在這種時刻腦子轉(zhuǎn)得飛快,夫子雖然上了年紀(jì),行動卻比她的腦子更快,她正打算解釋,極目一望,眼中只剩老頭一個黑豆大的背影消失在霧雨中。
鳳九覺得,這樁事東華幫了她有功。若尋常人這么助她,無論如何該請人一頓酒以作答謝。但東華嘛,自重逢,他也帶累自己走了不少霉運,如今他于自己是功大于過、過大于功還是功過相抵,她很困惑。困惑的鳳九想了整整一堂課,依然很困惑,于是,她拿此事請教了同在學(xué)中一日不見的燕池悟。
小燕一日前揮別鳳九,喜滋滋住進(jìn)帝君他老人家的華宅,理所當(dāng)然、水到渠成地遇到心上人姬蘅公主。姬蘅見著他,得知東華同他換居之事,呆愣一陣,嫵媚又清雅的一張臉上忽然落下兩滴熱滾滾的淚珠。姬蘅的兩滴淚猶如兩塊巨石砸進(jìn)小燕的心中,讓小燕忽感得到心上人的這條路依然道阻且長。小燕很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