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阡陌明白維周的疑惑——玫瑰紫是乾隆之后才流行起來的常服顏色,可這繡片上的工又是內(nèi)斂中帶著華麗,與乾隆張揚肆意的審美不同,帶著明顯的康雍氣質(zhì)。但以此判斷其為贗品又站不住腳:因為不流行不代表不存在。況且拋開這些因素,這件衣服堪稱開門,是繡工中的精品,所以可以認定這是一件清早期皇室成員常服精品。這件常服的主人可以身著龍紋,必然身份不凡,可也能隱約察覺這不是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人,他到底是誰呢?
趙先生道:“東西肯定是對的,玫瑰紫的衣裳康熙的時候雖然不多見,也是有的。”
“這件東西您是從哪里入手的?”阡陌問。
“幾個月前,有一位在華爾街上班的年輕人來到我們在曼哈頓的店里賣出的,他說是前一陣子去法國出差,在跳蚤市場淘來的。而據(jù)賣給他的人說是一戶傳教士人家的后代整理閣樓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國外對老繡片了解不多,也不太好出手,我這次回國,就帶了回來。”
這樣說來,她必然是沒有見過這件衣服了,那這種久違的熟悉感又是從哪來的?
“我能用手摸摸嗎?”阡陌問。
“當(dāng)然。”趙先生痛快答應(yīng),又道:“這種老繡片,不親手摸過都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故事。”
阡陌點頭,摘下手套,又去洗了手,擦干了才回來入座,赤裸著雙手,重新拿起那件衣服仔細端詳。這布料如此柔軟,繡工如此精湛,怕是除了宮廷,再無第二出處。
手指拂過柔軟絲滑的布料,停留在細密的針腳上,來回摩挲中,那細密的手感仿佛毛刺扎在手掌,電流一樣的刺痛傳遞到阡陌的心上。瞬間,她的呼吸不覺重了起來,突然下意識地抬起左面的袖子,翻看左面肘部蟠龍紋眼睛的花紋,這一看不要緊,三個人都愣在當(dāng)場。
常服左面袖子肘部本有一條盤龍花紋,可龍左眼部分的針線不知道為什么竟然被挑了出去,只剩下空蕩細密的一圈針眼!
這可是犯了大忌諱的!什么人敢將龍眼挖去,即使是在一件常服上,這也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罪過。而更重要的是,為什么江阡陌會知道,這里有一個如此不合常規(guī)的花紋?她明明是第一次看到這件衣服!
就在這時,玫瑰色的閃電劃過天際,緊接著轟隆的雷聲響徹天地。阡陌突然尖叫一聲:“不行!”
“怎么了阡陌?什么不行?”應(yīng)維周搶步過去抱住要昏倒的人。
江阡陌已經(jīng)聽不清他的話,心口疼痛到不堪忍受,眼前是繚亂而殘酷的刀光與血影,混亂而鏗鏘的人聲與畫面——
“你說說,這天下是誰的天下?!”
“人之故鄉(xiāng),出生之時所在之地而已。京城之于小姐,只一地。”
“你說得都有趣,只是不知要怎樣才能有那樣的世界?”
“青海到京城,萬里之遙,奴婢怕……”
“兒子生而為臣,富貴具足,再無可貪圖,今生今日,只愿父皇兄弟,皆得滿愿!”
……
“阡陌!阡陌!江阡陌!”耳邊恍惚間傳來維周的聲音,被呼喚的人卻已經(jīng)陷入從漩渦般的夢境中無法驚醒。
“阡陌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心口疼犯了?你別嚇我,我這就帶你去醫(yī)院,沒事的沒事的……”
“應(yīng)先生,下了暴風(fēng)雪,你不能出去,很危險……”
“滾開!”
“應(yīng)先生……”
“阡陌,你不能有事!撐住!我這就送你上醫(yī)院!再過兩個路口就到了,就有人來救你了!我還沒和你說我最近做了個夢,跟真的似的,夢里的我策馬揚鞭,指揮千軍萬馬,那叫一個過癮。阡陌……”
暴風(fēng)雪裹挾著天地間縹緲如舟的小小車子,副駕駛座位上的姑娘聽不到任何呼喚,似乎陷入了沉睡,應(yīng)維周看著自己呵護在手里的人,他本甘心情愿做她一輩子的護佑,然而天地之大,他的愿念渺小如雪粒,狂風(fēng)之下,無處尋蹤。
公元一六九六年,康熙三十五年,二月初二清晨。
京城,太廟。
大雪漫天地下了一夜,終于在此時收勢。厚厚的積雪早早就被人清掃干凈,磚石路面蒙著一層細細的白沙。二月初二,這是一年中農(nóng)歷新年結(jié)束的日子,只有過了這一天,正月才算是正經(jīng)結(jié)束了。
古老的太廟前門緩緩打開,明瓦的宮燈開道,浩浩蕩蕩的隊伍穿著華貴的宮衣,有條不紊地穿過戟門。路兩旁跪著接駕的人群,屏住呼吸,沒有任何聲響。行進中的幾百人的隊伍,人人面色統(tǒng)一,步履整齊。偌大的天地,除了鞋底和地面的輕微摩擦聲,別無他聲。
隊伍始終保持著勻速前進,可在距離前殿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卻突然停了下來。所有人當(dāng)即靜立于自己的位置上,仿若風(fēng)雪中的木雕泥俑。隊伍前方,有人飛快跑向正中間十二人抬的金黃頂明黃幃的龍輦,半跪下身,等候吩咐。
轎輦旁隨行的一個身著葛布箭衣的太監(jiān)看了看來人,站定,伸手緩緩卷起側(cè)面的轎簾,附耳向轎內(nèi)。隔了半盞茶的工夫,那太監(jiān)才又直起身,垂眼問半跪著的人,口音帶著脆生的京腔,聲音不大,卻也不顯得細弱:“主子問適才過橋的時候,六角井亭那邊,是不是有什么響動?”
半跪著的人忙低了頭,一字一句答:“回爺?shù)脑挘罄硭略缭绲慕腥藖泶驋吒蓛袅耍o響動。”
大太監(jiān)聞言,卻道:“仿佛是看見那邊閃了道石榴紅的光。”
半跪的人微微出了冷汗,口里仍然答道:“奴才剛剛在井亭過來,確是起風(fēng)了,并不曾有別人。”
明黃色的轎輦靜了半晌,那太監(jiān)附耳過去,再次直起身道:“沒事便好,起轎吧。”
“嗻!”眾人應(yīng)道。十六個宮人開路,明黃色轎子再度被抬起,隊伍重新開始行進。
此刻,京城的另一頭,城北江家老宅,燈火通明的內(nèi)院,有人欣喜道:“醒過來了!醒過來了!到底挺過來了!這心口有了熱氣,就好辦了!”
“謝天謝地!”蒼老的婦人泣不成聲。
“昏睡了這小半年,偏趕著二月二醒了,可要好好謝龍王爺爺才是!”
“是是是,多謝龍王爺爺護佑!”
遠處的太廟,圜丘壇,大太監(jiān)尖厲的聲音幾經(jīng)反射,穿透蒼穹:“皇太子胤礽代祭大社大稷,祈愿四海平安,五谷豐登,子民安康,大清基業(yè)永固,千秋萬代。”
雪飄京城,又一個四季輪轉(zhuǎn)開啟。
二月初二,龍?zhí)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