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探花(三)
酒香帶人入夢,李尋歡躺在酒樓最柔軟舒適的床褥中睡著了。這一覺一直到天光大亮。夢里久違的沒有沉悶,沒有苦痛。
只有因為故人而憶起的鮮衣怒馬、年少輕狂。
兩人初識并非在燕北,而在京城。
那年李尋歡一舉得中探花,少年郎相貌俊朗,風度翩翩,一時在京城引得名聲大噪、風光無限。
放榜過后,新科三甲都被邀請赴宴。說來也是朝廷一貫的做派了。
宴會地點在京城近郊的一座大氣雅致的別莊,宴請的官員說是京城里最大酒樓鎮(zhèn)海樓主人的私產(chǎn),但春闈后都會作為宴請這些有才之士的地方,也有做人情示好的意味。
彼時,杏花剛落,海棠花期緊隨其后,滿庭的姹紫嫣紅盛放在水榭對岸,饒是家中有林園盛景的李尋歡也不由得贊嘆這座莊子的景致,至于席上的美酒佳肴,更是不遑多讓。
酒過三巡,席間的人大多詩興大發(fā),以亭外細雨春情為題開始暢書筆墨起來。再接著,話題免不了從美景到美人。
富甲一方的鎮(zhèn)海樓老板姓謝,是個名副其實的大美人。
有些興意闌珊的李尋歡尋了個空檔,退出觥籌交錯的亭子,沿著長廊自發(fā)逛起這座別致莊子。
一處轉角,他不期遇上了坐在長廊邊倚看雨景的謝琬。
煙雨迷蒙里,佳人的眼神中是錯愣,似乎全然沒料想過會有人來。片刻過后,她才對李尋歡輕抬嘴角笑了笑。
李尋歡一愣,隨后赧然一笑,沖對方拱了拱手。
“失禮了。”
再見面,李尋歡才知道那日碰到的就是謝老板本人。
富甲一方的鎮(zhèn)海樓老板謝姑娘人美、溫柔、還特別能喝酒。
于是從酒友到知己,和謝姑娘相處的時候無一例外讓李尋歡覺得很舒心。
后來李尋歡辭官回家,謝姑娘從京城一路相隨,在燕北也開了一家鎮(zhèn)海樓。旁人都說,鎮(zhèn)海樓謝姑娘是芳心暗許,就連李尋歡,心里也默認了這個說法。
往事想起時就像前塵舊夢,再體味一遍已經(jīng)是截然不同的滋味。李尋歡怔了怔,隨后搖了搖頭。
他身上還是昨天那套衣服,一身酒味難免有損儀容,但屏風上掛了一套嶄新的衣裳。李尋歡摸了摸料子,是上好的錦料。他喟嘆一聲,換好衣服出門。
走下樓,酒樓已經(jīng)卸下門閂,打開門做生意了。
鐘掌柜見到李尋歡,沖他行了行禮,李尋歡連忙回禮。
“李公子昨晚睡得可好?”
鐘掌柜笑著露出了眼角的皺紋。
李尋歡想起軟床被褥和身上料子舒適的新衣,嘴角不由自主掛起笑容,回答道:“勞掌柜費心了。”語畢,李尋歡卻想到這份心意真正出自誰,嘴上頓了頓,又接道,“也麻煩掌柜替我向謝姑娘說聲謝。”
聽完李尋歡的后半句話,鐘叔眉眼笑得更開了,利落地應了一聲:“會記著的,會記著的。”
實際上李尋歡想太多了。謝琬昨夜讓鐘叔扶他進房后還真沒再關注過他,趕著去睡美容覺,衣服是鐘掌柜讓人準備的。
鐘掌柜樂意對方能看到自家小姐的好,也就沒有說破。
鐘叔捋了捋胡須,高興地把算盤打了個來回花樣。
昨晚實在喝得太遲,謝琬來不及回宅院,好在鎮(zhèn)海樓后連通著一座小院,當初修建起來的目的本就是作她歇息用,謝琬就在后院暫住了一晚。
上午謝琬睡了個自然醒,聽到系統(tǒng)和她說李尋歡已經(jīng)出門了,點了點頭,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
系統(tǒng)雖然希望任務能越快完成越好,但這么多個世界下來,系統(tǒng)對謝琬足夠了解,知道她從真正不做多余的事,實際上都是步步布局,每一次任務都完成得十分出色。這也是主神斟酌后敢讓謝琬獨身完成這次艱巨任務的重要原因。
【系統(tǒng):現(xiàn)在我們要怎么做?】
兩個人搭檔時,向來是謝琬做主,系統(tǒng)從旁協(xié)助,從未橫加干涉謝琬的決定。即使有不理解的地方,正直的系統(tǒng)也會先詢問謝琬這么做的原因。
即使謝琬開玩笑說過自從碰到她家統(tǒng)兒后就變成了勞碌命,她也未曾想過主動終止這趟無盡的旅程。
系統(tǒng)對于謝琬有著全然不一般的意義。
【謝琬:等會我們出門,準備干活。】
【謝琬:我們在白云城時從跑船人口中聽到的消息是李尋歡為愛走關外,他既然做出了那么痛苦的決定,就不會輕易再從關外回來了……所以,唯有一種可能會讓這個男人再放棄他尊嚴回來飽受非議——
他愛的人有危險。】
【系統(tǒng):這就是你讓我故意給李尋歡放有人會在龍嘯云與林詩音婚禮上對二人痛下殺手的消息原因?】
【謝琬:嗯哼。】
【謝琬:假消息只要恨李尋歡的人知道了,就會變成真消息。】
【系統(tǒng):……你當初是不是和李尋歡有仇。】
【謝琬:沒有呀:)】
系統(tǒng)覺得它開始對捅李尋歡這件事有點信心了。
正如謝琬所說,那些恨李尋歡入骨卻又殺不死他的人意識到了,要讓仇人痛苦的方法并不一定要對他本人怎樣。心性堅定大丈夫者,縱是利刃刮骨也不一定會喊痛。但痛失所愛,卻是全天下鮮少有人能夠承受的痛苦。
即便未婚妻能夠讓給別人,那么再加上一個結拜大哥,兩個至親至愛之人的死亡,足以讓這個不敗神話崩潰了。
這種牽扯不相干人的做法為俠義之士所不齒,但若恨一個人到極點,什么手段都是使得出來的。
而李尋歡的仇人,實在不少。
李尋歡遠走關外給了他們一個大好機會。即便李尋歡趕回來救下龍嘯云與他那未過門的妻子性命,他們也能退而求其次直接與李尋歡拼個你死我活。
謝琬從別院到前頭來,鐘叔一看到她就轉述了今早李尋歡的話。謝琬聽了,彎了彎嘴角,笑得好看極了。
鐘叔見了,暗嘆,李探花一句話果然比什么都管用。
但小姐高興,他也跟著高興。
“小姐,你這兩天身邊沒個伺候的丫頭,等會叔去市上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小丫頭領回來?”
“我隨鐘叔你一塊去吧,我也有好久不曾逛過燕北,都有些陌生了。”
謝琬和鐘叔方出門,系統(tǒng)突然發(fā)聲。
【系統(tǒng):對了,為什么非要讓李尋歡回來,而不是跟著他去關外?】
謝琬輕笑。
【因為關外氣候不好呀,很傷皮膚的。】
【系統(tǒng):好的。】
【謝琬:對了統(tǒng)兒,我現(xiàn)在改變已定的命運,也沒有關系吧。】
這個問題早在飛仙島回中原的海上謝琬就已經(jīng)問過系統(tǒng)一遍了,系統(tǒng)有些不解謝琬為何又再問一遍,但還是回答道。
【系統(tǒng):沒關系,等世界從融合中被剝離后,這段時間就會重來,你現(xiàn)在改變世界既定走向也沒事。】
這份隱藏的暗涌,普通百姓并不知曉,依舊過著他們自己的日子。
李尋歡連日來正是為此事奔波,即便他內(nèi)力高深,臉上也不免顯露疲憊。這段時間他未曾睡過一個好覺,即使是昨夜醉倒,也下意識不敢睡沉。
因為他風塵仆仆帶回來的消息,全然信任他的大哥直接暫緩了和詩音的婚禮,毫無怨懟,這讓李尋歡的良心備受折磨。
或許是他們都知道李尋歡已經(jīng)回來了,不敢輕舉妄動,整個燕北竟一時間像是沒有任何一個武林中人待著的地方。
平靜、寧和,仿佛是他李尋歡不想讓兩人成親而撒下的可笑謊言。
龍嘯云干笑了兩聲,拍著李尋歡的肩膀道:“兄弟,為兄信你。”
“嗯。”李尋歡的臉色也有些尷尬。
“聽說孫老爺近來在燕北,我們可以讓他帶我們?nèi)フ掖笾谴笸ㄔ儐柎耸隆!?br/>
李尋歡點頭:“也好。”
因著兩人都要出門,龍嘯云有些不放心待在莊子里的林詩音,卻也不敢開口讓她與他們二人隨行。
他現(xiàn)在是個身揣寶物的盜賊,生怕哪天它就不屬于自己了。詩音還未曾嫁與他,他的心還懸在半空,他哪里敢讓她與李尋歡真的相見呢。
詩音對李尋歡避而不見,有時還正中了龍嘯云的下懷。
龍嘯云隔著門和林詩音說明了情況,讓她自己小心,過了一會,內(nèi)屋里傳來冷冷清清的聲音,嗯了一聲。
龍嘯云長舒了一口氣。
在旁的李尋歡心里發(fā)澀,他別開目光,不去看那扇房門。
兩人一前一后出了大門。遠遠的,李尋歡就看到了謝琬以及鐘掌柜。李尋歡腳上頓了一拍,他身旁的龍嘯云察覺了,不禁有些疑惑問道:“尋歡,怎么了?”
這時,走近的謝琬顯然也看到了李尋歡二人,她停下了和鐘叔的交談,淺笑晏晏地和他打了個招呼。
“李公子。”
謝琬的目光似乎很平常地落在了李尋歡身邊的龍嘯云身上,并也對他笑了笑。龍嘯云頓時極度驚駭?shù)乇牬罅搜邸?br/>
“謝姑娘,這會出來是?”李尋歡問道。
“身邊冷清,鐘叔便陪我出來添兩個伶俐討喜的丫頭。”
謝琬身邊果然多了兩個白凈可愛的小丫鬟,脆生生地隨著謝琬喊了一聲‘李公子’。
李尋歡和謝琬搭話,并沒有注意到他義兄異常的神色。倒是謝琬身旁的鐘叔注意到了,不免皺了皺眉。
李尋歡想起身邊的義兄,想著也巧,便把龍嘯云介紹給謝琬:“謝姑娘,這是在下義兄。”
龍嘯云頗為不自在地扯了扯嘴角,他的眼神卻直直地盯著謝琬,像是要從她身上看出點什么來。
照理來說李尋歡引薦完就該是他本人自報姓名,可龍嘯云卻只是一昧看著謝琬,沒有說話。這下,李尋歡也察覺到了些不對勁。
“大哥?”
龍嘯云緩過神來,連忙拱手:“咳咳,抱歉姑娘,在下龍嘯云。”
謝琬卻笑得依舊溫柔,似乎這件事并未引起她的反感。
“早已聽說龍大俠名諱了,小女子姓謝,旁邊是我家長輩。”
鐘叔對龍嘯云先前的作態(tài)并沒有什么好感,但人前他還是笑吟吟地對龍嘯云拱手說道:“龍大俠果然與李公子一般,乍看就知是英雄豪杰。”
龍嘯云笑著應承下了鐘叔的話,目光卻還是忍不住落在旁邊謝琬的身上。
等人走后,李尋歡想到剛才龍嘯云看謝琬的樣子,心里有些不滿的同時也有些別扭。但他想了想,還是提醒道:“義兄,你既要娶詩音……還是全心全意待她吧。”
龍嘯云怔了一下,隨后立馬反應過來,不禁有些羞惱交加。
“尋歡,說什么呢!”
說著,他的目光閃了閃:“我只是覺得這位姑娘有幾分像某位故人罷了。”
但去找孫老爺?shù)穆飞希垏[云卻放不下這個話題,又從旁詢問了幾句李尋歡與這位謝姑娘的關系。
李尋歡在得了龍嘯云的解釋后未多想,一切如實相告。龍嘯云聽后,反而陷入了沉思。
孫老爺果真在燕北,李尋歡把他贖出來后,孫老爺就帶著兩個人去找了大智大通。
李尋歡拋出了第一個問題的五十兩。
“有人打算在李尋歡走后,對龍嘯云及林詩音下手,此事可否屬實。”
山洞里蒼老而低沉的聲音傳出來,是大通。
“是的。”
第二個五十兩是龍嘯云拋的,在得到第一個問題的答案后,他一路心神不屬的狀態(tài)就恢復過來了。
“可知有什么人?”
“很多人。但其中最難對付的,卻有三個。”大智說出了這三個人的身份,無一不是狠角色。
李尋歡接著問道:“他們現(xiàn)在可都已在燕北?”
“在的。”
得到答案,兩人立刻返回李園。李尋歡腳步已邁出一步,卻又停下,他拋出了第四個問題。
“你可知鎮(zhèn)海樓謝老板的名諱?”
聽到李尋歡問有關謝琬的事,龍嘯云也停下了腳步。雖然他有些驚異李尋歡所問的這個問題。
李尋歡與謝琬相識多年,是再聊得來不過的酒友知音。
甚至他也明白,謝姑娘是喜歡他的。
唯有小李探花在謝姑娘這里得過許多例外。如果女人肯一而再再而三為一個沒有血緣的男人做她不曾做過的事,那這個男人一定是她最愛的人。
可李尋歡從來不知道謝琬叫什么。
他問起時,謝姑娘也只是溫柔地笑了笑。
唯有在這點上,他不是那個例外,仿佛她其實并不是喜歡他的。
面對著大智大通,李尋歡不知怎的突然有些好奇。
半晌后,大智大通答道:“我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