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香港:真假國寶現(xiàn)場對決!(2)
我沿著自來水管終于跑到了通道的盡頭,這里修了個小門,不過沒加鎖。我推門出去,一下子被燦爛的陽光晃得睜不開眼睛。外頭正是正午時分,藍天白云,一輪紅日高懸。我瞇起眼睛,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就像仿佛是在陰曹地府里轉(zhuǎn)了一圈又還陽回到人世。如果讓我在寨城里再待上幾小時,我不敢保證會不會窒息。
我現(xiàn)在沒時間耽擱了。九龍寨城附近沒有交通工具,治安也很亂。我一路小跑,一口氣跑出去大概兩三公里,才看到一輛私家小車開過馬路。我攔住車,上車后扔過去一迭鈔票,大聲對司機說:“帶我去灣仔香港會展中心!”司機見我一身腥臭滿臉兇神惡煞,又是從城寨方向過來的,沒敢跟我理論,一打方向盤朝著維多利亞灣而去。
開到一半,司機看著后視鏡,忽然問道:“您是許愿先生?”
我一怔,他怎么知道的?
司機一拍方向盤,特別興奮:“還真是!這幾天報紙上全是你的照片,說你是什么打假英雄,一到機場就遭神秘綁架,警方大肆搜捕,還張貼海報懸賞,搞得可熱鬧了。”
沒想到我被綁架后,惹出這么大的動靜來。
“您這是去展覽會現(xiàn)場?”司機不停地問。我沒有精力應(yīng)付他,只得敷衍稱是。
“有內(nèi)幕消息可以透露一下嗎?”
“我剛從九龍寨城逃出來。”我不悅地透露出一句“內(nèi)幕”。司機嚇得頓時不敢說話了,安靜開車。
京港文化交流文物展的舉辦地點,是在位于灣仔港灣的香港會展中心。據(jù)說這是為了迎接“97回歸”而修建的大型會議中心,算是香港目前最好的展示中心。如果我記得不錯,這次文物展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兩幅《清明上河圖》的公開對質(zhì),今天下午就是在這里舉行。
進入市區(qū)以后,看著美輪美奐的亞洲第一都市,剛從九龍寨城逃脫的我,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那輛私家車把我送到灣仔港灣的馬路邊,慌慌張張地離開了。此時會展中心附近非常熱鬧,四處彩旗飄舞,遠處還有舞龍和舞獅表演,人潮涌動,這其中有游客,也有來參加文物展開幕式的市民。我還看到好幾輛架設(shè)天線的直播車停在路邊,一大群記者在調(diào)試著自己的相機和攝像機。《清明上河圖》炒作了這么久,公眾的胃口已經(jīng)被徹底吊了起來,估計半個香港的媒體都跑過來了。
我朝前走了幾步,立刻被兩名警察攔住了。這不怪他們,我現(xiàn)在一身邋遢,頭發(fā)臟兮兮的,和乞丐沒什么大的分別。我向警察說明情況,警察一聽是許愿,連忙對著對講器說了幾句。過不多時,方震匆匆趕了過來。
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方震穿著西裝,脖子上掛著個證件,耳朵里還塞著一個耳機,相當(dāng)有派頭。方震打量了我一眼,問我這幾天跑哪里去了。我苦笑道:“九龍寨城,名不虛傳吶。”
方震眉頭一皺:“這幾天警方把香港翻了個底朝天,想不到居然藏在那里,難怪找不到。”
“請你快點派警察去。那里還有一個人,為了掩護我逃走他一直在阻擋追兵。”我焦急地催促他。
“誰?”
“藥不然。”
方震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拿起對講機說了幾句,然后說:“我先帶你去見劉局吧,時間不多了。”我點點頭,籌劃了這么久,終于到了短兵相接、刺刀見紅的時候了。我們邊走邊說,很快就進入會展中心內(nèi)部。憑著方震胸口的證件,一路暢通無阻。
劉局在會展中心西翼的一處VIP廳里。我一進門,就看到他手持對講機,緊盯著旁邊臨時接過來的幾個監(jiān)控屏幕。他的雙鬢看起來比原來可白了不少,這段日子除了劉一鳴,就數(shù)他壓力最大了。
劉局看到我出現(xiàn)在門口,眼神一喜,放下對講機迎了上來。
“小許,你來了。”劉局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洪亮,眉宇間有遮掩不住的喜色。
屋子里還有幾個五脈的人,可我都不認識。
“煙煙呢?”我問。
“她還在陪黃老爺子,我讓人放了臺電視進去,可以看直播。”
“百瑞蓮那些人來了沒有?”
“王中治、鐘愛華、梅素蘭都來了,他們手里的《清明上河圖》也已經(jīng)運進來了——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簡單地把之前三天的遭遇說了一遍,包括藥不然的事也都沒隱瞞。劉局大手一揮:“其他事情,回頭再議。咱們要抓住主要矛盾,放過次要矛盾。當(dāng)務(wù)之急,是如何準(zhǔn)備《清明上河圖》的對質(zhì)——小許,底牌你好好帶在身上對嗎?”
我一拍胸脯:“沒丟。這是從……”
劉局嘆了口氣道:“本來我們有三天時間來商討你這張底牌,可沒想到百瑞蓮會用這種卑劣手段。現(xiàn)在沒時間,我相信你的判斷——劉老爺子剛才還打電話過來,詢問你的事情,我都沒敢說你被綁架了。”他抬腕看了看表,“現(xiàn)在是十二點半,開幕式是一點半開始,正式開始兩張畫的對質(zhì),大約是在兩點半,流程你都知道嗎?”
我搖搖頭。我一到香港就遭遇綁架,展覽怎么安排的根本是一頭霧水。
劉局拿起一張打印好的表格,遞給我:“兩點半,在會展中心的會議主廳,兩張《清明上河圖》同時推上臺去,由第三方遴選的十位專家,將現(xiàn)場對兩幅畫進行鑒定。算上你的話,一共是十一位。你們十一個人輪流發(fā)表意見,指出哪幅是真哪幅是假,并闡述原因。最后統(tǒng)計票數(shù),票高者為真。”
“文物鑒定,怎么搞得跟民主選舉似的?”
“香港人的主意,他們就喜歡熱鬧。哦,對了,針對你,他們還有個特別流程,一會兒導(dǎo)播會跟你說。”劉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忽然鼻子一聳。我知道這是我身上的味道,有點不好意思。劉局說道:“這樣子可沒法上臺,這里有一間客房,你好好洗個澡,換身衣服,然后就在這個VIP廳里不要出去。時間太倉促了,我需要你在這里好好想想,一會兒怎么對付百瑞蓮。”
“嗯,好的。”我答道。
劉局拍拍我肩膀:“我相信你不會讓五脈失望、讓祖國蒙羞的。”
我順著他的眼神,看到在廳里的正中央,是一個裝著四個輪子的超長展臺。展臺上是一個長方形的防彈透明玻璃罩,罩子里攤放著一幅完全展開的長卷。
故宮珍藏的《清明上河圖》?我心中一驚,為它折騰了這么久,可算是見到實物了。
劉局又拿出一份印刷極為精美的大畫冊:“這一份,是百瑞蓮那份《清明上河圖》的高清圖。文物鑒定畢竟不是唱歌跳舞,就算要公開鑒定,也得事先把準(zhǔn)備做足。十位專家,在這之前都拿到了兩個版本的高清復(fù)制品,上臺之前都是有準(zhǔn)備的。你的當(dāng)務(wù)之急,就是靜下心來,仔細研讀對比一下這兩幅畫,想想如何打出這張底牌。”
“那十位專家,都靠譜嗎?”我接過畫冊,擔(dān)心地問道。
劉局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意:“一半一半。”
我去VIP廳旁屬的房間里痛痛快快地洗了個熱水澡,出來以后,床上已經(jīng)擱了一套嶄新的西裝。我看看時間不多了,換好衣服,回到VIP廳。
按照劉局的吩咐,屋子里的人都離開了,連監(jiān)視器都撤掉了。這里隔音效果非常好,門一關(guān)上,外面一點聲音都傳不進來,異常安靜。故宮版《清明上河圖》真本就擱在旁邊的展臺上,百瑞蓮版的高清復(fù)制品放在桌子上。
我看看時間,現(xiàn)在是一點,距離開始還有一個半小時。我拿過我右腳的皮鞋,伸手在里面一摳,把鞋墊取出來。那張珍貴至極的雙龍小印殘片,就藏在鞋墊之間的夾層里。這不是什么高明的隱藏方式,但百瑞蓮并不知道我的底牌到底是什么東西,即使他們趁我昏迷時搜過身,也不知道該找什么才好。
我把殘片輕輕擱在桌子上,緩緩坐回沙發(fā),雙手合十,把一切雜念都排除在外。現(xiàn)在整個世界,只剩下我、殘片以及那兩幅《清明上河圖》了。
一切的障礙,都已經(jīng)排除;一切的謎底,都已經(jīng)揭開。現(xiàn)在,我要做的,就是做出最后的裁決。
故宮版的《清明上河圖》我印象極深,每個細節(jié)都記得;而百瑞蓮版的《清明上河圖》,卻是我第一次見到。雖然這并非實物,但復(fù)制得非常清晰,一切細節(jié)都能看得到。
我仔細地比較了一下,兩者幾乎可以互相當(dāng)鏡子,畫面細節(jié)幾無二致。一張是張擇端的真跡,另外一張底稿出自同時代畫院的無名畫師,又在明代被黃彪按照真本加工過一次,自然是長得好似一對雙胞胎。
我用手輕輕觸摸著兩幅畫卷的最左邊。它們都是畫到一個十字路口,戛然而止,再過去就是歷代題跋和印章了。看來仿冒者也注意到殘缺的問題,特意把贗品也截成了真本的長短。
我特意看了一下賭坊的賭徒口型,兩幅畫都是圓形,仿冒者也對這個破綻做了彌補。
看來光憑這兩幅畫比較,是比不出名堂的。
還得要看殘片。
我拿著殘片在兩幅畫卷上移動,拿起放大鏡對比,仔細地辨別起來。
殘片來自于正本,那么我只要找出它和故宮本之間的契合點,或者找到它和百瑞蓮贗品之間的違和點,就算是大功告成。
這不是件容易的工作,畢竟我手里只剩下這么一小片,而且已經(jīng)燒得形狀全變。時間也非常有限,這種比較的工作量應(yīng)該是以月來計算的,而我現(xiàn)在只有三十分鐘不到。我拿出在紫金山拓碑的精神,沉下心去,一點點地看過去,雙眼不停地在兩幅之間掃視,終于讓我有了發(fā)現(xiàn)。
百瑞蓮本和故宮本最大的不同在于,故宮版被重新裝裱過許多次,除了畫心以外的原始風(fēng)貌已遭破壞。而按照百瑞蓮方面的說法,百瑞蓮本自落入王世貞的弟弟王世懋之手后,再也不曾現(xiàn)世,所以它上面沒有嘉靖朝之后的題跋和印記,裝裱痕跡也比故宮本要舊。
我注意到,在故宮本的畫幅邊緣,帶有幾絲墨痕。而我手中的殘片上除了宋徽宗的雙龍小印以外,邊緣還帶了幾筆很淡很細的墨痕,像是筆掃至此的幾抹殘留。兩者看起來,十分相近。
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似乎觸摸到了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把殘片放到墨痕旁邊,一點點挪動,像是給一片拼圖尋找適當(dāng)?shù)奈恢谩N业氖滞笸蝗灰欢叮瑲埰湓诋嬀碇稀D且凰查g,我的心臟如同被火筷子貫穿,渾身為之一震。
殘片落下的位置,和畫卷上的墨痕居然能勉強對上,中間雖有缺失斷少,但大體不差。它們拼接在一起,依稀可還原半個完整的墨字。這墨字最明顯的是向右的細瘦一捺,長斜入小印,向左還有一道短撇,上面還有一團略微出頭的墨點,看起來就像是一橫的收筆。
如果補完缺失部分的話,這團墨跡整體看上去好似是一個“下”字,上面還有一橫。
這個奇怪的墨字,仿佛給我通了一道強烈的電流。
宋徽宗是位書法大師,他在簽名的時候,有個特點,喜歡留“天下一人”四個字,以顯出皇帝身份。而且這四個字在宋徽宗手里,寫得極有特色:先寫一橫,然后再向下空出一段,寫上一個不出頭的“大”字。如果把上面一橫和下面三劃合起來看,形狀近似一個“天”字,單看下面那個不出頭的“大”字,又很像是“下”的草體。那一橫如果單看,可視為“一”,下面那個字去掉一橫單看一撇一捺,恰好又是個“人”。
宋徽宗只用四畫,就把“天下一人”四個字都包括在內(nèi)。這個創(chuàng)舉,被書法界稱為“絕押”,是宋徽宗最鮮明的特點。這個特點,劉一鳴在301醫(yī)院給我突擊培訓(xùn)時,曾經(jīng)特意提及,還伸手給我畫了一個樣式,我記憶很深刻。素姐講故事的時候也提到過這個細節(jié),陰陽眼斗刀山火海的時候,亮出《及春踏花圖》也帶有此押。
《及春踏花圖》是贗品,但它上面的雙龍小印是真的,以常理推之,那么小印上的徽宗絕押,應(yīng)該也是真的。
現(xiàn)在這枚殘片和故宮本上殘留的墨痕能對出一個不出頭的“大”字,這說明宋徽宗原題在這里的,就是“天下一人”四字絕押。那一捺寫得有點過長,劃過雙龍小印。造假者在盜挖時挖走了印記,連這個花押也帶走了一半。
這一個證據(jù),明白無誤地證明,故宮本才是真正的《清明上河圖》,百瑞蓮本是贗品!板上釘釘!
最后一段迷霧,終于散去。漫長的求索之旅,終于到了光明的盡頭。
我雙肩輕松,開心到簡直想要放聲歌唱。《清明上河圖》的事情發(fā)生之后,我心中一直壓著幾尊沉重的大鼎,愧疚、焦慮、憤怒,讓我一直沉浸于灰暗的情緒中。現(xiàn)在《清明上河圖》終于真相大白,我胸中的積郁頓時煙消云散,一下子感覺渾身輕快得不得了。
我站起身來,興奮地在屋子里走了幾步,又轉(zhuǎn)回去再驗證一遍,唯恐只是空歡喜一場。驗證的結(jié)果讓我很滿意,殘片與故宮本上能很完美地拼接出“天下一人”真跡,理論解釋也合情合理,我想不出還有什么比這個更有說服力。
我正坐在那兒傻笑,VIP廳的門被劉局推開了。他一看我這樣子,先是嚇了一跳,隨即會意,整個人也如釋重負。他對我說:“你準(zhǔn)備一下,要去化妝,還要和導(dǎo)播溝通一下。”
“具體什么流程?”我問。
“他們想安排得更有戲劇性一點,這樣對收視率有幫助。哼,資本主義,娛樂至上。”劉局說到這兒,又補充道,“當(dāng)然,你要是不愿意,咱們可以按照原來的路數(shù)來。”
“沒關(guān)系,什么形式我都不介意。”我略抬了抬下巴。現(xiàn)在自信在我體內(nèi)茁壯地成長,滋養(yǎng)出壓倒一切的樂觀情緒。
劉局讓一名工作人員帶我去化妝間,然后吩咐其他幾個人去搬運《清明上河圖》真跡,準(zhǔn)備登臺。
我坐在化妝間鏡子前,一名化妝師拿出一堆奇怪的道具往我臉上撲。這時一個長發(fā)披肩的導(dǎo)播湊過來:“許先生,你知道嗎?前幾天你抵港后突然失蹤,全港報紙都瘋狂報道,現(xiàn)在可是比四大天王還火。”
我不能動臉,就抬手示意他繼續(xù)說。
“鑒于您的焦點地位,也為了讓這次的《清明上河圖》鑒定更加公正、透明,我們?yōu)槟可矶ㄖ屏艘粋€環(huán)節(jié)。是這樣的,我們給您在舞臺上安排了一個絕對隔音的單向玻璃間。在前十位專家的點評期間,您待在這個房間里,看不到外面,也聽不到聲音,但觀眾可以全程看到您。等到專家們的點評結(jié)束之后,兩幅畫會送進那個房間門,您進行現(xiàn)場鑒定。我們的大屏幕會重放專家發(fā)言,予以配合。”
導(dǎo)播說得很委婉,但我聽出來他隱含的意思了。把我放在房間里隔絕,是為了確保我聽不到前面專家們的一系列點評,鑒定時只能靠自己的學(xué)問。如果我犯了什么低級錯誤,導(dǎo)播就會直接在大屏幕上放前面專家的話,現(xiàn)場打臉——這確實是老百姓喜聞樂見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
這個安排背后,恐怕也是有百瑞蓮的影子在里面,當(dāng)場打了我的臉,就是打了五脈的臉,這該多么有宣傳效果啊。
但我又有什么怕的呢?我摸了摸手里的殘片,無比自信地想。
于是我對導(dǎo)播說我沒有意見,他高高興興走開去安排了。我則閉目養(yǎng)神,任由化妝師在我臉上任意施為。
到了兩點半差十分,我被一位旗袍美女引上了會展中心的舞臺,此時舞臺上掛著厚厚的幕布,但另外一側(cè)仍能隱約聽到入場的喧鬧聲,我知道在場的觀眾一定不會少。
這個舞臺裝飾得相當(dāng)漂亮,完全仿照《清明上河圖》的宋代汴梁風(fēng)貌,一條虛擬的汴河橫貫舞臺,后面垂下三四層彼此相隔半米的透明薄紗,紗上繪著水墨畫風(fēng)格的房屋、竹林、行旅、牲畜,在精心布置的燈光照射下,這幾層紗畫互相映襯,畫面陡然變得立體,鮮活欲動。主辦方真是下了不少工夫。
專家席的設(shè)計更是匠心獨運,做成了蚱蜢舟的模樣,擺在那條“汴河”上的兩邊。我看到十位專家已經(jīng)就座,看上去就好似是幾位文人雅士正在泛舟汴河。
在“汴河”前方,擺放著兩個特制超長展臺,平行而放,里面各鋪展著一卷長長的畫卷——不用問,這就是今天的主角:故宮和百瑞蓮的《清明上河圖》真本。兩臺攝像機對準(zhǔn)了它們,下面還接了軌道,觀眾隨時可以看到任何一個位置的特寫。
而我即將要進入的房間,則是在汴河的正中間,兩卷《清明上河圖》的分界線上。這是一個鋼結(jié)構(gòu)加玻璃的正方形小屋,被修葺成了隱士草廬的風(fēng)格。在草廬上方,懸吊著一面大屏幕,此時正播放著我一步步登臺的畫面。
我一登臺,十位專家二十只眼睛齊刷刷一起看過來。我知道這段時間,許愿這名字已經(jīng)成為古董界的一個熱門話題,所以他們?nèi)绱撕闷嬉膊粸楣帧N覓吡艘谎郏幌伦影l(fā)現(xiàn)王中治。他作為百瑞蓮的代表,自然也坐到專家團里。他似乎對我的意外出逃沒怎么懊惱,還友好地沖我笑了笑,似乎一點都不在意。
“裝腔作勢。”我冷笑道。到現(xiàn)在百瑞蓮都不知道我的底牌是什么,他們輸定了。
我再去看其他專家,一位認識的都沒有了。不知道哪些是我們的人,哪些是百瑞蓮的人。
不過無所謂,誰來都是一樣。真相是客觀的,證據(jù)永遠不會變。文物鑒定可不是民主選舉,不是人數(shù)多的一方就是對的。
我昂首挺胸,鉆進那座草廬里去。一進去,我才發(fā)現(xiàn),里面跟外面完全不同。從外往里看,這就是個透明玻璃房子,可從里往外看,卻只看到一面面鏡子。我一坐進去,四面八方都是我的鏡像,眼花繚亂。等到門“咔噠”一關(guān),連聲音也被徹底隔離了。
房間里的綠燈閃了幾下,然后切換成了紅燈。這是導(dǎo)播和我事先約好的信號,紅燈一亮,說明直播開始,幕布拉起,全場觀眾都能看到我的一舉一動。
我靠著沙發(fā),不太好意思蹺二郎腿,只得正襟危坐,望著鏡子里的我發(fā)呆。到了這時候,我才有機會好好打量一下自己,看看大眼賊所說的金剪倒懸之相,到底消弭了沒有。我不大會看相,可是總覺得那剪子似乎還在。
“封建迷信。”我咕噥了一句,想做個鬼臉,又想到自己可能被無數(shù)人看著,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小屋子里靜悄悄的,可我知道外面一定熱鬧得很。那些專家會從各個方面進行對比,但這與我無關(guān)。全世界只有我手里握著殘片。
不知過了多久,小屋里的紅燈開始閃爍。這是前面的環(huán)節(jié)即將結(jié)束的預(yù)兆,等到綠燈亮起,這間小屋就要打開了。我把殘片放在手心,整了整衣領(lǐng),心臟跳得有些快。
屋門打開,仿佛錄音機一下子通了電,巨大的喧嘩聲從外面飄進來。我看到臺下無數(shù)觀眾注視著我,閃光燈不時響起,而主持人正慷慨激昂地介紹著我之前的“光輝事跡”。十幾臺攝像機在不同機位轉(zhuǎn)動著,把我的影像傳送到不知多少臺電視機上去。
我定了定神,走出草廬,環(huán)顧四周。十位專家分別待在兩條船上,他們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的點評。在臺下第一排的貴賓席里,劉局和其他貴賓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不知為何,劉局神色鐵青,不知道之前那些專家都說了些什么。在貴賓席的另外一側(cè),素姐和鐘愛華面無表情地并肩而坐,他們在等待著復(fù)仇的終局。
主持人激情萬丈地高喊道:“現(xiàn)在,許先生從草廬中走了出來。我們看到,他之前一直隱居草廬,不問世事。現(xiàn)在他終于初出茅廬,要對這兩幅畫獨立做出品評!讓我們拭目以待!”
我懶得去計較他成語用得對不對,上前一步,掏出手里的殘片,對著麥克風(fēng)說:“各位,在鑒定之前,請允許我為你們講一個故事。”
大屏幕上立刻出現(xiàn)我的特寫,逐漸推進,最后拍到那枚殘片。整個會場鴉雀無聲,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那小小的一片東西上。
我從《清明上河圖》的名字解讀開始講起,講到李東陽、王世貞,再講起《清明上河圖》是如何被切割成殘本,又是如何被補到贗品《及春踏花圖》上;戴熙如何發(fā)現(xiàn)這一細節(jié),戴熙字帖如何流傳出去,豫順樓之戰(zhàn)中又是如何被毀掉……(當(dāng)然,我把黃克武和梅素蘭的細節(jié)略掉了。)
這一講,就講了大半個小時。臺下的觀眾聽得眼睛都直了,他們可沒想到這一枚小小的殘片會隱藏著這么多故事。
“……綜上所述,《清明上河圖》丟失了兩米長卷,為造假者所毀,已不可追,令人無比痛惜。如今只殘留了這么一小片下來,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把這一小片,回歸到它原本該屬于的地方上去——就像香港一樣。”
我以這句作為結(jié)束,然后一揮手。舞臺的燈光一下子全部熄滅,只剩兩幅長卷展臺的排燈還亮著,在黑暗中如同兩條火蛇。我俯身下去,慢慢注視著它們。展臺上的罩子悄無聲息地打開了,我戴好手套,探進去,輕柔地把畫卷捧起一段在手里。
之前我已經(jīng)看得相當(dāng)透徹,現(xiàn)在只是要走個過場,在每一幅畫上都看上幾眼,對公眾有個交代,就可以公布結(jié)果了。
我把故宮本緩緩放下,又托起了百瑞蓮本。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它的實體,那種沉甸甸的真實感覺,是多么高清的照片都無法體現(xiàn)的。難怪百瑞蓮拍賣行有底氣跟五脈對抗,百瑞蓮本的細節(jié)幾可以亂真,相當(dāng)完美的贗品,如果沒有殘片佐證,兩者真的是難分勝負。
可惜,它生不逢時。
我把百瑞蓮本舉起來,展臺的黃色小燈透過絹本,把它照了個通透。突然一道不安的情緒劃過腦海,我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我連忙抄起手邊放著的放大鏡,低頭去看。這一看不要緊,我的心臟驟然收緊,一陣像是被槍擊的劇痛直擊神經(jīng)。我放下百瑞蓮本,又撲向故宮本去驗證,結(jié)果讓我的面色如罩冰霜。我哆哆嗦嗦拿起殘片來,借著燈光透過去,一瞬間差點暈眩過去。
我想起一件事。劉戰(zhàn)斗對我賣弄夏圭贗品的時候說過,宋代院絹皆用雙絲,民間皆用單絲。張擇端是為畫院所做,自然用的是院絹。因為“天下一人”的證據(jù)太過耀眼,所以這個細節(jié)我之前一直就沒注意到。現(xiàn)在重新數(shù)過之后,我發(fā)現(xiàn)百瑞蓮本的絹質(zhì),經(jīng)線為雙,緯線為單,是典型的雙絲絹;而故宮本的絹質(zhì),經(jīng)緯則各是一根,屬于單絲絹。
而殘片——是雙絲絹。
我口干舌燥,連忙把殘片放在故宮本的畫卷上,拼出“天下一人”絕押。這一看,就看出問題來了。
殘片與故宮本兩者看似彌合得天衣無縫,可透過光去看,兩者留在絹上的墨跡深淺并不一樣。一個是雙絲,一個是單絲,墨浸程度自然有所不同。若不存著心思,委實很難發(fā)現(xiàn)。
我整個人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難道說,故宮本是假的?百瑞蓮本是真的?這個結(jié)論,太出人意料了。
追查了這么久,我連命都差點沒了,查出來的,居然是這么個結(jié)果?我用手蓋住額頭,思緒一片混亂。我真希望這是一場噩夢,可以立刻醒來的噩夢。
可殘片不會說謊,它安靜地躺在畫上,訴說著簡單的事實。
我一陣想笑,又一陣想哭,強烈的不適感襲上胃部,差點要嘔出來。命運簡直就像是個頑皮的小孩子,它伸出指頭只捅一下,就把你辛辛苦苦搭建起來的紙牌城堡弄垮了。
這是何等的諷刺啊。我一心要維護五脈的聲譽,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敵人才是正確的。我一切行動的立論基礎(chǔ),就是故宮本為真,百瑞蓮是欺世盜名。現(xiàn)在一下子完全顛倒過來,我該怎么做?
一個念頭跳進我的腦海:“你可以什么都不做。”
對呀,我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把“天下一人”的徽宗真跡公布出來,完全不提單絲、雙絲的事情,不就好了么?劉老爺子可以松一口氣,劉局、黃克武、煙煙,還有五脈的其他人,也都皆大歡喜。
可是,這樣做真的沒錯嗎?
我指著故宮贗品說這是真的,然后指著百瑞蓮真品說是假的。這種行為,叫作標(biāo)準(zhǔn)的顛倒黑白。如果我為了自己的利益說了謊,那么我和鐘愛華指斥的那個無恥偽善的“五脈”,又有什么區(qū)別?
人活在這個世上,總要堅持一些看起來很蠢的事,但這才是最難的。一次把持不住,之前的堅守就會變成笑話。我之前信誓旦旦地宣稱絕不作偽,也大義凜然地拒絕用贗品拿去騙人,可我要是這么做,從此以后,再沒有臉面提及“去偽存真”四個字。
可堅持真理的代價,將是無比巨大。整個五脈,甚至整個中國古董界,都會因此傾覆,我也將徹底成為五脈的罪人,恐怕連我爺爺許一城,都不及我的罪名大。
何去何從,我拼命揉著頭發(fā),卻茫然無措。我甚至有種拔腿就跑的沖動,兩條腿卻根本挪不動地方,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該往哪里跑。
我閉上眼睛,在心里大聲呼喊著:“爺爺,我到底該怎么辦?”
就在這時,整個世界一下子變了顏色,我陷入了重重黑霧。突然間,我似乎看到遠處有一道光,好似燈塔般閃亮。我朝那道光走去,走近后才看到,原來這是一朵明眼梅花。瓣分五朵,花蕊似眼,就這么閃耀著,照亮著四周的黑暗。我伸出手去,它倏然消失了。
舞臺的燈光一下子全部開啟,我緩緩睜開眼睛,心潮回歸平靜。
我已經(jīng)做了決定。
沒那么多算計,沒那么多考慮。我是一位鑒寶人,我是明眼梅花,我的眼中只該有最簡單的真?zhèn)巍?br/>
我離開展臺,走到麥克風(fēng)前。主持人聲嘶力竭地喊道:“看起來許愿已經(jīng)有結(jié)果了!他即將大聲地說出來!”我握了握話筒,低沉急促的鼓點,從舞臺兩側(cè)響起,所有人都屏息寧氣,盯著我的口形。
我感覺像是用全身力氣把聲音擠出嗓子,每個字都重逾千鈞:“這枚殘片其上有徽宗墨跡,疑為后人所加。細察結(jié)構(gòu),屬于雙絲絹,與百瑞蓮本相仿,而故宮本為單絲。因此我判定此片與百瑞蓮本是同源所出……”
主持人打斷了我的話:“許先生,你是說,你判斷這枚殘片是裁自百瑞蓮本嗎?”
“是。”我的語氣干癟無力,卻又堅定無比。
我還沒說完,就聽臺下和臺上同時掀起一陣巨大的驚呼浪潮,硬生生把我后面想說的話打斷了。我迷惑地抬起頭,看到觀眾們席上騷動不已,議論紛紛。我看到坐在貴賓席上的劉局和其他五脈中人個個面露驚異,心中苦笑,我辜負了他們的期望,恐怕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我名字上劃了大大的“叛徒”二字吧。
我再轉(zhuǎn)過頭去,臺上的十位專家此時都在交頭接耳。但最出乎我意料的是,王中治身為百瑞蓮的代表,非但沒有露出勝利者的微笑,神情反而極度扭曲,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一抹,讓五官全都挪了位。他雙手死死抓住船邊,兩只瞪圓的雙眼死死瞪著我,像兩挺噴吐著火舌的機槍。
我看向臺下另外一側(cè),我的敵人們反應(yīng)頗為奇怪。鐘愛華站起身來,憤怒地看向舞臺,對素姐叫嚷著什么。素姐端坐不動,只是輕輕地搖著頭。
他們怎么不像是在歡慶勝利?
我困惑地看著這一切,有些不明就里。
主持人高亢的聲音響起:“下面,讓我們重播一下大屏幕!”
大屏幕上開始重播剛才專家點評的場景。其實所有的觀眾都已經(jīng)看過,只有我待在草廬里,聽不到也看不到。
屏幕上的王中治正在侃侃而談:“……專家團一致認為,倘若存在這么一枚殘片,其真實性是十分可疑的。徽宗絕押迄今所見,有《草書千字文》《芙蓉錦雞圖》《池塘晚秋圖》等,皆系徽宗作品。可見絕押乃是徽宗畫作自題,斷然不會寫在別家作品上。如果殘片與《清明上河圖》上殘墨能拼接出天下一人的徽宗真跡,則必為無知者刻意而為的贗品無疑。因此我們可以大膽地說,如果有所謂《清明上河圖》殘片的存在,肯定為假,與殘片相證的畫卷,必系偽作……”
主持人大喊道:“十位專家一致認為,殘片為假,與殘片相證的畫卷,必系偽作;而許愿先生認為殘片與百瑞蓮本相合。我認為結(jié)果已經(jīng)很明顯了,沒有爭議,故宮本《清明上河圖》,才是真正的真品國寶!”
王中治從船上跳下來,憤怒地大喊:“等一等!怎么能就這么下定論,太草率了!我不同意,我不同意!我收回剛才的話!”
可惜這時候已經(jīng)沒人聽到他的話。隆重的音樂響起,有彩屑從天花板上灑落下來。百瑞蓮本的展臺燈光倏然熄滅,故宮本的展臺燈光卻是大亮。我看到劉局帶頭起立鼓掌,帶動了一大部分觀眾。一時間大廳里掌聲雷動,只有鐘愛華鐵青著臉,一動不動。
我整個人完全傻掉了,這種跌宕起伏的驟變,到底是怎么了?無數(shù)疑問在我腦內(nèi)盤旋。
王中治那句分析,其實相當(dāng)正確。“天下一人”是宋徽宗的花押,論理只應(yīng)出現(xiàn)在自己畫的作品上。他可以在《清明上河圖》加蓋雙龍小印,可以題書畫名,可以簽題,但唯獨不該留這四個字。我不是書畫專家,一時間竟忘了這個細節(jié)。
可問題是:王中治是怎么知道殘片的存在?
而且殘片自從被挖出來以后,一直在我身上,他又是怎么知道它是假的?
還有,現(xiàn)在這個詭異的勝利局面,到底是怎么回事?王中治剛才那番話,到底是出于什么考慮才說的?
我還呆呆地站在舞臺上,王中治跳下專家臺,向我撲過來,失態(tài)地叫嚷道:“你為什么要選百瑞蓮!你為什么不選故宮!”我任由他揪住衣領(lǐng),滿腦子糊涂,這一切太混亂了。王中治吼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是不是梅素蘭那個賤人給你透的底?”
“你在說什么?”我迷惑不解。王中治繼續(xù)唾沫橫飛地叫嚷著:“一定是那個賤貨干的,那個老*對黃克武余情未了,偷偷把計劃透露給他孫女婿了,對不對!對不對?”
這時一個森冷的聲音插了進來:“你怎么能這么說我外婆?”
王中治一看,鐘愛華不知何時爬到了舞臺上,一腔怒火立刻全都撲向他:“我說的就是那個吃里扒外的老賤貨!還有你這條蠢狗!全是蠢材!都是因為你們出的餿主意!現(xiàn)在全完了!我怎么跟百瑞蓮的股東們交代?我當(dāng)初怎么會把你救出來,還不如救一頭豬!”
鐘愛華手腕一動,寒光一閃,王中治眼睛瞪圓,喉嚨上卻多了一條血線。鐘愛華平靜地把匕首丟在地上,伸手推了他一把,王中治發(fā)出“嗬嗬”的聲音,雙手捂著脖子倒下去。
“你不該說我外婆,王生。”他冷冷地說。
其他人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王中治的慘狀,專家們和主持人狼狽地朝舞臺下跳去。我也是悚然一驚,急忙往后退了幾步。鐘愛華轉(zhuǎn)過頭來,嘴角帶著濃濃的自嘲:“這么精妙的局,最終卻敗給了一個人的原則和堅持。不愧是許大哥,我還是那句話:我很欽佩你,也很羨慕你,你就是我一直想成為的那個人。”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大聲問道。
可惜鐘愛華已經(jīng)不可能給我答案了。保安們已經(jīng)撲上來,一下子把鐘愛華按在地上。鐘愛華也不反抗,任由他們把胳膊扭到背后,頭顱卻一直昂起來看著我,目光平靜。
“幫我扶一下外婆,謝謝。”他說。
我扭過頭去,看到無人攙扶的素姐朝著舞臺走來,她雙眼已盲,只能雙手朝前摸索,跌跌撞撞。我走過去,抓住她的一條胳膊,低聲道:“別上去了,王中治死了,鐘愛華干的。”素姐渾身一顫,整個人癱坐在地上,雙手捂住臉,干涸的眼窩流淌出眼淚來。
鐘愛華被保安推推搡搡地帶出了會場,媒體們已經(jīng)注意到這意外的轉(zhuǎn)折,全都發(fā)了瘋般的涌過來,把鏡頭對準(zhǔn)王中治和被押走的鐘愛華,舞臺上一片混亂,暫時沒人會留意我和素姐。我看著這個不幸的女人,心中無怨也無恨。
我低下身子,把鐘愛華被帶離會場的消息告訴素姐。素姐聞言抬起頭,無神的雙眼在我面上掃來掃去,終于嘆道:“命,這就是命。”
“我不明白。”我一動不動。
不用我再繼續(xù)追問,素姐知道我的疑問是什么:“讓我來解答你的疑問吧。事實上,你的事情百瑞蓮全都知道,從頭到尾。”
“哦?”這大出我意料。
“鐘愛華在第一次拜訪戴海燕的時候,就已經(jīng)在宿舍里安放了竊聽器。”
我暗暗罵了一句,原來是這樣!這么說來,我們的談話,鐘愛華全都聽得清清楚楚。我說他怎么后來不纏著戴海燕了呢,有我們幫忙問話,他可省了不少力氣。
“不止是戴海燕,后來的劉戰(zhàn)斗、樊波、圖書館,你接下來接觸到的每一個人,百瑞蓮都跟進了。”
這三個人里,劉戰(zhàn)斗對我懷恨在心,樊波家境貧困,圖書館嗜錢如命,百瑞蓮想從他們?nèi)齻€那里打聽事情,可以說是輕而易舉。不過這份名單里沒有大眼賊,他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可不是能輕易接觸到的。但這已經(jīng)不重要。從這些人處獲得的情報,加上素姐本來就是豫順樓之戰(zhàn)的親歷者,他們只要稍加分析,就能推測出《清明上河圖》和《及春踏花圖》之間的關(guān)系。
“你前往燕郊,百瑞蓮也有人跟著。所以你手握殘片的事,他們一直清楚得很。”
我背后一陣發(fā)寒,好家伙,我自以為行事機密,沒想到人家早就看了個通透,從頭跟到了尾。
我再細細一想,陡然領(lǐng)悟道:“所以你們把我綁到九龍城寨是假,將殘片調(diào)包是真!”素姐點點頭。她點透了這個關(guān)節(jié),我立刻就想明白百瑞蓮的盤算了。
素姐說,他們綁架我以后,從我的鞋底取走了真殘片,用一枚一模一樣的假殘片替換掉。這一枚假殘片上故意勾了幾道墨痕,能夠和故宮本《清明上河圖》上的墨痕拼接在一起,構(gòu)造出“天下一人”絕押的假象。
而素姐在九龍寨城給我講豫順樓的故事時,特意強調(diào)了一句《及春踏花圖》上有“天下一人”的花押。這句話在我心里形成了一個強烈的暗示。
接下來,沒發(fā)覺被調(diào)包的我?guī)е贇埰x開九龍城寨,來到會展中心,并按照百瑞蓮所期望的那樣,把偽造出來的“天下一人”當(dāng)成了故宮真品的鐵證。
開幕式現(xiàn)場那個“隱居草廬”的噱頭,正是百瑞蓮故意安排的。王中治趁我在草廬里時,先向觀眾們指出殘片的絕大破綻,挖好了坑等我往里跳。只要我亮出殘片,用“天下一人”的鐵證去證明故宮本,就等于是眾目睽睽之下自承大錯,自掘墳?zāi)梗蕦m本自然也就是假貨無疑了。
這本是一個萬無一失的精巧布局。我越是痛恨百瑞蓮,越是想證明故宮本是真的,越是想幫五脈脫困,敗得就越慘。
可王中治萬萬沒想到的是,我在關(guān)鍵時刻注意到了絲絹的異同之處,做了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選擇,把殘片放回到百瑞蓮本的身上。這樣一來,王中治精心預(yù)設(shè)的一切鋪墊,都反噬回來,重重地打了他自己和百瑞蓮的臉,讓大局逆轉(zhuǎn)。
他們千算萬算,唯獨沒有想到,我會選擇堅持真相,哪怕那真相與自己的立場相悖。
如果說這個布局有什么破綻的話,那就是他們低估了人性。他們搬起人性的石頭,卻砸了自己的腳。
回顧過去幾天來的這些細節(jié),我真是冷汗淋淋。百瑞蓮的布局實在了得,我以為我只在鄭州中了一次圈套,沒想到還有第二個圈套等著我。從頭到尾,我都在他們的算計之中而渾然不覺。只要我在舞臺上對原則稍有動搖,恐怕就會落入萬劫不復(fù)的地步。
“這些計劃都是鐘愛華想出來的?”我問。
素姐回答:“是,他可是個聰明孩子,只是命太苦了。為了確保假殘片看起來足夠真實,他特意從百瑞蓮手里的《清明上河圖》上截了一片下來。沒想到,這個看似保險的舉動,最后卻成了失敗的原因……”素姐停頓了一下,隨即又搖了搖頭,“不,換了其他人碰到這種情況,一定會藏匿不說。只有你,才會明知仇人得利,也要堅持說出真相。”
“人生在世,總要堅持一些看起來很蠢的事情。”我正色道。“即使是最終百瑞蓮會獲勝,我也會做同樣的選擇。我是個鑒寶人,眼中應(yīng)該只有真?zhèn)巍!?br/>
素姐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臉頰,顫聲道:“我替愛華謝謝你,至少他以最欣慰的方式輸?shù)袅恕D阒绬幔磕呛⒆右恢背绨菽愠绨莸貌坏昧恕銢]讓他失望,他的夢想沒有破滅,五脈,至少還有一位真正的明眼梅花啊。”
素姐向我鞠了一躬,然后把墨鏡戴上。我想上前攙扶,她卻甩開我的手,向著她外孫被帶走的方向摸索而去,步子邁得很堅定。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心中百感交集。
這時劉局和其他五脈的人朝我走過來,劉局高興地拍著我的肩膀:“搞出這么一出,還有高層內(nèi)訌被殺的戲碼,百瑞蓮算是臉面丟盡。我看吶,幾年內(nèi)是別想覬覦內(nèi)地市場了。干得漂亮。”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向我道賀。他們都以為我神機妙算,早早識破了百瑞蓮的圈套,還反手誘使他們自相殘殺,根本不知道剛才我天人交戰(zhàn)的痛苦和兇險。
這些贊譽,讓我非常疲憊。我現(xiàn)在只想盡快趕到瑪麗醫(yī)院,煙煙還在那里等著我。
無論如何,這一切算是結(jié)束了。五脈的危機解除,我也算是為自己贖了罪。《清明上河圖》是真的,但五脈在這期間暴露出的那些事情,也著實觸目驚心。至于這個古老的組織到底會不會繼續(xù)轉(zhuǎn)型、金錢大潮究竟會把它變成什么模樣,這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舞臺上那煌煌大氣的汴梁畫卷依然平靜地攤開著,以無比沉靜的氣度睥睨著周遭的喧囂。在過去的千年時光里,它無數(shù)次地見證了欲望與理想的碰撞。今天所發(fā)生的一切,不過是它漫長經(jīng)歷中的一個小小片段罷了。
我忽然想到了劉一鳴那句話:人鑒古物,古物亦可鑒人。我今天來鑒定《清明上河圖》,又何嘗不是《清明上河圖》在考驗我呢?
希望這次考驗,我還算是合格。
方震分開人群,朝我走過來,他是這群人里唯一一個仍舊保持平靜的人。我沖過去,問他警察有沒有趕到九龍城寨,有沒有發(fā)現(xiàn)藥不然。方震回答說:“剛剛有消息傳回來,你說的那個地方,只發(fā)現(xiàn)地上有一攤血,但沒看到任何尸體或傷員。”
“那就是說藥不然順利逃脫嘍?”我問,心情頗有些復(fù)雜。方震瞇起眼睛:“老朝奉的地下勢力,可不止在內(nèi)地。”
我表情猛然緊繃。這個熟悉的名字提醒我一件事,我和這位宿敵,還有一個約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