縉云山一戰(zhàn)時，王益心用鉤繩把蒙軍船支拖到岸邊作戰(zhàn)，是如今江防戰(zhàn)最常用的辦法之一。但傷亡會更大，戰(zhàn)事也會拖很久。
    許魁更瘋狂，在冰冷的江水里，硬是把汪翰臣的戰(zhàn)船鑿穿了……
    當(dāng)戰(zhàn)船的船尾緩緩下沉，船上那些戰(zhàn)場經(jīng)驗不足的奧魯軍比蒙古老卒更容易亂。
    有一枚轟天雷沒能及時拋射出去，在砲車上轟然爆炸，鐵片激射。
    汪翰臣迅速放下小舟，下令撤退。
    這只是一場試探性攻事，他只打算趁宋軍立足未穩(wěn)時挫宋軍士氣，沒有死戰(zhàn)的必要。
    但這位門閥貴胄、蒙軍奧魯元帥，確實是敗在了許魁這一無名之輩之上了。
    在汪翰臣看來，敗得太輕巧，可謂恥辱。
    他無法感受到許魁花了多大的勇氣，下了多大的決心。
    這一戰(zhàn)對于下江鑿船的百余宋軍士卒而言，是生死艱難。
    ……
    一艘艘船只拼了命地劃槳，想要溯江回到利州。
    但順江攻下來容易，逆水行舟卻難。
    宋軍在岸邊瘋狂地追趕，拋出鉤繩，俘虜一艘又一艘的蒙軍船只。
    而下游江面上，一具具被凍到失去了知覺的宋軍士卒尸體浮起，被江水裹著向下游漂去……
    ~~
    “元帥！”
    “元帥……”
    汪翰臣感到江風(fēng)吹來有些冷，裹了裹身上的戰(zhàn)袍，下了小船，進(jìn)了利州城，大步走上城樓。
    他臉色如常，似乎并不因這場小敗而掛懷。
    城樓上，汪惟正已迎了下來。
    “五叔無恙就好，我在此觀戰(zhàn)，見五叔本要大勝，不想船只意外沉江，甚憂五叔安危。”
    “總帥。”
    當(dāng)著眾將士，汪翰臣還是向汪惟正抱拳行禮，道：“不是意外沉江，是被宋軍鑿了。”
    只說了這一句，他已走到城樓邊，觀望著后續(xù)回來旳船只。
    待見到他麾下近千精兵的船只溯江而上，歸入利州碼頭，汪翰臣當(dāng)即便下了軍令。
    “傳令各砲臺！砲擊宋軍追兵！”
    汪惟正走了兩步，站到汪翰臣身邊，低聲道：“五叔，現(xiàn)在放砲石，怕要誤傷后面的船只。”
    “當(dāng)斷則斷，不能讓宋軍追上來，萬一擴(kuò)大戰(zhàn)事，有潰兵沖到城下。”
    “可……”
    汪惟正想說些什么，最后又噎了回去。
    他五叔這場試探性的攻事，至少丟掉了百余艘小船，千余民壯……前后還只花了不到兩個時辰。
    汪翰臣轉(zhuǎn)頭看向汪惟正，神情有些尷尬，卻是語重心長起來。
    “今日這一戰(zhàn)，我敗得……不好看。”
    “五叔，我沒有如此認(rèn)為。”
    “敗就是敗了。”汪翰臣道：“我確實低估了宋軍，看得出這支宋軍戰(zhàn)力不俗，士氣高昂，領(lǐng)軍的是個能人……并非是因為敗了才夸大對手。”
    “宋軍士卒能不畏死，嚴(yán)冬下水鑿船，當(dāng)是強軍。”汪惟正道：“若換我領(lǐng)兵前去，定未想到戰(zhàn)船會被鑿沉，甚至不能及時撤軍……”
    汪翰臣這才點了點頭。
    他最擔(dān)心的，就是汪惟正年輕氣盛，見己方有三萬人，敵軍僅八千，便要出城迎戰(zhàn)。
    這次由他出城試探，雖是輸?shù)秒y堪，好在探明了宋軍戰(zhàn)力，接下來僅守城池便是。
    “成都府路步馬軍總管……李？李瑕？”
    汪翰臣顯然是聽過李瑕之名的。
    一路回到府中，他馬上便翻出近年來的所有的戰(zhàn)報、信件，要把李瑕這人了解清楚。
    ~~
    嘉陵江畔，呂大用瞇著眼看去，只見幾個宋軍士卒合力從江岸把一具尸體拖上來。
    “是敵方主帥！敵方主帥已死！”劉金鎖大喊一聲，歡呼不已。
    “讓我看看！”呂大用努力向前擠去，偏是被周圍的宋軍擋著，近不到前。
    “快！送給大將軍……”
    呂大用看著那隊士卒跑過，一把拉住劉金鎖，問道：“真斬了敵方主帥？這么快？”
    劉金鎖反問道：“你看到蒙軍主船沉了沒？”
    “看到了。”
    “那不就是了，那汪惟正年輕氣盛，非要來觀戰(zhàn)。沒想到被許魁鑿了船，可不就死了。”
    “就這樣拿下利州了？”
    “那可不。”劉金鎖大咧咧道：“你不看蒙古主都死在我家將軍手上。”
    呂大用猶覺茫然，喃喃道：“昭化那么小的城都打了二十多天……”
    “戰(zhàn)場不就這樣。”劉金鎖大笑道：“都按你這樣算，還打啥？大家拿著算盤算算，這座城歸你，那座歸我，哈哈！”
    呂大用啐道：“娘的，沒讓你見見我呂家軍的能耐。”
    過了一會，林子過來，拍了拍他的肩。
    “呂兄弟，我家將軍喚你過去。”
    呂大用遂跟著林子往大帳走，已不像初來時那般趾高氣昂。
    ……
    到了帳外，便聽里面李瑕正與孔仙在議事。
    “今日陣斬汪惟正，想必馬上便要破城了？”
    “難。城中守軍雖無主，但沒見過我們攻城，未必會很快投降。”
    “強攻幾日而已……”
    “報！大將軍。”林子喊道：“呂大用來了。”
    “進(jìn)來吧。”
    李瑕看到呂大用，難得笑了笑，道：“當(dāng)時你來傳信，本將扣了你兩日，為的是籌謀收復(fù)利州之事，莫在意。”
    呂大用愣愣看著李瑕，好一會才傻傻點點頭。
    李瑕抬了抬手，林子便端了個匣子上前。
    “這是汪惟正的頭顱、大旗。你快馬帶回給呂帥，只說‘請再拖莫哥十日，大事可成’。”
    呂大用這才又回過神來，道：“李將軍放心，我不會跟大帥說你扣了我。”
    “好，軍情如火，你須快馬走葭萌關(guān)小道，繞過巴中，我會派熟悉地形之人領(lǐng)路……三日內(nèi)，必須見到呂帥，可能做到？”
    “好！”呂大用大聲道：“放心！我以前當(dāng)樵夫的！什么老林子沒鉆過。”
    “好！真壯士！去吧。”
    呂大用捧著匣子就走，才兩步，又回頭道：“李將軍，我的匕首被你的人拿了……”
    “事急，再會時還你。”
    呂大用雖是粗人，手捧著一方蒙古總帥的頭顱，也是豪氣頓生。
    “李將軍再會！”
    ……
    孔仙看著呂大用出了帳，深深嘆息一聲。
    “這可行嗎？”
    “一步閑棋，若能讓呂文德多拖幾日也好。”李瑕道，“總歸不費事。”
    孔仙揉了揉臉，顯得疲憊至極，道：“今日扎營只扎了一半。明日安好營，還要造浮橋……戰(zhàn)還未打，三四日光景已過。”
    李瑕點點頭，臉上的笑容已完全消散。
    孔仙又道：“我觀汪翰臣退兵后的布置，此人能戰(zhàn)。”
    “不錯。若非許魁奮勇，今日這一戰(zhàn)，勝負(fù)難料。”
    孔仙更憂慮，斟酌著，道：“若不能收復(fù)漢中，是否退而求其次，先拿利州……”
    “沒有漢中的川蜀，就像是本該有四面墻的房子少了一堵墻。”
    李瑕說著，補了一句，道：“而且，機會只有這一次。”
    孔仙道：“末將何嘗不明白？但哪怕再多十日，利州城……”
    “不到最后一刻，總會有辦法。”李瑕道：“孔將軍容我再想想。”
    “好。”
    孔仙雖應(yīng)了，猶覺漢中已不可圖，能趕在蒙軍增援前拿下利州，鞏固住戰(zhàn)果已難得。
    李瑕已起身道：“我去看看傷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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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nèi)绾瘟耍俊?br/>     “稟大將軍，都凍傷得厲害，沒十天半個月下不了地。”
    “無論如何，務(wù)必盡力救治，需任何藥材，直接找我……”
    許魁迷迷糊糊中聽到李瑕與隨軍大夫的對話聲。
    他努力睜開眼，喃喃道：“大將軍……弟兄們……活了幾……”
    李瑕走上前，也不避諱，開口道：“三十一個，但我向你保證，這三十一個，每一個我都會全力救回來。”
    “他們……為收復(fù)我……我家鄉(xiāng)……”
    李瑕聽得懂那含糊的話語想說什么。Ｍ.ＸζéwéＮ.℃ōΜ
    他拍了拍許魁，道：“我知道，你近來心里事多，近鄉(xiāng)情怯……都是這般。”
    許魁忽然想哭。
    他是粗人，頭一次聽到“近鄉(xiāng)情怯”這詞，只覺猛一下就擊到他心頭上。
    “將士們不僅是為了收復(fù)你的家鄉(xiāng)，他們也是在保自己的家鄉(xiāng)。”
    李瑕撥弄著篝火，讓許魁更暖和些，話鋒一轉(zhuǎn)，又道：“但我今日審了幾個俘虜，可知他們?nèi)绾握f的？”
    “小人……末將……”
    “汪惟正說，利州是他的家鄉(xiāng)。他父親治理十年，使利州民生安樂……”
    “不！”
    許魁大怒，強撐著就要起來。
    他事實上根本不知利州是不是民生安樂，但就是不容允汪惟正這么說。
    否則，他做的一切，領(lǐng)著百余號兄弟下到冰冷的水里，凍死了八十七號人，又是為什么？
    李瑕摁住許魁。
    “民生安樂我不知是否真的，但無論如何，不夠。你的家鄉(xiāng)父老，當(dāng)著下等人、驅(qū)口、賤民……下等人的安樂，遠(yuǎn)遠(yuǎn)不夠。”
    “對！不夠！”
    “當(dāng)然，這道理用嘴是講不清的。那簡單，你養(yǎng)好傷，到利州城里去，讓汪惟正親眼看看……這里到底是他的家，還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