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平安城死局(2)
許一城和海蘭珠走進(jìn)城隍廟后頭,里面有一間極小的磚屋,上瓦下磚,墻皮涂成暗紅色,屋子左右不過三米見寬,木門檻倒有將近一丈。許一城一看這小屋子,眉頭一動,對海蘭珠道:“你來過城隍廟么?”海蘭珠搖頭道:“我很早就被送去英國了,城隍廟只是聽說,沒進(jìn)來過。”許一城道:“哦,那你可要留神了。”海蘭珠大奇,問為什么。許一城還沒回答,王紹義已經(jīng)催促兩人進(jìn)那屋子。
他們高抬腿邁過門檻,才看到屋子里頭啥也沒有,只在正中地板有一個黑漆漆的大洞,似乎是一個地窖。旁邊擱著一把木梯,不知是通向哪里。
“請。”王紹義的表情在燈籠照耀下陰晴不定,說不出的詭異。
許一城攀著梯子往下走去,這地窖很深,一股子霉味。他到了梯子底下,看見海蘭珠也慢慢爬下來。她對黑暗的地方似乎有點恐懼,手一直在抖。一碰到許一城,她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死死不放。
先是許一城和海蘭珠,然后是王紹義和客棧掌柜,四個人依次下了地窖,外頭“砰”的一聲,把地窖的口給蓋上了,徹底陷入黑暗。許一城感覺黑暗中似乎還有人,可只能聽見呼吸聲,影影綽綽不知有多少。海蘭珠的指甲都快摳進(jìn)肉里去了,問他是不是鬼?許一城沒有正面回答,只說讓她做好心理準(zhǔn)備。
“唰”的一聲,掌柜的劃亮一根洋火,點起一個白紙大燈籠,把整個地窖照亮。海蘭珠突然發(fā)出一聲尖叫,差點把許一城掐出血來。
燈光一亮,她才看到四面那些影子全都是鬼,個個青面獠牙,面露猙獰,有吐著長舌的吊死鬼、滿臉血污的跌死鬼、手拎腸子的腰斬鬼,還有什么虎傷鬼、科場鬼、溺死鬼等等,各有各的凄慘死狀,全都立在四面墻前,身子前傾,仿佛在極近的距離躍然而出,一對對無瞳的眼珠子幾乎貼著海蘭珠。
海蘭珠面如土色,身子不斷顫抖。許一城細(xì)聲拍了拍她的手背:“不用怕,這都是泥塑。”海蘭珠定了定神,再仔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這些都是泥彩塑像,只是雕得栩栩如生,在昏黃的油燈照映之下,油泥浮動,真好似活著一般。
許一城道:“你在國外長大不知道,在城隍廟后頭,一般都有個暗室叫作陰司間,就是這里了。里面供著各種鬼像,供游人觀看,算是免費游了回陰曹地府。”海蘭珠眼神游移,驚魂未定,明知這些東西是假的,可氣氛著實驚悚。
王紹義笑道:“小姑娘這一聲驚叫,才算是真情實感,不錯,有進(jìn)步。”
如果是大城大鎮(zhèn)的城隍廟,陰司間里琳瑯滿目會有幾十種鬼像,以警示世人不可做惡事。不過平安城是個小地方,陰司間里只有約莫七八尊泥塑。許一城環(huán)顧一周,發(fā)現(xiàn)這里也不全是鬼。陰司間正中居然擺著一張方桌,桌子旁已經(jīng)坐了兩個人,一胖一瘦,都穿著馬褂。他們看向許一城,沒吭聲,眼神都頗為不善,卻也帶著幾絲驚慌。
王紹義請許一城在桌子一邊坐下,海蘭珠松開他的胳膊,站在旁邊眼睛低垂,根本不敢往左右看。那兩個人各自眼觀鼻,鼻觀心,裝作若無其事,也不打招呼。
掌柜提著白紙燈籠恭敬地站在后頭,王紹義自己拽了把板凳大馬金刀坐定,頭頂恰好對準(zhǔn)窖門。他環(huán)顧四周,指頭朝上一指:“鬼門一關(guān),咱們就算是進(jìn)了陰曹地府,陰陽隔絕。在這兒天不知,地不管,人間更是沒關(guān)系。諸位有什么話要說,不必再藏著掖著了。”
他這話一說出來,所有人都頓覺陰風(fēng)陣陣,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仿佛真在陰曹地府一般。整個地下室只有一個地窖口,還被王紹義牢牢關(guān)上。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天不知,地不管,叫誰都不靈。在座的幾位,都是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掌柜的提著燈站在王紹義身后,看不清他面目,只看得到一片陰影,如同判官。許一城心中冷哼一聲,王紹義故意選在這個鬼地方,只怕是別有用心。別的不說,單是這鬼氣森森的氛圍,就已讓人先銼了幾分銳氣。
王紹義對他們的反應(yīng)很滿意,他伸手道:“你們?nèi)唬际谴_實來平安城收貨的,彼此認(rèn)識認(rèn)識吧。”在座的兩位冷淡地彼此一拱手,互相道了姓名。瘦的那位叫高全,一口天津話;胖的那位叫卞福仁,說話帶著山西人特有的腔調(diào);他們倆只報了名字,來自哪里,什么鋪子的,一概不提,可見彼此都有提防。
海蘭珠這才知道,那客棧外頭擱著四只金蟾,正是來了四波古董商人。王紹義親自去查驗,干掉了一個探子偽裝的,剩下三家,才有資格邀請到陰司間來。
一干人都打完招呼了,王紹義眼睛一瞇:“我先問個問題,兄弟我在東陵做的事,你們是怎么知道的?”
許一城已經(jīng)回答過這問題,坦然說是毓彭,另外兩位卻有些支支吾吾。王紹義一拍桌子,惡狠狠道:“我剛才說了,鬼門一關(guān),誰都不許藏著掖著!當(dāng)著這么多惡鬼都敢說謊,可是要遭報應(yīng)的!”高、卞兩位還是有些為難,王紹義冷笑道:“咱們都說實在話。愛新覺羅家的墳,是我刨的,這是機(jī)密事,只有自家兄弟知道。你們來平安城,肯定是得了內(nèi)部走漏的風(fēng)聲——我不怪罪你們,求財嘛;但嘴不嚴(yán)的,卻一定得有個交代。你們把透消息的人名告訴我,咱們買賣接著做;不說,我就拿你們開刀,自個兒掂量掂量吧。”
他這一句話出來,陰司間里頓時一片寂靜。高、卞二人垂下頭,心里都在緊張地做著斗爭。在這昏暗的小地下室內(nèi),又被鬼怪環(huán)視,人心本來就極度壓抑,所以王紹義幾句話輕易就動搖了他們的心防。
許一城微微嘆息,王紹義這句話相當(dāng)厲害,等于是分化了這兩人與內(nèi)線的利益,這些求財?shù)娜耍睦飼v什么義氣,為了自己的好處,什么事情干不出來?
果然,兩人很快各自說出一個人名。王紹義點點頭,對掌柜的耳語幾句。掌柜的把燈擱下,重新爬上地面打開蓋子交代了幾句,又爬回來。過不多時,外頭傳來兩聲清脆的槍響,高、卞二人都一哆嗦。王紹義咧嘴笑道:“你看,大家都實實誠誠地講話多痛快?——行了,咱們說正事兒吧。”
掌柜拿來一個口袋,擱到桌子上,一件一件往外掏。很快在桌子上堆了一堆。有綴著珍珠的鳳冠、織金的經(jīng)被、大小玉佛、翠佛、各種金銀法器、雞卵大的寶石,林林總總二十多件。燈光昏暗,許一城只能粗粗一掃,和淑慎皇貴妃墓里失竊的陪葬品似乎都對得上號。跟它們比起來,剩給毓彭的那個泥金銅磬和蜜蠟佛珠算是不值錢的了。
高全、卞福仁兩個人眼睛直了,這些東西都是硬貨。所謂硬貨,是說東西憑著本身質(zhì)地,就能值不少錢,比如說雞卵大小的祖母綠,不用看年代,光是原石都能賣出天價;與之相對的是軟貨,比如字畫,本身一文不值,只因為和名人有關(guān)系,方才身價大漲。
這些東西非金即玉,若是放到市面上,少說也是十幾萬大洋的買賣。要不然,他們也不會聽到風(fēng)聲以后,巴巴地跑來平安城。許一城忽然聽身后海蘭珠發(fā)出粗重呼吸,知道這姑娘有點忍不住了,偷偷咳了一聲,示意她少安毋躁。王紹義笑道:“娘們兒看了金銀首飾,都是一副德性。”
在座的人都哄笑起來,氣氛稍稍輕松了一些。王紹義道:“這些玩意兒,都是從同治的妃陵里弄出來的,兄弟我也擔(dān)著好大風(fēng)險,你們可別不領(lǐng)情。”
高全滿臉堆笑道:“王團(tuán)副過慮了,清室都沒了多少年了,誰能找您的麻煩?”卞福仁也接口道:“就是,東陵荒著也是荒著,與其讓那些死人霸著,不如拿出來給活人造福。”王紹義聽得連連點頭,忽然一抬下巴,直勾勾盯著許一城:“你怎么不過來恭維恭維我?”許一城道:“挖墳掘墓,有損陰德。我來平安城是為了求財,這嘴上的便宜還是不占了。”
高、卞二人眉頭大皺,忍不住出言譏諷:“你都坐到這陰司間里了,還充什么圣人?”他們對王紹義說:“此人如此無禮,還睜著眼睛說瞎話,別有用心!”他們二人都存了同樣的心思,今天這些明器一共三家來分,少一個競爭對手,自己就能多得三成。
王紹義淡淡道:“許老弟說的不錯,咱們刨了人家的墳,就別撿便宜賣乖了。其實呢,兄弟我也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這兩千多號人的生計。人喂馬嚼,當(dāng)家不易啊……”說完他伸出手去,把這堆珠寶明器推到桌子中央,“兄弟我想銷贓,你們想賺錢。不過買賣只能兩個人做,今天你們卻來了三伙兒,這讓我有些為難。”
三人都屏住呼吸,知道正題終于來了。王紹義道:“兄弟我思前想后,一直不知該咋辦才好,就跟馬福田馬團(tuán)長說了。馬團(tuán)長到底是過來人,有見識。他問我,這些玩意兒都賣了,能賣多少銀錢?我說怎么也得十來萬吧?馬團(tuán)長又問我了,咱們團(tuán)一個月發(fā)餉錢得多少?我說五萬不止。馬團(tuán)長說你就算都賣嘍,也不過是三個月軍餉,這哪兒夠啊?眼光還得放長遠(yuǎn)不是?我想也對,這個妃子墓,就算刨了幾座,也不過是一兩年的收入,沒意思!要挖,就挖個大的。”
說到這里,王紹義一撥桌上的明器:“這點玩意兒,不過是添頭兒。今天把諸位聚到這兒來,是想跟你們做筆更大的買賣——東陵里頭最富貴的,那得算是老佛爺?shù)哪埂VT位有沒有興趣?咱們吃個慈禧太后的現(xiàn)席!”
一言既出,舉座皆驚。那張溝壑縱橫的臉在燭光映照下,比那周圍的鬼面雕塑更為可怖猙獰。
稍微年紀(jì)大點的北京人都還記得,當(dāng)年慈禧出殯時無比奢華的風(fēng)光,恐怕是前無古人。而他們專業(yè)搞古董的人,自然也讀過李蓮英和他侄子寫的《愛月軒筆記》,知道慈禧墓里的陪葬品之豐厚,恐怕要冠絕諸陵,全部發(fā)掘出來的話,將是一筆驚天財富。
王紹義居然打算開掘慈禧墓,這份野心和膽量,可真是不得了。慈禧墓的等級,不是淑慎皇貴妃的墳?zāi)鼓鼙取km說此時盜墓成風(fēng),可公開搞這么大的事情,眾人心中都有些揣揣。
王紹義看他們被嚇住了,嘿嘿一笑:“這陵墓哇,就跟整娘們兒一樣。頭一回都緊張得夠嗆,可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慢慢就習(xí)慣了。”
這個笑話大家都沒笑。無論是許一城還是高全、卞福仁,都敏銳地捕捉到,王紹義剛才用了一個詞,吃慈禧的現(xiàn)席。
吃現(xiàn)席,這是民國以來才有的事情。民國開國以后,各地一直動亂,挖墳掘墓的事屢有發(fā)生,無人監(jiān)管。于是就有古董商人掏錢雇傭土夫子,專門挖古墳取明器。后來土夫子覺得這么做自己吃虧太大,索性反向操作,先找準(zhǔn)墳?zāi)梗缓蠼衼韼准夜哦蹋?dāng)場挖墳,現(xiàn)場拍賣,價高者得。因為往往是幾伙人圍著墳坑盯著,跟開宴席似的,所以就叫作吃現(xiàn)席。
這種吃現(xiàn)席的做法,古董商都要先付一筆錢給土夫子,當(dāng)作訂金。土夫子收夠了訂金,才開始挖墳。無論墳里挖出什么,訂金都不退,這就是保底。王紹義說吃慈禧的現(xiàn)席,自然是打算先跟他們?nèi)沂杖∮喗穑缓笤偃ラ_掘。
高全先一拍桌子:“好!王團(tuán)副難得有此雄心,我就舍命陪君子。”卞福仁不甘示弱,也跟著說道:“慈禧墓里,都是民脂民膏。王團(tuán)副為民做主,取來也沒什么不可。”王紹義又把眼睛看向許一城,說:“那你呢?怕了?”許一城淡淡道:“慈禧墓有多大,幾位應(yīng)該知道。那不是尋常的墳?zāi)梗f開就開。別的不說,那墓道在哪?你們誰知道?若不知地宮入口,就是幾百人硬挖,也得幾天工夫。北京政府再無能,這么大動靜也傳出去了。王團(tuán)副說開慈禧墓,可也得告訴我們怎么開。財帛動人心,也得有命花才行。”
王紹義哈哈大笑:“你問到點兒上了。我就給你們吃個定心丸吧。當(dāng)年慈禧墓修到最后一道手續(xù)的時候,留下了八十一個石匠封閉墓道。本來這些人是被滅口的,可其中有個姓姜的石匠,在施工中途被大石頭砸中,暈死過去。監(jiān)管太監(jiān)以為他死了,怕弄臟了地宮,讓人把他拖出去扔山溝里。姜石匠后來悠悠醒轉(zhuǎn),逃回村里隱姓埋名,活到現(xiàn)在。”
三人都沒想到還有這么一段故事,若這是真的,那么墓穴定位根本就不成問題。高全驚喜道:“莫非,莫非王團(tuán)副已經(jīng)找到那個姜石匠了?”
王紹義道:“還沒,不過已經(jīng)有了眉目,很快就能找到他了。”他停頓了一下,忽然看了三人一圈,“幾位,你看,這等機(jī)密大事,我都跟你們說了,兄弟我算夠?qū)嵳\吧?那現(xiàn)在輪到你們表示一下誠意了。”
三人面面相覷,心想這就是要錢了吧?王紹義卻下巴一抬:“這次吃現(xiàn)席,咱們改改形式,你們也別吃了,代我走貨即可。”
尋常的吃現(xiàn)席,古董商給了訂金,土夫子挖出東西交給古董商,這事就完了,這是為了防止萬一墳是空的,土夫子白干一場。王紹義的意思是,這慈禧墓里頭肯定有寶貝,不用猜,所以他挖出來,都算自己的,但會指定一人代為出貨,拿到市面上去換現(xiàn)大洋。
要知道,慈禧墓的東西雖然值錢,但都見不得光,必須有門路找到那些匿名收藏家才行。古董市場水太深,如何找人,如何透口風(fēng),如何收款,如何保證不被曝光,其中門道很多。王紹義殺人如麻,可在賣貨上就是個白丁,必須得找一個行家代為出手。
想想看,慈禧墓里那么多寶貝,光是抽水,就能拿到手軟,果然是一注大富貴。
王紹義又道:“慈禧墓的事,兄弟我也知道影響不小,所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們?nèi)唬抑荒芴粢晃粊沓鲐洝!?br/>
在座的都是人精,仔細(xì)一琢磨這句話,無不臉色大變。剛才王紹義已經(jīng)把盜掘慈禧墓的大計坦然說出,連姜石匠的事都交代清楚了,現(xiàn)在居然只挑一個人合作。那么剩下兩個人呢?知道這么多秘密,難道王紹義還會把他們放回去?
現(xiàn)在他們終于明白,王紹義那句“慈禧墓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是透著何等的殺氣。留一個,殺兩個。這已經(jīng)不是求財,而是求生了。贏了,大把富貴等在眼前;輸了,性命就交待在這平安城里。王紹義手里,不在乎多這么幾條人命。
陰司間,果然是陰司間。生人進(jìn)了陰間,又怎么能活著回來?
高全嘴角開始哆嗦起來,卞福仁面無表情,可額頭上的細(xì)汗卻在一層一層地出。海蘭珠站在許一城背后,不知道他的表情是如何。她突然起了好奇之心,這個平時總是嘴角帶著一絲從容笑意的家伙,在這種情況下會是怎樣一副表情?可惜這陰司間里的氣氛太沉重了,誰也不敢動。王紹義身后站著掌柜的,手里不知何時已經(jīng)舉起一把槍,在這狹窄空間里,任何人想暴起傷人都是不可能的。稍微一個突兀的動作,都可能會導(dǎo)致開槍。
王紹義沒有催促,他抱臂后靠,留給這三個人充分的時間去消化。沒過多久,高全啞著嗓子道:“就依王團(tuán)副的意思。”卞福仁和許一城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表示對這個安排沒有異議。
富貴險中求,輸了掉腦袋,贏了卻可以拿到無限富貴。唯一橫在自己前面的障礙,就是桌子上的另外兩個人。高、卞二人有膽子來平安城,自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看彼此的眼神,都帶了幾絲銳利。從這一刻起,他們就是生死仇家了,地地道道的你死我活。陰司間的氣氛轉(zhuǎn)向殺伐狠戾。
海蘭珠打了個寒戰(zhàn),悄悄朝前靠了半步,手輕輕去碰許一城的衣角——許一城紋絲不動,她的指尖接觸到許一城的肩膀。那一瞬間,她感覺自己似乎摸到一塊古碑,紋絲不動,堅實無比。她這才知道,許一城的肌肉也已經(jīng)緊繃。
卞福仁道:“那您打算怎么挑選?”王紹義一推明器:“規(guī)矩很簡單,這一堆東西里頭,有真的有假的。你們一人輪流拿一件,拿完為止。誰手里的真貨多,就算勝出。”
吃現(xiàn)席,比的是財大氣粗;代人出貨,講究的就是眼力和口才,王紹義出這么一道難題,就是為了檢驗一下這幾個人的眼色。陰司間光線暗淡,只靠掌柜舉著的一盞燈籠,鑒別起來頗有難度——但話又說回來,若一點難度沒有,怎能考較出手段來?
海蘭珠心中一喜。淑慎皇貴妃的墓里丟了什么東西,富老公開列過一張詳細(xì)單子,許一城都看過。這一場考校,對許一城來說可謂是毫無難度。可她再仔細(xì)一琢磨,發(fā)現(xiàn)不對。王紹義宣布規(guī)矩的時候,只說有真有假,可沒說真的是不是全來自淑慎皇貴妃墓。他這是故意玩了個小花樣,讓人捉摸不透,如果自以為有了名單就高枕無憂,搞不好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海蘭珠想到這里,不由得輕輕“啊”了一聲,在陰司間里格外醒目。其他人瞪紅了眼睛朝這邊看,嚇得她心中一顫。王紹義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這位小姐,這賭局事關(guān)重大,你可不要再發(fā)出聲音來了,不然我也保不了你。”
這時許一城忽然開口道:“王團(tuán)副,給這些東西掌眼,可以用工具嗎?”王紹義一怔,隨即道:“隨便你們用什么,只是不許離開這陰司間。”許一城便說那好,從腰間解下來一條寬大的黑帶,正是五脈珍藏的那一套海底針,原來他一直隨身帶著。
這海底針是乾隆年間一位名匠為五脈所鑄,氣質(zhì)不凡。它一亮出來,在場的人包括王紹義和掌柜的都發(fā)出一聲驚嘆。不過高全和卞福仁也不甘示弱,也從懷里各自掏出一套趁手的工具,扔到木桌上,示威似地發(fā)出砰的一聲——大家都是有備而來,誰也不是傻子。
王紹義哈哈大笑,說這回有意思,嗯,有意思。他摸出一枚骰子,讓三個人擲點。許一城投出一個三點,高全是四點,卞福仁是六點,點大者先挑。
桌子上這一堆東西,差不多有二十多件,有鳳冠、經(jīng)被、玉佛、玉觀音、各種金銀法器以及數(shù)粒大寶石。先挑哪件,后挑哪件,其實大有講究。
卞福仁第一個,他毫不猶豫地伸手過去,先端走了最醒目的鳳冠。這件鳳冠上面是七只金絲勾成的鳳凰,有展翅翱翔者,有高棲枝頭者,有引頸高歌者,造型不同,卻又彼此相連形成一個整體,極為精致。下面還綴著米粒大小的珍珠幾十顆,點翠琺瑯,極為搶眼。即使在陰司間這么逼仄昏暗的地方,都光彩耀人。
這就是俗話說的開門貨,鳳冠一半價值都在做工上,所以真假一目了然。卞福仁先取這個,算是為自己先奠定了一分。
次一個輪到高全。高全不像卞福仁,十分慎重,沒有輕易出手。他盯著這堆東西看了一陣,拿起一枚放大鏡來,湊近了端詳。其他兩個人不做聲,冷眼旁觀,任他隨意看。
這個規(guī)矩的妙處就在于,不怕你看得仔細(xì),因為每次你只能拿一樣,你看出真品,未必能拿得走。反而是你看得太仔細(xì)了,旁邊會從你的表情里讀出端倪,等于是給別人做嫁衣了,但你也可以故意裝腔作勢,誤導(dǎo)別人。總之是爾虞我詐,虛虛實實。
高全看了有十來分鐘,一直到王紹義不耐煩開口催促,他才從中挑了一片經(jīng)被。經(jīng)被又叫陀羅尼經(jīng)被,織有金梵字經(jīng)文,都是諸佛菩薩真言密咒或功德名號,蓋在亡者尸體之上,可罪滅福生,往去西天極樂世界。這東西不是誰都能用的,非得皇上御賜才行。淑慎皇貴妃品級不夠,只因得了慈禧寵愛,才得幸用一片覆面。
高全挑選這個,也是有原因的。經(jīng)被這東西,少有人偽造,因為經(jīng)被是藏羚羊羊絨混著金線織就,質(zhì)地一摸就知道,不易造假。這堆東西里面,只有鳳冠和經(jīng)被屬于大開門,斷無打眼之虞,一前一后被挑走以后,第三個人心中一定起急,一急會亂了方寸——剛才高全那么長時間的觀察,其實是故意的,有意給許一城制造心理壓力。
這兩次挑選,看似無甚奇處,其實頗有深意。高、卞二人看來已暗暗達(dá)成默契,先將許一城驅(qū)逐出局,再作競爭。就連海蘭珠都感受到,這兩位行家先后出手,陰司間的氣氛變得凝重?zé)o比。一時間就連那些鬼怪塑像,都似乎被煞氣沖撞而斂去幾分猙獰。
王紹義道:“許先生,到你了。”許一城肩頭一動,從海底針中抽出一柄小巧的鐵錘。錘頭只有兩寸見寬,相當(dāng)精致。其他人只道他要取金銀器,用敲錘之法來看質(zhì)地。不料許一城拿起這小鐵錘,沒有半分猶豫,朝著桌子上的一枚單散的東珠就砸過去。
錘聲落下,東珠應(yīng)聲而碎,化為一堆粉末和數(shù)十片晶瑩的殘渣。現(xiàn)場一片寂靜,大家都傻了。
東珠是東北黑龍江一帶所產(chǎn)珍珠,因為個大圓潤,為皇室所青睞。真正的東珠,如果用暴力弄碎,會化為粉末。有人用魚骨膠和南珠混裹成假東珠,這種假珠被粉碎后,魚骨膠只會散碎成片狀,不能成粉。
這種鑒別方法,在古董行當(dāng)里叫作死鑒。意思是,鑒定結(jié)果出來了,東西也沒了,只有在極端情況下才會如此做法。
可是,誰也沒想到,許一城會做出這個選擇。
這枚東珠是假的,沒錯。
問題現(xiàn)在是生死之局,規(guī)則要求比的是誰拿到的真貨多。許一城沒有去為自己爭取到一件真品,反而揮舞錘子,去砸毀了一枚假貨,讓桌子上可以分的物件少了一件,豈不是便宜了別人?他到底腦子里在想什么?他還想不想贏了?
或者說,他還想不想活了?
許一城這出人意表的舉動,別說海蘭珠和高、卞二人,就連王紹義都面露驚訝之色,右手不由自主地摩挲自己下巴,打量著這個奇怪的家伙,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許一城臉色不變,穩(wěn)穩(wěn)坐在椅子上,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不打算做什么解釋。高、卞二人雖然不解,但那是許一城自己犯傻,他們可沒義務(wù)去提醒他。
緊接著第二輪,卞福仁亮出一套分玉三寶,分為棒、片、鏡——這是鑒玉的利器。卞福仁招呼掌柜的把燈籠端過來,拈起三寶中的鏡,這東西叫鏡,其實是片磨得極薄的透明玻璃,周圍鑲嵌著一圈銅套。就著光亮,透過這鏡去看玉器,可以濾出玉中真正的色澤。比如祖母綠,真品過鏡一照,看到的是紅色,反之則呈綠色。這鏡子一照,真?zhèn)瘟F(xiàn),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寶貝。
卞福仁憑著這件寶貝,很快選中了一尊翡翠滴水觀音像,擱到自己面前,面露得意。
高全從鼻子里嗤了一聲,對卞福仁那得瑟勁很不屑。他伸開五指,故意從許一城面前抓起一把混金六指長獨股金剛杵,放到自己面前。
這件東西挑得十分有水平,因為金剛杵這種東西,乃是密宗之寶,樣式、度量以及用法都有嚴(yán)格規(guī)定。加持神用,金剛杵為三股;修金剛部法,杵為五股;修大威德明王法,用九股。只有行道念誦,修蓮華部法,才用獨股杵。淑慎皇貴妃篤信佛法,但她是女子帶發(fā)修行,又相信自己是大芬佗利華,白蓮花轉(zhuǎn)世,放進(jìn)棺材里的自然該是獨股金剛杵。高全這個選擇,不光是精通佛門儀軌,同時也對清宮掌故做足了功課,這一選,以說是示威了。
果然,卞福仁的氣勢為之一奪。他急忙轉(zhuǎn)頭去看許一城,發(fā)現(xiàn)這家伙居然把眼睛給閉上了,壓根沒看。一直到王紹義開口催促,許一城才把眼睛睜開,高、卞二人不由得屏住呼吸,看他到底還會做出什么驚人之舉。
許一城果然沒讓他們失望,他揮舞小錘,又擊碎了另外一枚珍珠。不用問,也是假的。
過了五輪,高全和卞福仁各自選了五個物件,而許一城每次出手,都要毀掉一件贗品。他們逐漸覺出不對勁來了,這個姓許的,居然厲害到了這個程度?如此昏黃的燈光之下,他看也不看,直接連續(xù)五次出手,居然五次都把藏在其中的贗品給揪出來。這是什么眼光?
更令他們不解的是,許一城如果認(rèn)真一點,贏面不輸給這兩個人。他為何舍棄優(yōu)勢,去做這無意義的事情呢?
要知道,這不是賭錢、賭物,這可是賭命啊。
海蘭珠感覺自己幾乎緊張得透不出氣來。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東陵安危,全都系于許一城一身。他如此做法,墮入深淵的可不是他一個人。她的一口濁氣憋在胸口,無處抒發(fā),窄小黑暗的地下空間讓這種情緒更加惡化。她終于無法忍耐,從后頭推了一把許一城的背,大聲問道:“你到底在干嗎?”
出人意料的是,這次王紹義居然沒出言呵斥她擾亂秩序,高、卞二人也沒抗議——陰司間里的人都想知道,許一城到底想干嗎。面對質(zhì)問,許一城緩緩回過頭來,居然笑了,笑容爽朗,和他前兩天在東陵門前寫生時一樣。海蘭珠呼吸一窒,居然不知該如何問下去。
“放心好了,一切都交給我。”許一城淡淡地說了十個字,然后重新轉(zhuǎn)回身去。海蘭珠長長呼出一口氣,雖然仍不知許一城有什么盤算,但聽他這么說,胸中煩惡稍減,于是便不做聲了。
“你快點挑。”卞福仁忍不住催促道,他刻意把“挑”字說得很重,山西腔兒充滿了嘲諷。原本桌子上一共有十九件明器,高全和卞福仁各得五件,許一城砸毀五件,還剩下四件。就是許一城把剩下的全攬入手中,也無法勝出。
許一城輕描淡寫地掃了他一眼,目光平和。卞福仁后續(xù)的那些刻薄話一下子堵在喉嚨,說不出來了。
許一城也不看周圍人的眼神,徑直從桌子上拿過一件鏨刻纏枝花卉的金甌永固杯來。這個金杯形如寶鼎,底部象鼻托足,雙立夔耳,做工極為精致。許一城將其把玩了一陣,把海底針攤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左手,看他這次要抽什么工具出來。只見他的手像變戲法一樣,手指一翻,一把海底針就像是自動跳出來一樣,落到掌心。
這是一柄如同人牙一樣的器具,末端突起,頭略顯扁平,似牙如錘。許一城先用錘頭輕輕敲擊杯體,聽了下聲響,然后用人牙那一側(cè)在杯體上一劃,用手指一拂,上面幾無痕跡。
高、卞二人同時“嗯”了一聲。金器有個特點,真品易變不易斷,贗品易斷不易變。這個金杯聲響沉悶,又不易留下痕跡,顯然金質(zhì)不純。而這永固杯是天子每年元旦開筆儀式上專用的,“金甌永固”寓意大清國祚綿長。這等重要的禮器,怎么可能不是純金?再說,這種重器出現(xiàn)在一個皇貴妃的墓中,也是極不合理的。
毫無疑問,許一城又一次挑出了贗品,可這又能如何呢?
第六輪開始,這桌子上只剩下三件物品。高全和卞福仁各自挑了一件,放在自己跟前,只留下一件東西給許一城。
在他們兩個眼中,許一城已經(jīng)沒有威脅了。他們各自手里都有六件物品,旗鼓相當(dāng),勝負(fù)打平。兩人對視一眼,都射出一道寒意。他們很快把視線挪開,等著許一城完成最后的選擇和判決。
在眾人注視之下,許一城這次終于沒有動用海底針,而是伸出手去,把最后一件物品放到自己面前。這是一件奇特的物品,它是件高杯大小的銀制圓筒,形狀如花生,筒外表繪著一個洋人女娃娃,金發(fā)含笑,身子與四肢撐滿圓筒表面,看起來圓滾滾胖乎乎的。這娃娃的穿著風(fēng)格與中原風(fēng)格迥異,四周還鑲嵌著幾圈寶石花紋。造型古怪,質(zhì)地卻相當(dāng)珍貴。
這應(yīng)當(dāng)是國外進(jìn)貢的東西,高、卞二人一直不選它,是因為拿不準(zhǔn)真假,保險起見,索性剩給許一城。
事到如今,就算這是真的,又有什么用呢?
王紹義獰笑一聲,看向許一城:“許先生,你眼力是真不錯,把我摻進(jìn)去的假玩意兒都給挑出來了。不過我也講過規(guī)矩,真貨多者勝。”
許一城微微一笑,抬起食指:“你們等等。”
王紹義道:“我立下的規(guī)矩,誰也別想變。你趁早省省吧。”說到這里,他忽然停住,他的視線越過許一城,看到許一城身后的海蘭珠眼睛發(fā)亮,那是一種無比欣喜的眼神。他天性狡詐,覺得此事來得蹊蹺,可蹊蹺在何處,就實在想不出來了。
許一城輕輕拈住娃娃頭頂,往上一摘。卞、福二人眼珠都瞪圓了,原來這娃娃里頭,居然還套著一個一模一樣只是尺寸小上一圈的娃娃。
這簡直就跟變戲法似的,許一城連拈了五次,里頭一個娃娃套著一個娃娃,最后一共擺出來六個娃娃,一字排開,蔚為壯觀。許一城笑道:“你們不知道也不奇怪。這東西并非中國所產(chǎn),名叫羅剎套娃,層層嵌套。這東西是俄羅斯人在光緒二十六年發(fā)明,后來沙皇欽點為外交禮品,金鑄銀造,讓公使送到中國幾個,分發(fā)給宮中玩賞。光緒三十年淑慎皇貴妃去世,她的這個金銀套娃也作為陪葬放了進(jìn)來。”
如果一層套娃算一件物品的話,那么這里正好六件,與高、卞二人恰好打平。
高全霍然起身,憤憤道:“你這分明是把一件拆成六件,不能這么算!”許一城悠然道:“那四扇屏風(fēng)算幾件?一套汝瓷茶具又是幾件?”高全頓時啞然。
古董行當(dāng)里“一套”和“一件”的概念截然不同。比如屏風(fēng),一扇扇分開來賣要稱“件”,湊在一起,稱“套”。論套賣,可比論件去賣值錢多了。這個俄羅斯套娃合起來是一套,拆開來每個都是一尊獨立的娃娃,沒什么不妥。
“可你自己也說了……這是光緒二十六年才有的東西,怎么能算古董?”高全說到后來,自己也突然啞然,自覺理虧。
海蘭珠幾乎要笑出聲來,中國的古董商們一心鉆古,哪會知道這些西洋的新玩意兒。但這套娃鑲金嵌銀,又是從皇貴妃墓里挖出來的,說它是件古董,還真合規(guī)矩。許一城這個空子,可謂鉆得高明。
高全還要指責(zé),卞福仁在一旁冷冷道:“高老弟,您坐下來好好琢磨琢磨吧。”高全眉頭一立,剛要開口反駁,忽然一下想到什么,眼神陡變。
沒錯,許一城是鉆了空子,把一件變成了六件。那么結(jié)果是什么?
結(jié)果是每個人都有六件真品在手,打成了平局。
許一城若是有心要贏他們兩個,只消每輪都挑出一件真品,最后選中套娃,即可以輕松奪魁。可許一城沒有這么做,反而一直在砸毀贗品。高全這時候才意識到,這個平局不是巧合,是許一城一手促成的。他急忙把視線轉(zhuǎn)向卞福仁,對方微微點頭,表示他想得沒錯。
他開局后的一舉一動,全都是在算,算他需要搗毀多少件贗品,算每個人手里保持多少件真貨,才能讓最后變成平局。換句話說,許一城必須在一開局就對所有的明器真?zhèn)涡赜谐芍瘢疫B他們兩個人都算了進(jìn)去,算準(zhǔn)他們不會去取那個最關(guān)鍵的套娃。
取勝不難,難的是打平。這得需要多強(qiáng)大的計算能力和心態(tài)?
高全咕咚一聲坐回到椅子上,雙眼迷茫。
為什么?他為什么要這么大費周折?
這個結(jié)果也大大地出乎王紹義意料。他搓著手指,表情陰晴不定,那一道道臉上的溝壑,在油燈下映出陰影。這時許一城拱手道:“王團(tuán)副,慈禧墓的物品奇多,不是一家可以吃下。既然打平,可見是天意,何妨三家分貨。一城雖不信佛法,卻也知為人當(dāng)有好生之德,不必鬧出無謂的人命來。”
聽到這一席話,高、卞二人不約而同身體前傾,眼睛瞪大,幾乎要從喉嚨里滾出驚嘆聲來。
許一城居然是為了救他們兩個——兩個一心要置他于死地的人。
兩個人都不是蠢貨,一琢磨立刻就反應(yīng)過來。王紹義設(shè)下的這個局,只要分出勝負(fù),就是一生二死。許一城如此苦心孤詣,冒著如此之大的風(fēng)險,就是為了促成三人打平的局面。有了平局,三人誰都不用死,與王紹義也有了商榷余地。一想到這里,高全、卞福仁的表情復(fù)雜極了,有敬佩,有感激,有愧疚,甚至還有那么一點點不甘。
海蘭珠知道許一城事先熟知陪葬明器,本來可以輕易取勝。可她沒料到他居然做出了這樣的選擇,她向許一城望去,見他凝神望著王紹義,平眉淡目中居然隱隱露出幾絲悲憫佛相。
許一城這時又開口一拱手道:“王團(tuán)副,咱們就此罷手,三家分貨,您意下如何?”
若是一開始許一城就說這話,別說王紹義,就是高、卞二人也不會贊同,只會以為許一城示弱。如今許一城露了這么一手,震懾全場,再提這個要求,那就是高風(fēng)亮節(jié)了。
王紹義沒有急著回答,他從桌子上把右手抬起來,在鼻子下面擦了擦食指,方才反問道:“富貴動人心。你有獨食不吃,為什么要把巨利分給其他人?那兩個人,剛才可是還要弄死你呢。”
許一城正色道:“城隍廟里的陰司間,正是為了警告世人不要作惡,否則死后下地獄,下場凄慘。若為圖暴利而傷人命,有損陰德,在下可不想去真正的陰曹地府走上一遭。”他說完環(huán)顧一圈,把那些泥像掃了一圈。
海蘭珠長長呼了一口氣,嗔怪地推了他的肩膀一下:“許一城,你騙起人來可真是……”許一城淡淡道:“事急從權(quán),以騙救人而已。”
王紹義突然大笑道:“說得好!你小子有手段,有擔(dān)當(dāng),有魄力,我喜歡這樣的人。”他這一發(fā)話,陰司間的氣氛為之一松。高、卞二人連忙起身,朝許一城拱手致歉。兩人從鬼門關(guān)走了一圈,這才如釋重負(fù),紛紛表示愿意讓出大利給許一城,自己占小頭。
三人正談得熱絡(luò),王紹義手腕一抖,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短槍。啪啪兩聲槍響,震得小小的陰司間內(nèi)塵土撲簌簌往下落,許一城下意識擋在海蘭珠身前,兩個人都眼前閃黑,耳鳴不已。好不容易恢復(fù)正常以后,許一城抬頭一看,眼神霎時凝滯。
高全和卞福仁兩個人躺倒在地,胸口都是一片殷紅,已然氣絕身亡。鮮血飛濺,灑在惡鬼泥塑和白紙燈籠上頭。許一城臉色鐵青:“王團(tuán)副,您何故出爾反爾?”
王紹義吹了*口青煙,淡然道:“老子從沒答應(yīng)你什么,這里是我的地盤,我的道兒立規(guī)矩。你贏了,他們兩個就死。”許一城身子前傾,肩膀微顫,顯然氣憤已極。王紹義又把槍抬起來,對準(zhǔn)他的額頭:“記住,別再自作聰明替我立規(guī)矩了,知道不?”
許一城雙目定定看著王紹義,沒有躲閃,也沒有求饒,海蘭珠不由手心沁汗,似乎是過了很久,又似乎只過了幾秒,許一城閉上眼睛,第一次露出疲憊神態(tài)。海蘭珠站在一旁,看到此情此景,心中泛起悲涼。縱然他智謀通天,算計百出,在這不講理的土匪面前,也是毫無用處。
兩人僵持一陣,王紹義忽地把槍給撤了回去,笑道:“小子還挺倔。現(xiàn)在還指望你給我出貨,我暫時不動你。”看得出,王紹義對許一城還是頗為欣賞。許一城冷冷道:“王團(tuán)副您就不怕我返回京城去報官?”王紹義毫不為意地伸開腿,踢了踢那兩具尸體:“這兩個人都是你納的投名狀,你去報什么官?”
當(dāng)年林沖上梁山,王倫讓他下山隨便殺個人,背了人命官司在身上,叫作投名狀,然后才能入伙。如今高、卞二人,就是王紹義替許一城納的投名狀。這一招,可是夠陰毒的,陰司間的賭局傳出去,沒人會相信許一城救人的義行,只會認(rèn)為高、卞二人是賭敗而死,把賬算在他頭上。王紹義“惡諸葛”之名,可謂名不虛傳。
許一城還未言語,王紹義又一指海蘭珠:“還有,這位姑娘——甭管跟你是什么關(guān)系——不妨?xí)呵伊糇≡谄桨渤琴p賞風(fēng)景。等事成以后,再回去不遲。”
許一城和海蘭珠聞言,面色大變。王紹義這不光是納了個死投名狀,還要留下一個活質(zhì)。許一城喝道:“不行!這跟之前說的不一樣。”
王紹義咧開嘴笑了:“是不一樣。你若是痛痛快快贏了,本來沒這么多事。誰讓你自作聰明,非要搞什么三家分貨呢?我的貨,倒要你來做主了?不留個活人質(zhì),我怕你又耍心眼。”說完他也不等許一城答應(yīng),收槍在腰,轉(zhuǎn)身對掌柜的說:“開門,收尸。”
掌柜的拿起一根長桿,朝上頭門板捅了一捅。上頭很快有人掀開木門,新鮮空氣涌進(jìn)來,陰司間里的血腥味稍微淡了一點。王紹義先爬了上去,然后下來幾個壯丁,七手八腳把那兩具尸體抬上去,他們一走,里面安靜了許多,只剩下他們兩個。反正這里沒別的出路,土匪們也不催促。
許一城如佛塔一般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海蘭珠伸手過去,摸到他拳頭緊攥。海蘭珠急道:“許大哥,你沒事吧?”過了一陣,許一城才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疲態(tài)畢現(xiàn):“自作聰明,我真是自作聰明。非但害死兩個無辜的人,還要連累你也要身陷險境。”
海蘭珠勸道:“碰到這些不講理的土匪,許大哥你已經(jīng)盡力了。我身為翼長之女,做人質(zhì)就做人質(zhì)吧,為宗室盡心也是本分。”
“可是,這實在太危險了。王紹義這伙人,可不是一般的土匪。”
“所以你盡快回去通知毓方他們,回來救我。”海蘭珠展顏一笑,“你可別小看了我,我在英國可學(xué)了不少東西呢。不然毓方哥哥也不會放心讓我來。”她心生惡作劇,忽然很想看看許一城為自己著急的模樣,“實在不行,就嫁給這糟老頭唄,當(dāng)個壓寨夫人。”
許一城臉一板:“不要胡說!”
兩個人正說著,外頭門板響動,掌柜的自己又拎著燈籠下來了:“兩位,這里不好久待,請上去吧。”
許一城和海蘭珠正要往上走,掌柜的忽然又開口道:“請留步。”許一城停下腳步,沒有好臉色:“你又讓我們上去,又讓我們留步,什么意思?”掌柜的把燈籠擱下,雙眼注視著:“你是五脈中人?”
許一城這次來沒用假名,因為他在古董圈里其名不顯,沒什么聲望。想不到一個平安城的客棧掌柜,居然在這里一口叫破了他的真實身份。
這可麻煩了,萬一有什么事情,引得匪幫去報復(fù)五脈,可就要出大亂子了。
掌柜的看出他一霎時的慌亂,語調(diào)平淡,伸手一指許一城腰間那一圈綴著海底針的黑布:“這東西,是不是叫海底針?”許一城點頭稱是。掌柜的呼吸略顯急促,伸手想要摸一下。許一城以為他要索賄,便開口道:“你想要就拿去,只是得為我做件事。”
掌柜的咯咯笑了起來:“我又不玩古董,要這東西做什么?只是它與我家祖上有舊,我一直聽說卻沒見過,這次難得有機(jī)會,想看看罷了。”
許一城皺眉道:“有什么舊?”掌柜的伸手點在牛皮旁那一枚四合如意云的小印上:“先前我還不大敢認(rèn),但看到這四合如意云中多了一輪日頭,就知道了。這叫作破云紋,乃是我家的標(biāo)記——看來這海底針,是我家祖上親手打制的。”
這話一出口,許一城可吃驚不小。這海底針,是乾隆年間一位姓歐陽的能工巧匠所打造。當(dāng)時那位歐陽工匠犯了事,幸得五脈鼎力相助才逃過一劫。歐陽工匠為了報恩,就為五脈度身打制了一套鑒定工具,完全貼合五脈的鑒定手法而成,所以被歷代奉為寶具。想不到在這平安城的土匪窩里,居然碰到了一位后人。
看他能一口叫出牛皮小印的樣式名字,看來此事多半是真的。
“您姓歐陽?”
“不錯。剛才你一亮出來,我就認(rèn)出來了。我家曾祖父曾經(jīng)留過遺言,若遇此物,即是恩人后代。就算是死敵,也要留三分情面。”
“那你……”許一城有所意動。
掌柜的語帶譏誚:“幾代前的人情了,就算留到現(xiàn)在,也剩不下什么。何況就算我想救你們,王團(tuán)副也不會答應(yīng)。看在這海底針的份上,我答應(yīng)你,會好好照顧這位姑娘,不會讓閑雜人等來騷擾。我能做的就這么多了。”
“如此,多謝了……”許一城知道,這算是運氣好了。不然深處這一伙如狼似虎的匪徒之中環(huán)伺,海蘭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如花似玉,還真有危險。
“快上去吧,不然王團(tuán)副又該起疑了。”掌柜的催促。
三人爬到地面。海蘭珠貪婪地深吸幾口空氣,胸口起伏,引得周圍幾個匪兵竊竊私語。掌柜的帶著他們離開城隍廟,來到大街上。過不多時,許一城看到迎面又有幾個士兵押著兩人,從縣衙門走出來。不用問,自然是黃克武與付貴。
幾個人見了面,都有一肚子話要說,可礙著掌柜的在側(cè),只得用眼神簡單交流。
掌柜的說:“許先生你的馬車就在城門口,隨時可以走。海蘭珠姑娘得跟我們回去。”海蘭珠看了眼許一城,忽然伸手過來,像洋人一樣勾住他脖子,下巴墊在他肩膀上,突然淚如雨下,哭著說你可一定得來接我,別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
許一城渾身一僵,下意識要把她推開。海蘭珠低聲道:“做戲得像一點,他們才不會起疑。”許一城斜眼看了下站在一旁的兵匪們,知道海蘭珠說得不錯。王紹義之所以放心把許一城放回北京城,除了因為有那兩條人命的投名狀以外,就是扣押海蘭珠這個人質(zhì)。海蘭珠越是表現(xiàn)出不舍,這枚籌碼才越有價值,處境越安全。
于是許一城略帶尷尬地拍了拍她的背,海蘭珠伸手推開許一城,擦了擦眼淚,一甩頭發(fā)對掌柜說:“帶路吧,我可得住間上房,太破的地方我可受不了。”掌柜的面無表情道:“王團(tuán)副吩咐過,不會虧待你。”
海蘭珠就這樣被歐陽掌柜帶走,其他人則被押送出城,馬車就停放在城門口,上頭居然還掛著盞白紙燈籠,沾著斑斑血跡,顯然是剛才歐陽掌柜在陰司間里提的那盞——這,就是王紹義送給許一城的警告了。
馬車夜行十分危險,轅馬不辨路途,隨時有傾覆的危險。可許一城一秒都不愿意多等,上了馬車就吩咐回北京,越快越好。付貴和黃克武見他臉色鐵青,不敢多問,也隨之登車。
馬車朝著北京城轔轔地駛?cè)ィS一城在車?yán)锇殃幩鹃g里的事情一說,黃克武和付貴都大為震驚。這個王紹義一步三算計,手段還如此狠辣,不愧有惡諸葛之名。付貴道:“你也忒濫好人了,能從他手下逃生已經(jīng)算僥幸,還想去救人?”許一城神色黯然:“兩條性命……就這么沒了。誰知道這個王紹義和日本人之前又害過多少人命。”
黃克武猶豫了一下,對許一城道:“許叔,我覺得……這次你可能弄錯了。”許一城緩緩轉(zhuǎn)過頭來,眼中不解。黃克武從懷里取出一塊東西,許一城一看,立刻分辨出這是一塊石碑的碎片,面露不解。
黃克武道:“你們被帶進(jìn)城隍廟以后,我和付貴叔被押到城隍廟隔壁的縣衙,關(guān)在監(jiān)牢里。我很生氣,質(zhì)問看守的人怎么把我們當(dāng)犯人,知不知道我們是許一城的人。看守的人說這是平安城的規(guī)矩,怕你們亂說亂動,等到王團(tuán)副談完,自然放你們出來——關(guān)在這里的又不是你們一家。”
“還有別人在監(jiān)牢里?”
“嗯,還有幾個人都是短裝打扮,抱臂站在監(jiān)牢里,表情都有些不高興。”黃克武回答。付貴補(bǔ)充道:“客棧里還有兩只金蟾,看來找王紹義出貨的人不只我們。這些人估計是其他兩位老板帶來的保鏢。”
“那估計他們現(xiàn)在也活不成了了。王紹義就是故意把人分開,談不成生意就弄死。”許一城嘆息道。
“其實監(jiān)牢里還有其他幾個人,大多是這伙人從附近鄉(xiāng)村里綁架來的富戶,準(zhǔn)備勒索贖金的。不過其中一個人,卻和咱們有關(guān)系——”黃克武不會賣關(guān)子,繼續(xù)說了下去,“那是個瘦小的中年人,身穿探險短裝,鼻梁上架著一副厚厚的眼鏡。他一聽到我們提到你的名字,就從地上爬過來,問我們是不是認(rèn)識許一城。他的口音很怪,說不上哪里人。”
“木戶有三?”許一城眉頭一挑,隱約覺出不妥。
黃克武點頭:“對的,他自稱是木戶有三教授,許先生的朋友。木戶教授說他是跟隨支那風(fēng)土考察團(tuán)來北京的,與您偶遇,一見如故,只可惜一直還沒時間去清華拜訪。幾天前支那風(fēng)土考察團(tuán)組織了一次北京附近的田野考察,他也參加了,結(jié)果在遵化附近遭遇了土匪。考察團(tuán)主力及時撤回,他運氣不好被土匪綁了回來,關(guān)在此處。剛才他聽見我們兩個提起許一城,這才爬過來詢問。”
許一城臉色微微發(fā)白。
他不是擔(dān)心木戶教授,而是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
他有一個假設(shè),他認(rèn)為陳維禮之死和支那風(fēng)土考察團(tuán)來中國的目的密切相關(guān),支那風(fēng)土考察團(tuán)覬覦東陵,雇傭盜墓賊來盜掘淑慎皇貴妃墓,所以只要查出盜墓賊的來歷,就能夠順藤摸瓜找到日本人的聯(lián)系。這也是他潛入平安城的根本原因。
木戶教授出現(xiàn)在平安城的監(jiān)牢里,卻讓這個推論變得岌岌可危。
東陵盜墓者是馬福田、王紹義的匪幫,這個匪幫襲擊了支那風(fēng)土考察團(tuán),綁架了木戶有三。這等于說,盜墓賊和日本考察團(tuán)之間根本沒有任何合作關(guān)系,許一城的推論,從根子起就錯了。
這樣一來,許一城推斷日本人覬覦東陵的證據(jù),也只是那半張紙上的“陵”字和五個指頭印,從證據(jù)上來說,太牽強(qiáng)了。
換句話說,這次來平安城付出的代價,很可能不會有任何收獲。一想到這里,饒是以許一城的冷靜,背后也滲出細(xì)細(xì)密密的一層汗水來。可他很快就調(diào)整了思緒:“就算與維禮之死無關(guān),如今也已經(jīng)無法回頭。救海蘭珠小姐,揭發(fā)東陵盜掘,這都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黃克武看許一城的表情時陰時晴,唯恐他憂慮過重,便岔開話題,說許叔你確實認(rèn)識木戶教授?
許一城虛弱地點點頭:“一面之緣,不過此人是個書呆子,倒沒什么心機(jī),這次來中國就是單純想做學(xué)術(shù)——對了,木戶教授還說了什么?你手里的殘碑碎片是怎么回事?”
黃克武繼續(xù)講道:“我在監(jiān)牢里告訴木戶教授,許叔現(xiàn)在正在平安城談生意,談妥了爭取把你帶走。木戶教授卻拒絕了,說,‘我背后是大日本帝國,這些土匪不敢傷害我。不過我這里有一樣?xùn)|西,希望你能夠拿給許君,讓他轉(zhuǎn)交給堺團(tuán)長。’說完他轉(zhuǎn)過身去,走到監(jiān)牢角落,掀開爛稻草席子,拿過來一樣?xùn)|西。我一看,居然是一塊碑石殘片,上頭刻著幾個字,看字體像是北魏時代的。這東西已經(jīng)碎成這副樣子,不值錢,無論是土匪還是監(jiān)牢里的人,都懶得去搶這東西。木戶教授把殘片遞給我的時候,一臉痛惜。他說他們在這次田野考古中發(fā)現(xiàn)一個半挖開的北魏古墓,正在勘察,結(jié)果遭遇了這些土匪。這些人只顧著掘開墓穴翻找陪葬品,根本不注意記錄開墓后的物品次序和泥土分層。本來這塊石碑保存完好,結(jié)果被這些人搬起來砸開墓門,活活給敲碎了。他用盡力氣,才搶回這么一塊殘片——這可是北魏的古碑呀,如果及時拓下碑文,說不定可以解決許多中古歷史的疑問呀,怎么就給砸了呢,真是太可惜了……”
黃克武自己也是個愛惜古物的人,所以對木戶教授的遭遇,感同身受。那些土匪根本什么都不懂,在他們眼里,只有金銀珠寶算是好東西,其他的能砸就砸能毀就毀,多少東西就是這么沒了的。
“木戶教授讓我把殘碑收好,仔細(xì)叮囑說這樣?xùn)|西,一定得送回日本才行,所以務(wù)必妥當(dāng)?shù)匕阉鼛С鋈ィ劣谒銈儾挥霉堋H缓笏跣踹哆墩f了一堆我聽不太懂的話——對了,他說那些話的表情,和許叔你談考古的時候特別像。”
黃克武知道玩古董的人里,頗有愛物成癡的,有石瘋子、扇瘋子、鏡瘋子什么的。這位教授可真稱得上是位考古瘋子,只要能保住這殘碑,連自己的命都不顧惜了。他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歡這些東西啊,五脈里這樣的人都不多。黃克武自幼接觸古董圈子,所見所聽,全是各種利益齟齬。他看到木戶教授這種“癡人”,內(nèi)心震動委實不小。
許一城面沉如水,陷入沉思。
“對了,他還跟我說了一些話,我也不知道對不對。我告訴木戶教授,說這古碑是我們中國的,應(yīng)該留在這里。木戶教授卻瞪著我,問我打算把它放在哪里保存。我一下子就被問住了,現(xiàn)在兵荒馬亂,人都活不了,更別說一塊古碑了。木戶教授告訴我,日本有一流的博物館,這些東西放在那里,可以得到最妥善的保存。這一點,我們中國是不可能做到的。如果我是真心喜歡文物,就該給它找一個好的歸宿,而不是帶有國別的偏見和民族情緒。”
許一城看著他:“你覺得這些話有道理?”
黃克武有點遲疑:“我是覺得有些不妥,可又說不上來。木戶教授說,文物的存續(xù),是數(shù)千年的事業(yè);跟這相比,國家的興亡只是幾十上百年,根本微不足道——與其爭執(zhí)國家的歸屬,不如考慮誰保管得更好,讓它能延續(xù)的年頭更長……”
許一城聽完以后,眉頭略蹙:“他是這么說的?”黃克武點頭。許一城把眼神移向車廂之外,語氣卻鄭重起來:“你聽說昭陵六駿的故事嗎?”
黃克武一愣:“唐太宗的昭陵?”
“唐太宗生前有六匹坐騎,分別叫作拳毛騧、什伐赤、白蹄烏、特勒驃、青騅、颯露紫。他希望死后也有這些駿馬陪伴左右,就讓閻立本作畫、閻立德雕刻,在昭陵里擺了六塊浮雕。這都是無上珍品。可在民國七年,有個叫盧芹齋的古董商人把拳毛騧和颯露紫全都撬下來,以十五萬美元的天價賣給美國人。為了方便運輸,他們居然把這些浮雕打碎,裝上輪船賣去了美國。”
黃克武聽到這里,不由得“啊”了一聲。浮雕貴在完整,他們居然只為了運輸方便就毀掉了,這手段實在是惡劣。
“另外四匹在民國十一年也被盧芹齋所盜,幸虧在運出西安的時候被截獲,總算是保留下來。”許一城道,“所以克武你看,文物之愛沒有國別之限,但考古學(xué)家卻是有祖國的。美國人肯花這么大價錢來買唐代的浮雕,確實是熱愛我中華文化,可你看看六駿的遭遇。若是懷了圖利之心,無論賣到什么國家,都是一場災(zāi)難。日人對我中華文化之熱忱,冠絕全球,愛之深,因此才貪之切。愛物成癡,以致害人性命之事,五脈也不少見,何況日本?你可要留點神。”
黃克武臉一紅,訕訕應(yīng)和。許一城重新閉上眼睛,陷入沉思。
這一夜總算是老天爺長了眼,馬車一路狂奔,居然一次都沒被溝坎絆倒。馬車跑到北京城西直門外時,恰好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不過跑到這里,馬車的速度不得不降下來了,付貴從車廂探出頭去,發(fā)現(xiàn)這一大早的,通往城外的路上居然亂哄哄的好多行人。有扛著大小包裹的老百姓,有頭纏繃帶的兵丁,有拎著藤木箱子的小商人,還有不少戴著眼鏡和禮帽的政府文員。這些人都好似逃荒一樣,從西直門的城門里涌出來,朝城外散去。黑暗中哭喊爭吵聲四起,時不時還有冷槍飛過。
馬車好不容易擠到城門邊,突然一個黑影斜斜沖過來,一把拽住轅馬的韁繩,大聲叫道:“你們可回來了!”
三個人定睛一看,居然是藥來。這么黑這么亂的地方,他能分辨出這輛馬車,可真是不容易。
“藥來,你怎么跑這里來了?大劉呢?”許一城問。
藥來帶著哭腔喊道:“可等到你們了。大劉他,他讓日本人給抓走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