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2章 北歸舊事
安陽城廓以南二十余里,有條河叫羑河。
游顯正駐馬立在河邊,望著南面的唐軍大營,眼神中帶著些茫然之色。
他今年五十七歲,這一輩子正是經(jīng)歷了蒙古滅金、伐宋,以及到現(xiàn)在為止,中原最動蕩的數(shù)十年。
因此,他整個人看起來都帶著股疲憊感。
在河邊又等了一會,游永錫策馬到游顯身旁,道:“父親,若李瑕不來,而是派一支兵馬來殺父親……”
“年輕人怕的真多。”游顯開口,打斷了兒子的話。
他的老眼中帶著回憶之色,又道:“我當(dāng)年從許州活下來,從宋境逃回北方,哪一次不是九死一生,哪一次像你這般怕過?”
“父親教訓(xùn)的是。”
南面有騎兵襲卷而來,傾刻已到了河對岸。
游顯瞇著眼看去,很快就認(rèn)出了李瑕。
那身姿氣度,想認(rèn)不出都難。
但真正讓他訝異的是,李瑕竟是并不害怕被偷襲,徑直翻身下馬,親自乘著小舟過來。
游顯略略猶豫,也翻身下馬,解掉佩刀,卸掉盔甲,命游永錫將馬匹帶走。
他只孤身一人穿著布衣,涉水向李瑕迎來。
但真等小舟靠近了,李瑕那雙目若含星的眼看過來,游顯卻又沉默了。
好一會,他才道:“沒想到啊,陛下竟真會親自前來。”
此時,張弘道已擋在李瑕身前,以警惕的目光看向游顯。
李瑕卻顯得很自若,向張弘道微微擺手。
“朕很好奇,當(dāng)年是什么能讓你拋妻棄子也要從宋國回到北面,是思鄉(xiāng)之情嗎?”
河邊風(fēng)大,吹亂了游顯的須發(fā)。
他站在河邊抬頭看著李瑕,幾次猶豫,才道:“說出來,怕陛下不信,但我還是實話實說。”樂文小說網(wǎng)
“好。”
“那年我不到三十歲,隨蒙軍將領(lǐng)阿思蘭守襄陽,后被宋軍俘虜,宋將劉石河將軍欣賞我的才華,將我舉薦給了孟共孟元帥……”
這卻是張弘道之前并未聽說過的,李瑕也未想到游顯竟還見過孟共。
只見游顯嘆息了一聲,繼續(xù)道:“當(dāng)時孟元帥有意收復(fù)河南,且有了方略,他趁著窩闊臺病死的時機,數(shù)次出兵攻打蒙古要塞,焚毀糧草,使淮北局勢一度好轉(zhuǎn),當(dāng)時他說服了投降蒙古的金國大將范用吉。可惜宋朝廷不許,反而對孟元帥起了猜忌之心,孟元帥由此一病不起,抱憾而終。”
李瑕曾經(jīng)聽說過白樸之父白華的經(jīng)歷,亦是與這件舊事有關(guān),遂問道:“所以,你是失望之下逃出宋營、奔回北面?”
“若如此,我當(dāng)有計劃,又何必拋妻棄子。”游顯閉上眼,再次深嘆了一口氣,道:“我是在孟元帥病逝前就回蒙古了,我當(dāng)時的妻兒留在宋國為人質(zhì),而我孤身北上,為孟元帥聯(lián)絡(luò)了范用吉。”
張弘道張了張嘴,愣了一下。
“可笑當(dāng)時孟共屢次破地,京湖局勢一度好轉(zhuǎn),可笑當(dāng)時他康慨激昂,我真當(dāng)他能做成事。拋妻棄子為他北上犯險,結(jié)果呢?他一命嗚呼了,我怎么辦?”
似是因回想起妻兒勾起了游顯對孟共的憤滿。
張弘道再看向游顯,恍然又明白了許多事,問道:“那這么說來,你真與李璮有所聯(lián)絡(luò)?”
游顯點點頭,又搖了搖頭,道:“我確與李璮面見過數(shù)次,但看出他不是成事之人。之后便罷了背叛蒙古的心思,只求治理好一方百姓。”
張弘道又問道:“你不飲蒙哥賜的酒也是與此有關(guān)?”
“當(dāng)年我勸蒙哥不要伐蜀,其實暗中已傳了消息往襄陽。蒙哥賜酒之時,我以為是事情敗露被賜毒酒,驚慌不敢飲。”
說著,游顯自嘲地?fù)u了搖頭,看向李瑕。
“這些年來罪人膽顫心驚,今朝終遇圣主,可將塵封多年之心事一吐為快,今愿攜彰德、大名二府歸順,伏惟陛下以圣德君天下,罪人死而無憾……”
李瑕聽著這些話,分明是考慮了片刻,權(quán)衡了利弊之后,忽然跳下了小舟,踩進了河水里。
“陛下!”
“陛下!”
周圍侍從大驚。
但反正李瑕靴子與褲子都已經(jīng)濕了,不管不顧趟著水上前兩步,親手扶起了游顯,語重心長地安慰了幾句。
“卿不必妄自稱罪,卿一心漢法,愛護百姓,今能攜城歸順以全百姓,有功于國,有大功于國……”
~~
是夜。
待李瑕與張文靜說過白日里的見聞,張文靜想了想,卻是問道:“陛下真信游顯說的那些話嗎?”
李瑕笑了笑,反問道:“你信嗎?”
“游顯若真打算降,為何卻不早降,偏要等陛下親自到了。倒像是要陛下金口御言,給他下個定論。”
“是嗎?”
“他若是與五哥說了當(dāng)年那些事,回頭等戰(zhàn)事了結(jié),陛下一查,若發(fā)現(xiàn)他說的是假話便要治他的罪。如今這般誰還敢查?”
“都是些陳年舊事了,當(dāng)年他是拋妻棄子也要效忠蒙古或真是受孟共所托歸蒙活動?也許都有吧。至少他官當(dāng)?shù)貌诲e,善待百姓,且他這一歸順,對北伐意義重大,這才是重要的。”
“水至清則無魚?”
李瑕微微搖頭,道:“不僅如此。北面百姓這數(shù)十年、數(shù)百年真的不容易,能少些戰(zhàn)禍就少些吧。”
接著,他又自嘲道:“之前北面世侯都說忽必烈寬仁,說我嚴(yán)苛,現(xiàn)在該到我展示寬仁的時候了。”
“陛下是真寬仁,忽必烈不過是寬縱而已,蒙元寬縱世侯而苛待百姓,今仁君北來,人心所向,不言而明。”
李瑕點點頭,看向地圖。
張文靜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意識到這次收服彰德、大名兩府,北上便可連結(jié)到真定府。
那就離保州就更近了。
她愈發(fā)想家,也愈發(fā)憂心……
~~
其后數(shù)日,隨著游顯的歸順,唐軍北伐的進展再次加快起來,迅速占據(jù)了大名府周邊諸城。
九月二十一日,唐軍已兵圍了邢州。
邢州與別處有一處不同,在于邢州以西有一紫金山書院,而蒙元有不少重臣都是出自于此,包括劉秉忠、張文謙、王恂、郭守敬、張易。
這五人一度都是元廷的重臣,雖說如今郭守敬已降、張易已死,但紫金山學(xué)派依舊是金蓮川幕府的重要組成部分。
因此,李瑕并沒有下令勐攻邢州城,更沒有讓士卒進入紫金山書院。
他依然是希望能夠招降邢州。
這對于整個元廷的漢官體系都會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才安營下寨,便有士卒上前通傳道:“陛下,霍將軍回來了,且?guī)砹藥孜槐泵娴拇笕濉!?br/>
李瑕一聽便知是王鄂等人到了,略略思索之后,便冒出了一個想法。
他打算邀王鄂往紫金山書院走一遭。
……
“紫金山?”
待王鄂到了李瑕面前,尚未從這位年輕的大唐天子的風(fēng)姿中回過神來,又聽到要往紫金山書院一行,有些愕然。
王鄂遂連忙行了一禮,道:“陛下若想招撫紫金山書院中的諸生,老朽愿為待勞。陛下倒不必往那高山險地走一遭。”
“一道同游吧。”李瑕道:“這是朕對北面讀書人的一個態(tài)度。”
王惲站在王鄂身后聽著,心里反而不安起來。
他曾見過李瑕,當(dāng)時能感受到李瑕并不欣賞他的詩詞,反而像是帶著一種認(rèn)為北面讀書人不該仕奉蒙古助紂為虐的態(tài)度。
“陛下,紫金山書院的諸生都是劉秉忠的學(xué)生,因生在北地,自幼便被蒙古教導(dǎo),故而有些不明大義。不如由罪臣先教訓(xùn)他們一頓,再帶他們覲見。”
李瑕看得明白王惲的心思,笑著搖了搖頭。
此一時,彼一時,當(dāng)年他確實有些怪罪過北面文人寧仕蒙元而不歸順于他。但如今時移勢易,早便沒了這種怪罪。
他雖不算讀書人,卻實實在在對華夏文化有著很深的感情。
“不必?fù)?dān)心,朕明白北地保存一點文脈不易,如今有了真正的漢家皇帝,也該到了北地的文章學(xué)術(shù)發(fā)揚光大的時候了。”
王鄂、王惲一聽,登時便感受到一種與仕元時完全不同的氣場。
他們已經(jīng)可以預(yù)見,李瑕對邢州學(xué)派的影響,必將使蒙元朝廷繼續(xù)動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