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文德已篤定今年這一戰(zhàn)必能擊敗李瑕，遂安心招待答魯普蠻。
    是夜，鳳園燈火輝煌。
    就在外苑的一角，盧富與呂文福的侍衛(wèi)們一起住進(jìn)了一間號房。
    「記住，你往后就是呂家的人了，安心為三爺做事。」
    護(hù)衛(wèi)頭領(lǐng)這般說了一句，并沒有馬上信任盧富，又安排了兩個人與他同住同行。ＷwＷ.ΧＬwＥй.coΜ
    呂家軍被稱做「黑炭團(tuán)」，在荊湖以抱團(tuán)排外著稱，這種排外并非指他們完全不接納新來的人。
    相反，他們自有一套讓人死心塌地效忠的做法。
    新來的人需要服從他們，從低等活做起。而有傲氣、骨頭硬、不愿受他們壓迫的人，就會被排擠、打壓。
    呂文德炭夫出身，這些做法其實(shí)是從山賊土匪拉人入伙的方式里學(xué)來的。
    這一夜，盧富就蹲在一條小溝邊，為呂文福的護(hù)衛(wèi)們刷著恭桶。
    恭桶里那令人作嘔的臭味逼上來，他努力忘掉自己曾經(jīng)也是個將領(lǐng)。
    他隨姜才歸附秦王，為褒獎這種歸附之功，他才被擢升為部將；奉王稱帝，他原本可以擢升為統(tǒng)領(lǐng)……但其實(shí)他一直都明白自己沒有這個能耐，就是運(yùn)氣好，趕上了這種好事。
    「不配。」盧富聞著那陳年的屎尿氣味，心想道：「我不配，該把運(yùn)氣留給弟弟。「
    心中的后悔之感已經(jīng)不是「弟弟考中進(jìn)士」這個念頭能壓下去了，他只能通過貶低自己去發(fā)散掉這種后悔感咬噬心尖的感覺。
    因?yàn)樗酪呀?jīng)不太可能回去了。
    就這樣，盧富在鄂州待了幾日。
    其實(shí)呂文福的護(hù)衛(wèi)也不缺仆役洗恭桶，讓盧富做這些，無非是想看看這個漢子聽不聽話罷了。
    盧富的順從、老實(shí)，讓她通過了這一項(xiàng)考驗(yàn)，能夠像跟班一樣跟著兩個護(hù)衛(wèi)。
    也偶爾能聽到一些呂家的大事。
    「八月初七，少保要親自提兵支援江陵府了。」
    「那就不能在鄂州過中秋了。」
    「哈哈，還能過完中秋再去不成?那是打仗，國家大事。「
    「呂少保不愧是大宋的頂梁柱。
    「說實(shí)在的，三太尉去嗎?若是三太尉也去，我們怕也得在江陵城外的戰(zhàn)船上過中秋了……我還盤算著劉好好共度中秋。」
    「哈哈哈，寄點(diǎn)錢回家吧，盡日將俸祿花在女人肚皮上。「
    「比田老狗去賭要好。」
    站在一旁為那幾人添酒的盧富聽「江陵城外」心中忽然有個念頭閃過，正要仔細(xì)想一想，忽被人瞪了一眼
    「耳朵支那么高做甚?！讓你聽了嗎?倒酒。」
    盧富不敢說話，連忙添了酒。
    其后這幾人才接著說起來，道：「三太尉不去，蒙元的使者還沒走呢，三太尉鎮(zhèn)守鄂州，順便招待他。」
    忽見前院管事匆匆跑來，道：「大白天的喝甚酒?來一隊(duì)人護(hù)送沈相公渡江。」
    「哈?沈相公。弟兄都喝酒了，請管事到那邊去尋………」
    「沒喝酒的隨我過來。」
    盧富心念一動，連忙跟上。
    ~~
    一艘江船劃過長江。
    荊湖北路轉(zhuǎn)運(yùn)副使沈煥背著雙手立在船頭，三絡(luò)長須隨著江風(fēng)輕輕擺動。
    他眺望著長江水，也不知想到什么，吟起了詩來。
    「王睿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
    船上也沒其他人聽得懂。
    只有沈煥獨(dú)自站在那「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一詩念()罷，他黯然了良久。
    此時船才劃到江心，沈煥站得也累了，坐下，抬頭看向一名漢子，道：「你撐船撐得很穩(wěn)啊，是呂三太尉的親兵。」
    「不知道是不是……是呂三太尉救了我……小人。「
    「淮右人?」
    「是，淮右含山人。」
    「我有幾位同年也是含山附近人，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盧富。」
    盧富答了，再看向沈煥沈轉(zhuǎn)運(yùn)使，馬上便有種崇敬之意。
    他從大就跟著他娘、跟著村里人對那位致仕的老相公敬若神明，今日再見到沈煥，馬上便聯(lián)想到那位老相公。
    沈煥這種文官大員，正是大宋朝三百余年來最高貴的形象。
    「沈相公，小人想請你做個主，不知可不可以?」
    「哦?」
    「小人有位相識，遭了禍?zhǔn)隆恢馈?br/>     盧富話到一半，又猶豫了起來。
    他這人，腦子素來有些遲鈍。
    沈煥卻是臉色一肅，撫須道：「遇到冤情了?與本官稟來便是，必為你作主?」
    「真的?」盧富一見他滿臉正色，心中的顧忌登時便消了不少，道：「小人有個朋友，名叫「阿卯，，像是在這長江上被人殺了。」
    「可知兇手何人?」
    「不……不知，小人猜想，也許是船上哪個人與他有過節(jié)。」
    盧富再次猶豫了一下，想到那根被吮得干干凈凈的鴨腿骨，于是將當(dāng)日的經(jīng)過仔細(xì)說了，最前道：「一條人命就這樣沒了，小人想求相公……能不能查查……」
    沈煥卻是忽然嘆了一口氣，喃喃道：「人命。」
    兩個字念罷，這位安撫使站起身再次背過雙手，道：「說到人命，你可知自李逆叛亂以來，江陵府每日死多少人?」
    盧富一愣。
    沈煥再次嘆息了一聲，道：「這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啊。」
    「可是阿卯不是死在戰(zhàn)場上……」
    沈煥擺了擺手，喝道：「兀那漢子！無憑無據(jù)，僅看到一灘血跡就指有冤案，成何體統(tǒng)?！」
    盧富呆愣了一下。
    若不是這兩年在萬州軍中，常有訓(xùn)導(dǎo)員給他講世上的道理，他只怕真的要被沈煥唬住了。
    此刻目光看去，他竟是看到了過去二十多年都沒看清的某些士大夫的嘴臉。
    有護(hù)衛(wèi)走過來，湊到盧富耳邊，輕笑了一聲。
    「蠢貨，他真是個蠢貨。」
    江舟緩緩?fù)Ｔ诎哆叀?br/>     盧富呆愣愣跟著護(hù)衛(wèi)們下了船，只看到前方是一大片營帳……蒙古人的營帳。
    一桿桿蒙古大旗正在飄揚(yáng)。
    不少的蒙古人正繞著大營在策馬游戲，歡呼聲此起彼伏。
    盧富不明白這是在做什么。
    于是他回過頭看去，這才忽然發(fā)現(xiàn)，長江上有幾條大船正在向這邊駛來。
    「荊路北路轉(zhuǎn)運(yùn)副使沈煥，見過大人。」
    「呂文德呢?你們轉(zhuǎn)運(yùn)使呢?！
    「呂少保有兵務(wù)在身，不能前來，轉(zhuǎn)運(yùn)使便在后面的大船上，將遣上官來知會各位大人，以免大人們久候。」
    「他們到底要多久才能湊齊歲幣?！」
    「快了……快了……」
    盧富此時才明白這是在做什么，他傻傻站在那，目光望著遠(yuǎn)處的青山，出神了很久。
    直到聽得一聲大響。
    「嘩啦啦啦……」
    轉(zhuǎn)頭看去，只見是一口箱子被力夫弄翻了，砸在地上，滾落出了滿箱的白銀。
    ()盧富忽然莫名地鼻子一酸，紅了眼眶。
    他知道這里是哪里，鄂州對岸、長江以北，再北面就是大別山。
    這里，正是淮南西路與京西南路的交界。
    東面就是他從軍七年一直在守衛(wèi)的淮右，是他在淮河上一次次浴血奮戰(zhàn)，才沒讓蒙虜殺進(jìn)來的家鄉(xiāng)。
    結(jié)果呢?
    一轉(zhuǎn)頭，這大宋朝廷的官員，把蒙虜請回到長江邊上來收歲幣了?
    「大人莫怪，大人莫怪。」沈煥賠著笑臉，道：「如今李逆叛亂，正在猛攻江陵，小國深盼大元能出兵潼關(guān)……」
    盧富站在后面看著沈煥的丑態(tài)，揚(yáng)起嘴角，輕笑了一下。
    不自覺地，有淚水從他眼睛里劃落。
    他心想，這就是麻士龍說的「鳥屎糊進(jìn)了嘴里」，大宋皇帝先賣了國，又還要誰效忠?
    讓他飽讀詩書的弟弟考上進(jìn)士，然后也跪倒在外虜腳邊賠笑嗎?
    回想起七月十八日，那封詔書在萬州軍中宣讀之時。
    當(dāng)時盧富沒有什么感觸。他覺得這一切的發(fā)生都是能想到的，改國號為唐又怎么樣?當(dāng)了皇帝又怎么樣?與他有什么關(guān)系?
    當(dāng)時他滿腦子都是從小在淮右小山村里被烙印的那些崇拜。
    只有回來一次，他才將那印象中的崇拜徹底打碎。
    到了現(xiàn)在，他才聽懂了同袍們的歡呼，到底是在歡呼什么。
    「萬歲!萬歲!萬歲……」
    看《終宋》最快更新請瀏覽器輸入-WAP.JHSSD.COM-到，為了您下次還能查看到本書的最快更新，請務(wù)必保存好書簽！
    第993章歲幣免費(fèi)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