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不然時機(jī)選得極妙，正好是眾人把酒喝下去，興致最高的時候。一旦騙局揭穿，傷害也就格外地大。如果這些領(lǐng)導(dǎo)發(fā)現(xiàn)這個戴鶴軒居然拿假酒來換人情，勢必惱羞成怒，他的這個什么黃帝內(nèi)功也就不用練了。
    我看到戴鶴軒臉上陰晴不定，知道他腦子里肯定在飛快計算著。周圍的賓客還沉浸在“仙酒”的熏陶中，沒留意這邊的動靜。
    藥不然笑瞇瞇地說：“戴老師，我推薦您點這道白燒四寶。”
    白燒四寶，白燒此寶。顧名思義，這是個隱晦的威脅，意思是你若不答應(yīng)我們的要求，你這個“寶貝”可就白白浪費(fèi)了。但我們用菜名隱晦表達(dá)，周圍的人聽不出其中寓意，也算是給戴鶴軒留了轉(zhuǎn)圜的余地。
    戴鶴軒板著臉，冷冷說了一句：“這道我不喜歡，還是換個瑪瑙雞片和釀雜燴吧。”
    他這句話也是暗藏玄機(jī)，“雞”和“燴”，連到一起就是機(jī)會。戴鶴軒顯然不肯輕易就范，覺得我們這種威脅，只能換回一次賭斗的機(jī)會。
    我們雙方其實都投鼠忌器。戴鶴軒忌憚我們毀了他的事業(yè)，而我們也清楚，如果真的把這事抖落出去，戴鶴軒將會徹底斷絕與我們合作之路。他說肯給我們一個賭斗的機(jī)會，算是最大限度的讓步了。
    藥不然和我對視一眼，把宣傳冊收了回去：“明白了，我們這就去給您準(zhǔn)備，請慢用。”
    我臨出門前回頭看了一眼，戴鶴軒已經(jīng)換了一番臉色，繼續(xù)殷勤地給莫老講解此酒有延年益壽之功，喜得莫老不住稱贊。這家伙真是個演技派，能有今日的成就，確非浪得虛名。
    等到出了門，我忍不住問藥不然：“你怎么知道戴鶴軒會有這么一出的？”
    藥不然得意道：“咱們進(jìn)別墅時，我聽見他要宴請王局長，還說有神秘寶物要鑒賞，就留了個心眼。后來在二樓，你們在賭斗之時，我注意到展廳其中一個柜子里擱著個瓶子，就是這個內(nèi)府梅瓶。我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再仔細(xì)一看，它的瓶口剛被密封好，擱在那里陰干，估計是剛灌進(jìn)去酒。我心想這肯定是有大買賣要做哇，買通他手底下一個弟子，把底細(xì)全都套出來了。”
    原來在我一敗涂地之時，藥不然已經(jīng)想好了反擊的手段。這家伙在敲詐方面，真是一把好手。
    藥不然道：“可惜戴鶴軒也不傻，哥們兒這招只是逼出一個機(jī)會。你有沒有把握？別浪費(fèi)了這么好的機(jī)會，不會有下次了。”
    我正色道：“不是能不能勝，而是必須要勝。”
    藥不然笑道：“行啊，修煉回來，眼神都不一樣了。老朝奉的手段，真是神鬼莫測——對了，你要不要去看看煙煙？”
    “不了，等到我搞定了戴鶴軒再說。”我斬釘截鐵地回答。
    我們回到房間，換好衣服，走出酒店大門。一上車，藥不然忽然說道：“哎，你現(xiàn)在能說了吧？你到底要從戴鶴軒那里得到什么東西？”
    “我不知道。”
    藥不然不滿道：“哥們兒都幫你到這地步了，你都還防著我？”
    我看著他，豎起兩個指頭：“第一，我從來沒信任過你；第二，我確實不知道戴鶴軒手里有什么。劉老爺子也不知道，但他篤定地告訴我，如果想要《清明上河圖》能翻盤，戴鶴軒是唯一手里能藏有底牌的人。”
    藥不然抓了抓頭發(fā)，顯得有些惱怒，但他最終還是認(rèn)命似的垂下肩膀：“好吧，好吧，這次就姑且相信你吧。不過合則兩利，分則兩傷，接下來你要是還跟防賊似的防著我，什么都不說，那這事肯定辦黃了，大家一起完蛋，明白嗎？”
    我沒有回答。
    “別這么嚴(yán)肅，笑一個。”藥不然先咧開嘴，露出燦爛笑容。我緊繃著臉，盡量控制自己不去理他。
    次日一早，我正準(zhǔn)備出發(fā)，藥不然告訴了我《清明上河圖》爭議的最新進(jìn)展。
    一個很糟糕的消息。
    百瑞蓮拍賣行之前宣布，如果故宮拒絕對此事進(jìn)行回應(yīng)，他們將委托國際權(quán)威機(jī)構(gòu)，先行對百瑞蓮藏品進(jìn)行碳-14檢驗。現(xiàn)在檢驗結(jié)果已經(jīng)公布了，證明該藏品的年份應(yīng)該是公元1000年正負(fù)400年，恰好是宋代。
    這個結(jié)果，不光將故宮博物館和五脈逼到了墻角，而且已經(jīng)重重地?fù)]出一拳。
    兩個版本，真本是宋代，贗本是明代。現(xiàn)在百瑞蓮藏品被證明是宋代了，那么故宮收藏的那本如果再拒絕做檢驗，那就等于承認(rèn)自己是假貨。
    我有些擔(dān)心，不知道劉老爺子能不能撐過這一關(guān)。
    “你也別擔(dān)心，老朝奉昨天晚上已經(jīng)開始出手部署了。我不知道他能怎么做，但拖延個幾天問題不大。”藥不然寬慰我道。
    “看來戴鶴軒這里，今天非得有個結(jié)果不可了。”我喃喃自語，暗自握緊了拳頭。
    我們兩個驅(qū)車第二次來到戴鶴軒的江邊別墅。戴鶴軒這次接待我們，一點好臉色都沒有，上來就瞪著藥不然道：“不愧是破出五脈之人，這種手段都使得出來。”
    藥不然笑嘻嘻地拱了拱手：“承讓承讓。”
    戴鶴軒冷笑道：“可惜，你苦心孤詣，卻只是給一個廢物創(chuàng)造了個機(jī)會，不覺得可惜嗎？”說完抬眼看了我一眼，滿是挑釁。
    我淡然一笑：“戴老師，咱們就別浪費(fèi)時間了，開始吧。”
    “這次你若敗了，就別再來煩我了。”戴鶴軒特意提醒了一句。
    我們?nèi)齻€沒什么好談的，徑直來到二樓，那面陳列架上熱鬧依舊，不過擺的古玩已經(jīng)都換過一遍位置了。戴鶴軒這是怕我上次偷偷記住位置，不想讓我占這個便宜。我心里哂然一笑，嘴上卻沒說什么。
    戴鶴軒拿出一根香，點燃后插在香爐里：“和上次一樣，一炷香的時間，請你百步穿楊，射中其中最貴之物。”我穩(wěn)穩(wěn)站到陳列架前劃的那條線，深吸一口氣，把視線投向這三十件古玩。
    這一次，我的心平靜無比，沒有任何起伏。這些琳瑯滿目的古玩，在我眼中和中山陵里那些古碑合二為一，我左持排筆，右執(zhí)墨撲，就像是在老徐家后院一樣，只需稍加斂神，就排除掉了一切雜念，把全部精神都投注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細(xì)節(jié)里。無論是藥不然略帶擔(dān)憂的注視，還是戴鶴軒惡意的眼神，我都看不到了，外界的一切聯(lián)系，已被我斬斷，這個世界里，只有我和這個陳列架上的古玩。
    我爺爺許一城在《素鼎錄》里曾經(jīng)說過，“鑒寶有兩重境界，‘有我之境界’和‘無我之境界’。有我之境界，是‘我’在鑒定古玩；無我之境界，古玩自道真?zhèn)巍！蔽以瓉韺@段話不太理解，覺得太玄乎了，可現(xiàn)在我完全靜下心來掃視這些古玩，對無我之境界忽然多了一絲明悟。和從前相比，這些古物在我眼中變得更加清晰——不是視覺上的清晰，而是感覺上的清晰。瓷碗上的一絲縫隙、煙盒上的一段小螺紋、鼻煙壺上的幾點污漬、金蟾背脊上的半枚玉錢，這些從前我根本不會注意到的細(xì)節(jié)，如今都變得鮮明起來，無需我刻意留神，它們就自動躍入眼中。
    這大概就是所謂“古玩自道真?zhèn)巍钡臒o我境界吧。這是觀察力上的進(jìn)步，也是心境的提高。
    我面無表情地掃視著木架上的物件，十五分鐘很快就過去了。戴鶴軒迫不及待地把香根掃掉，宣布時間到，然后問我究竟有沒有射中。我緩緩抬起手指，沒有半分猶豫，指著陳列架道：“我選這個。”
    戴鶴軒見我的指頭虛晃，以為我心意猶豫，略顯得意地追問道：“你到底是選哪一格？”
    我笑道：“就是這個啊。”
    戴鶴軒怒道：“到底是哪一格，你別想拖延時間！”
    我的指頭在半空劃了一圈：“我看了一圈，戴老師您這里最值錢的東西，莫過于這面木架子啊。”藥不然眉毛一立，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戴鶴軒哈哈大笑：“小老弟，你是不是被嚇糊涂了？想認(rèn)輸就直說，放著這么多古玩不點，卻對著一個木架子說胡話。”
    “我可要買櫝還珠了。您這三十格里的古玩，無一例外都是贗品。只有這陳列架的木架子，堪稱是一件至寶。”
    戴鶴軒還在裝糊涂：“你到底想說什么？”我走到陳列架前，用手拍了拍木框，嘖嘖贊嘆道：“用金絲楠木打造這么大一面陳列架，當(dāng)真是大手筆啊。”
    “金絲楠木”這四個字一出，戴鶴軒立刻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樣，氣勢全無。
    這個陳列架的木框沒有刷漆，原木原色，木質(zhì)呈現(xiàn)淡黃，黃中還帶著一點淺綠。它的紋路很清晰，線條曲線優(yōu)美，而且間隔均勻，似是峰巒疊嶂，如同一幅渾然天成的山水國畫。最神奇的是紋路間隱有金絲浮現(xiàn)，在光線相對昏暗的展廳里，這個特征顯得格外突出——這是典型的金絲楠木特征。
    金絲楠木是極為珍貴的木材，質(zhì)地緊密，溫潤不燥，千年不腐不變色，在古代只有皇家才有資格使用，普通人敢用的話，那叫逾制，是殺頭的罪過。金絲楠木制成的東西，在古董市場十分搶手，哪怕是一串楠木佛珠，都能賣出天價。若是誰能有一套金絲楠木的家具，這輩子都夠吃夠喝了。
    可惜經(jīng)過長期砍伐，金絲楠木已經(jīng)接近滅絕。現(xiàn)在國家嚴(yán)禁砍伐，市面上早就沒有真正的新金絲楠木了。古董市場上流通的，都是從各地舊建筑、舊家具上一塊塊拆下來拼湊重賣的，價格貴比黃金。我看戴鶴軒這個木架子的整體質(zhì)地和色澤略有斑駁，絲有斷點，不是渾然一體，顯然也是一塊塊湊出來，拼成這么一個架子。
    我甚至看到，陳列架其中幾排的圍木顏色發(fā)暗發(fā)陰，隱有泥紋，不由得心中冷笑。這幾片木材，一看就知道是從墳?zāi)构讟±锊鸪鰜淼模叶际怯玫闷鸾鸾z楠木的富墓大墳。戴鶴軒為了自己這個陳列架，可不知偷偷挖了多少墳，驚擾了不知多少古人。在架子四角還點綴著幾片烏黑木角，看起來好似墨點一般。這是陰沉木，有些金絲楠木因為各種原因被埋地下上千年，木料因缺氧以及高壓而被碳化成烏黑顏色，就形成了陰沉木，珍稀程度還在金絲楠木之上。
    這一面陳列架，居然拼湊有如此之多的金絲楠木，看來這個戴鶴軒在前幾年的經(jīng)歷，恐怕不只是氣功神棍這么簡單。可惜我不是青字門出身，對木器不太了解，不然能看出更多門道。
    藥不然興奮地湊過來：“你小子可以啊，怎么看穿的？”
    “這不是鑒寶，而是心理詭計。”我淡淡回答。
    之前說了，射覆考驗的不是對古玩的鑒賞能力，而是一場心理戰(zhàn)。那三十件古玩擺在架子上，氣勢驚人，這就是一個巧妙的心理暗示。大部分人一看到陳列架，受了暗示，就會自然而然地認(rèn)為選擇限定范圍是這三十件古玩，在射覆時心無旁騖，不作他想。但仔細(xì)想想戴鶴軒開賭前那句話，他說的明明是“請你射出陳列架里最值錢的物品”，可從來沒把木架本身排除在外。
    所以只要參賭之人腦子里存在“三十件”的定見，那就必敗無疑。這就是戴鶴軒設(shè)置的心理陷阱。參賭者越是心無旁騖，就敗得越慘。估計戴鶴軒從前用這一手騙過不少人。
    第一次我賭斗的時候，心急如焚，十五分鐘連三十件古玩都看不完，更別提去注意這個木架了。第二次我完全靜下心來，這才注意到木架質(zhì)地的蹊蹺，再仔細(xì)琢磨戴鶴軒的措辭，終于勘破他暗藏的玄機(jī)——那金絲楠木架子的價值，可比陳列其上的古玩值錢多了。
    可見，要破這個局，需要的不是心無旁騖的專注，而是買櫝還珠的勇氣。
    “你小子總算是恢復(fù)狀態(tài)了。”藥不然興奮地給了我一拳。
    戴鶴軒輸了賭斗，面沉如水。直到我走到他面前，他才故作鎮(zhèn)定，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好，很好，我卦像里的變數(shù)，果然是應(yīng)在了你的身上。我雖洞悉宇宙真理，卻也不能不順應(yīng)天意。”
    我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我勝了，請您履行諾言吧。”
    聽到這個要求，戴鶴軒眉毛一挑，眼神里突然透出一絲狡黠：“我認(rèn)輸，我會履行我的諾言。不過你到底是讓我履行哪一個諾言呢？是對黃煙煙撤訴，還是《清明上河圖》的秘密？”
    我心里“咯噔”一聲，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
    劉一鳴是讓我找戴鶴軒要《清明上河圖》的秘密，黃克武是讓我用大齊通寶換回?zé)煙煹陌踩＿@本來是兩件事，可被戴鶴軒一攪和，我把這兩件事當(dāng)成了一件事。當(dāng)初戴鶴軒在開賭之前，承諾的是“我輸了，就如你所愿”。故意把勝利條件說得含糊，原來卻是在這里等著我。我千防萬防，還是被這個混蛋擺了一道。
    看到我一言不發(fā)，戴鶴軒重新得意洋洋起來：“你用大齊通寶換回一次勝我的機(jī)會，讓我做一件事。沒問題，我這個人從來是信守承諾的，所以你快告訴我吧。”
    他這是成心要給我出難題。《清明上河圖》的秘密事關(guān)五脈興亡，而我又豈能坐視煙煙身陷囹圄而不顧？
    看到我不吭聲，藥不然急得叫了一聲我的名字：“許愿！”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今天早上百瑞蓮已經(jīng)公布了碳-14結(jié)果，危機(jī)迫在眉睫，已經(jīng)沒有時間猶豫了。一個女人和整個五脈，如何選擇是顯而易見的。
    戴鶴軒猶嫌我不夠為難，還特意補(bǔ)充了一句：“今天法院給我打電話，程序已經(jīng)走得差不多了。你再猶豫，到時候連我可都沒辦法了。”
    我沒有片刻猶豫，開口道：“我要《清明上河圖》的秘密。”戴鶴軒哈哈大笑，搖頭感慨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男人啊，就是這樣。黃小姐若是聽到這個消息，不知道該有多傷心。”
    “我還沒說完呢。”我冷冷說道。這次輪到戴鶴軒一愣，我上前一步，指著自己道：“煙煙的自由，由我來替換。”
    戴鶴軒瞇起眼睛：“你什么意思？我對男人可不感興趣。”
    “你不是想讓我入你門下，修煉黃帝內(nèi)功嗎？只要你對煙煙撤訴，我就加入，可以簽合同。”
    “可是強(qiáng)扭的瓜不甜，你對我已經(jīng)懷恨在心，我收你在門下，豈不是給自己造一個*煩？”
    我抬起手指：“那么換個說法。我入你門下，推廣黃帝內(nèi)功，如何？我是破獲佛頭大案的主角，五脈許家唯一的傳人，全國皆知的打假英雄，這些頭銜，換回一個黃煙煙，難道還不夠么？“
    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跟戴鶴軒這種利欲熏心的家伙，沒法談道德，那么就聊聊好處。以我如今在國內(nèi)的知名度，如果參與黃帝內(nèi)功的推廣，那對他的影響力絕對是一大提振。我不信這個精于算計的家伙不動心。
    戴鶴軒眼珠骨碌碌地轉(zhuǎn)了幾圈，在心里權(quán)衡著利弊。藥不然急忙一攙我的胳膊：“許愿你瘋了！簽什么賣身契。煙煙那邊我有辦法，實在不行，咱們有的是手段讓戴鶴軒告饒！”我看他目露兇光，想到他身上還揣著一把槍，連忙把他拽開：“那種事情，我是不會做的。”
    “你不做，我去做總可以吧！反正你是白的，我是黑的！”藥不然大吼。
    “不行。”我斷然否定。藥不然瞪著我，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我倒忘了，你變回原來的你，把原來的迂腐也變回來了。”我露出一絲苦笑和自嘲：“如果我真的和原來一樣迂腐，現(xiàn)在就不會和你聯(lián)手了。”
    和老朝奉聯(lián)手，是我最不情愿的一個選擇，幾乎已經(jīng)突破了我的原則。如果現(xiàn)在我再次順從藥不然的想法，我害怕自己以后習(xí)慣成了自然，每次碰到兩難時都妥協(xié)放棄，原則底線就會被一次又一次洞穿，乃至蕩然無存。那這樣的我，和老朝奉又有什么區(qū)別？
    我們兩個瞪著眼睛對峙了半天，那邊戴鶴軒終于開口道：“很好，我給你準(zhǔn)備一份合同，你把它簽了，咱們兩件事都好說。”
    “走。”我說，語氣很堅決。我知道，我是唯一能夠拯救五脈和老朝奉的人，否則藥不然也不會跟我聯(lián)手，這枚籌碼，可以讓我占據(jù)主動權(quán)。
    果然，藥不然無奈地嘬了嘬牙花子，把本來已經(jīng)探進(jìn)懷里的手縮了出來：“下次我先斬后奏得了，許大善人。”
    我們?nèi)齻€從二樓下來，在大廳坐定。戴鶴軒吩咐弟子準(zhǔn)備出一份合同，遞給我一管筆。我把合同看了一遍，我將受雇于一個叫宇宙黃帝文化推廣有限公司，職位是推廣大使，薪酬什么的都是空白，合同期限有點驚人——終身。
    事到如今，我也沒心情跟他逐條談判，俯身把名字簽上，還把身份證掏出來拿去復(fù)印了一份。
    戴鶴軒把合同簽好，心情大好。我催促他盡快履行承諾，戴鶴軒拿過電話，當(dāng)著我的面給公安局打了一個電話，提出撤訴。然后他告訴我，撤訴也得有個過程，煙煙三天內(nèi)肯定能放出來。
    “不知道她出來以后，發(fā)現(xiàn)你跑到我手下，會是什么表情。那丫頭可是個剛烈性子。你打算怎么跟她解釋？”戴鶴軒饒有興趣地抖了抖合同，讓弟子給收起來。
    我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便催促道：“該輪到《清明上河圖》了。”
    “哦，對了，還有這事兒呢。”
    戴鶴軒嘴里說著，卻不著急。他端起一杯剛沏好的熱茶，吹吹茶葉，抿了一口，擱下茶杯，這才慢吞吞地說道：“我家先祖戴熙，籍貫本是杭州錢塘，道光十一年的進(jìn)士，十二年翰林，官至兵部侍郎。他一生嗜畫，是繼江左四王——王時敏、王鑒、王翚、王原祈——之后的山水畫大師。”
    “我們不是來聽你講家譜的。”藥不然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
    戴鶴軒雙手一攤：“你們不想聽，那就自己去找《清明上河圖》的秘密好了。”我把藥不然按住，示意他繼續(xù)。戴鶴軒得意地瞥了眼藥不然，這才繼續(xù)說道：“我先祖戴熙擅畫花鳥、人物，以及梅竹石，名聲很大，號稱‘四王后勁’。道光年間，他時常被召進(jìn)宮去，留下不少墨寶書畫。借著這層關(guān)系，故宮里的各種珍藏他都曾經(jīng)有機(jī)會見到。”
    “其中也包括《清明上河圖》？”
    “不錯。當(dāng)時有個大收藏家畢沅，他花了大價錢從陸費(fèi)墀處購得《清明上河圖》，可惜后來犯了大錯，滿門抄斬，這幅畫就進(jìn)了宮中。嘉慶帝特別喜歡這幅作品，把它收錄在《石渠寶笈三編》一書內(nèi)。到了道光朝，戴熙有一次入宮作畫賀壽，天子一高興，恩準(zhǔn)他進(jìn)入御庫觀摩。他借這個機(jī)會，終于一睹其真容。”
    陸費(fèi)墀和畢沅、畢瀧兄弟的鈐印題跋我都在照片上見過，知道戴鶴軒這個傳承的次序所言不虛。
    戴鶴軒說到這里，語氣稍微停頓了一下：“戴熙當(dāng)晚回來，神色有些古怪。他兒子戴以恒也是位丹青名家，問他有沒有看到《清明上河圖》。戴熙說了一句奇怪的話，‘張擇端燦然杰作，惜乎不全。’”
    我和藥不然聽到這一句，齊聲問道：“什么惜乎不全？”
    戴鶴軒又慢慢呷了一口茶，掃了我們一眼：“自然是惜乎《清明上河圖》畫卷不全。故宮所藏，只是殘本，缺了一截，故而我家先祖有此一嘆。”
    這一句話說出來，我頓時覺得腦袋一暈，覺得腦子被極多的信息量一下子沖垮了。先前我也想過《清明上河圖》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比如畫風(fēng)、用筆、運(yùn)墨或者某一處細(xì)節(jié)隱藏著暗號什么的，卻從來沒想過，流傳了這么多年的名畫，居然不是全本？！
    我飛快地在腦海里回想它的相關(guān)數(shù)據(jù)，故宮本的《清明上河圖》寬24.8厘米，長528厘米，絹本，兩側(cè)都被仔細(xì)裝裱過，看不出有殘缺截斷的痕跡。歷代筆記著述里，也從未提及它是殘卷，戴熙這個觀點，可真有點石破天驚。
    “那么，戴熙為什么這么說呢？有什么憑據(jù)嗎？”我問。
    戴鶴軒搖搖頭：“戴以恒當(dāng)時也是這么問的，可是戴熙卻沒回答，反而把他喝退。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清明上河圖》是天子親自收錄進(jìn)《石渠寶笈三編》的珍品，誰敢多嘴非議？他說短了一截，萬一讓皇帝聽見，讓他去把畫補(bǔ)全，那可怎么辦？”
    這倒是真的，道光朝的文字獄雖沒有乾隆朝那么嚴(yán)厲，但這些文人早被殺沒了膽魄，噤若寒蟬，哪敢胡亂說話。
    戴鶴軒繼續(xù)道：“當(dāng)天晚上，戴熙獨(dú)自一個人在書房寫了幅字帖，寫完以后，便把它收藏起來，從不公開示人——對了，就是跟他另外一件珍藏大齊通寶擱在一起。”
    我有些不甘心：“那幅字帖里寫的什么？有沒有提到《清明上河圖》的殘本？”
    “都說了從不公開示人了，別說外人，連他兒子戴以恒都沒看見過。戴以恒在他的《醉蘇齋筆記》里特意寫了這段軼事，說他父親把這副字帖藏得很緊，還告誡家里人說，除非《清明上河圖》真相得白，才許戴家后世子孫公開此帖。戴以恒推測，自己父親可能曾親眼見過《清明上河圖》的殘本，與故宮本進(jìn)行對照后，終于確定真本不全。戴熙是一位丹青名家，他發(fā)現(xiàn)這等秘密又不敢說，簡直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于是便把這個發(fā)現(xiàn)寫在字帖里，留待后證。”
    我大概能猜到戴熙的心理活動，這是一種很典型的文人小心思——膽小怕事，卻又愛惜自己名聲。他寫了字帖秘而不發(fā)，等到別人站出來證明《清明上河圖》確實是殘本，戴家子孫便可以公開此帖，證明戴熙才是這個秘密的第一發(fā)現(xiàn)人，既安全又青史留名。
    戴鶴軒又道：“戴熙后來回到杭州養(yǎng)老，沒想到鬧起太平天國。他被迫投水自盡，大齊通寶從此消失，和大齊通寶擱在一起的字帖，也同時失蹤，再無蹤跡。好在這段故事因為被戴以恒寫進(jìn)筆記里，得以流傳下來，我們戴家的人都知道。1951年國家鑒定《清明上河圖》的時候，我以一個技術(shù)員的身份參加鑒定組，忽然想到了戴熙的這個典故。不過那個時候政治氣候特殊，我不敢亂發(fā)表意見，殘本一說，我只跟鑒定組的組長鄭振鐸先生略微提及過，可惜證據(jù)不足，他未能盡信，沒有正式提出討論。等到真本的鑒定結(jié)果一出來，我待在那里也失去了意義，便找個借口回南京了。”
    “殘本之說，劉一鳴也不知道嗎？”
    “我沒跟他提過，不過以他的嗅覺，肯定隱隱覺察到我戴家和《清明上河圖》之間有什么淵源——不然他現(xiàn)在也不會專程把你派來找我，對不對？”說到這里，戴鶴軒從懷里掏出那枚大齊通寶，讓它在指頭之間來回滾動，“黃克武把這枚銅錢送還給我，除了示好，恐怕還有提示我的意思吧？”
    原來這一枚大齊通寶，還有這么一層寓意。這些老人，有什么話都不明說，非要繞一個大圈子。早知道大齊通寶、戴熙、《清明上河圖》之間有這樣的關(guān)系，我可能會省掉不少麻煩。我在心里暗暗抱怨道。
    “行了，我說完了。”戴鶴軒擱下杯子。
    “就這些？”我一愣。
    “對。”
    “說來說去，《清明上河圖》到底有沒有殘卷，根本一點證據(jù)也沒有，只是你家傳下來的一段故事嘛。”
    我有點惱火，這等于什么都沒說。這個故事當(dāng)個歷史八卦還算勉強(qiáng)，想用來做翻盤破局的籌碼，就實在太弱了。我狐疑地盯著戴鶴軒，看他到底又在玩什么花樣。
    戴鶴軒雙手一攤：“我可從來沒說過我有《清明上河圖》的秘密，那只是你們一廂情愿的想法。我知道的，只是這么多，這還是我在家里偶爾翻舊筆記才知道的。戴家其他大部分人，恐怕連這段往事都不知道了。”
    “大部分人？”我敏銳地注意到他的用詞。
    戴鶴軒沒想到我一把就揪住了他的話頭，不由得打了個結(jié)巴：“呃……”我毫不客氣地趁勢追擊：“你是說，戴家除了你，還有人了解這段往事？”戴鶴軒有些尷尬地喝了口茶，猶豫片刻，這才抬頭道：“哎呀，哎呀，你小子還真是敏銳。好吧，我告訴你，不過你記住，這個算是員工福利。”
    他把大齊通寶收回到懷里，眼睛看向天花板，這個江湖騙子第一次浮現(xiàn)出為難的神色，就像是劉一鳴第一次談及戴鶴軒時一樣。
    “論親戚的話，她算是我的侄女。不過按族譜來說，她們家是正房一脈，我只是個分家，來往不是特別多。她叫戴海燕，是個小丫頭，比你年紀(jì)還小點。哎，怎么說呢，那是個怪胎。”
    我心想，你還有資格說別人？
    戴鶴軒道：“她父母早亡，都是親戚家輪流養(yǎng)著。我看她身世可憐，想幫她一把，可那丫頭不知道是不是讀書讀傻了，居然說什么氣功都是騙人，都是偽科學(xué)，還說我是個騙子。我勸了她幾次，她居然跟我劃清界限，還到處投稿，要揭穿我真面目。你說是不是怪胎。”
    真是個理性正直的好姑娘，我迅速做出了判斷。
    “她也了解戴熙的事情？”
    “不知道，不過她們家是戴以恒一脈傳下來的，如果戴熙有什么別的線索，那只有她才會有可能知道吧。”
    “那這個戴海燕在哪里？”
    “在上海念大學(xué)，復(fù)旦的，生物系的，現(xiàn)在都讀到博士了吧。”
    “生物系？”
    我和藥不然對視一眼，這個領(lǐng)域和古董鑒定差得可有點遠(yuǎn)。
    戴鶴軒眼皮一翻：“怎么了？我這個侄女智商很高，頭腦可比你們聰明多了，文理兼修，正經(jīng)是才女。”說到這，他咂了咂嘴，惋惜道，“可惜誤入歧途，陷入西方那一套形而下學(xué)的理論中，不然她來跟我一起修煉黃帝內(nèi)功，成就未必在我之下。”
    我懶得聽他自吹自擂，催促他快把聯(lián)系方式和地址給我。戴鶴軒道：“我先說清楚啊，你去見她，別說是我介紹的，不然……嘿嘿，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我知道，你快給我。”
    戴鶴軒揚(yáng)頭對弟子嚷道：“哎，徐方，上次你不是給那個記者抄了一份戴海燕的地址嗎？那記者叫什么來著？”
    “鐘愛華，上海《光明日報》的。”那位弟子恭敬地說。
    我一口水差點嗆到。
    很快那名弟子把抄的地址拿了過來。我臉色鐵青，抓住戴鶴軒的手腕道：“這個鐘愛華，來找過你？”
    “對啊，就是上禮拜。”戴鶴軒有點莫名其妙。
    “都問了些什么？”
    戴鶴軒得意道：“問了很多。黃帝內(nèi)功的最新研究進(jìn)展、功法推廣班的宣傳力度、還有一些基礎(chǔ)氣功理論，我們談了很久，別看他年紀(jì)輕，卻很有眼光，一眼就看出這門內(nèi)功對于中華民族偉大復(fù)興的重要指導(dǎo)意義。”
    鐘愛華這個家伙，最擅長蠱惑人心和吹捧。我在鄭州，也是被他三言兩語幾碗米湯灌下去，把自己當(dāng)成了什么偉大英雄。
    “那他為什么要戴海燕的地址？”
    “他說新聞報道要兼顧多方意見，認(rèn)為戴海燕很有代表性，她既代表了家族保守勢力，也代表了入侵的西方思潮。通過對她的采訪，可以體現(xiàn)出我與這兩種思潮做斗爭的……”
    “告辭！”
    我打斷戴鶴軒喋喋不休的屁話，從他弟子手里接過地址，起身就往外走。戴鶴軒沒料到我走得這么干脆，只來得及在后頭喊了一嗓子：“喂，你別忘了，你已經(jīng)簽了合同。”
    我和藥不然快步離開江邊別墅，臉色嚴(yán)峻。
    百瑞蓮的大計劃，果然還在繼續(xù)。鐘愛華既然到了這里，說明他們也已經(jīng)注意到了戴熙所說的“殘本”問題，這些人的調(diào)查力量當(dāng)真不得了，戴家和《清明上河圖》的關(guān)系如此隱秘，他們居然都能查到，而且還比我們先走了一步。
    “他比咱們先動手了好幾天，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吶。”藥不然邊走邊說。
    我“嗯”了一聲，心情無比沉重。如今五脈和百瑞蓮處于相持狀態(tài)，在這個微妙的局勢之下，誰先拿到殘本的消息，誰就能獲得一張大牌。以鐘愛華和他背后的勢力的布局手腕，如果再讓他們先動幾天，那我?guī)缀鯖]有翻盤的可能。
    藥不然見我愁眉不展，開口勸道：“不過哥們兒你也別太擔(dān)心。《清明上河圖》到底有沒有殘本，這事還不好說，說不定戴熙只是信口胡勒勒呢。”
    我搖搖頭：“我最怕的，是鐘愛華先行滅口，把這條線索斬斷，我們可就麻煩了。”說到這里，我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藥不然。佛頭案時，這個冷血?dú)⑹志褪沁@么干的。藥不然似乎對我的目光沒有覺察，他忙著發(fā)動汽車，嘴里絮叨道：“我倒想會會鐘愛華，聽起來真是個有趣的家伙。”
    “你不會喜歡他的。”我雙手抱胸，焦慮地靠在椅背上。
    那會兒滬寧高速公路剛剛開工，開車去上海還不太現(xiàn)實。我們一合計，決定還是坐火車比較快。南京到上海之間的車次比較多，而且非年非節(jié)，票源充裕。至于煙煙，只能暫時先委屈她在里面多待幾天了。
    我們趕到南京火車站，正好趕上一趟從哈爾濱到上海的過路車95次。我把方震給我的特別證件亮出來，輕而易舉弄到了兩張車票，可惜沒座。好在這個公安八局的證件威力不小，車長特意把我們安排到餐車上坐著，倒是清凈。
    火車開動以后，藥不然把我的大哥大借過去說要打幾個電話，然后一邊嘀咕一邊走到車廂連接處。我知道他肯定是跟老朝奉匯報，不能當(dāng)著我的面說，也懶得理睬。
    藥不然離開以后，我雙手揉了揉太陽穴，望著車窗外快速移動的江南景色，鼻子里飄過火車廚房的菜香，心中卻像十幾條麻繩糾結(jié)在一處，殘卷的事一直縈繞在心頭。
    人類進(jìn)入工業(yè)化之后，都是標(biāo)準(zhǔn)化生產(chǎn)，千件一樣；而在古代，都是手工作坊，每一件都會有微妙差異。古人作畫之時，用墨、用色都是現(xiàn)場調(diào)配，用的毛筆和絹紙也是出自紙匠之手，可以說每一張畫的墨色濃淡、絹紙厚薄、顏料深淺都是獨(dú)一無二的，和人的指紋相仿。
    這種差異肉眼很難識別，對機(jī)器來說卻不是難事。
    我記得從前曾看過國外的一個鑒定事例。科學(xué)家們對一幅文藝復(fù)興時代的油畫進(jìn)行檢測，顯微鏡發(fā)現(xiàn)油畫顏料的顆粒十分均勻，而在文藝復(fù)興時代，顏料都是工匠們純手工制成，沒那么細(xì)膩，顆粒應(yīng)該是不均勻的，據(jù)此斷定此物為贗品。國內(nèi)也有類似的例子，中華鑒古研究會接過一幅黃公望的《溪山遠(yuǎn)眺圖》的鑒定委托，幾位專家都認(rèn)為是真的。但研究人員深入分析紙質(zhì)，發(fā)現(xiàn)畫心紙質(zhì)的桑皮纖維居多，而畫邊紙質(zhì)是藤皮纖維居多，事實一下子就搞清楚了。古代造紙都是一簾一張，不可能桑皮和藤皮混雜。這是造假者故意用舊紙補(bǔ)在黃公望的原畫上，雖然補(bǔ)得天衣無縫，但不同的紙質(zhì)卻在顯微鏡下露出馬腳。這是鄭教授講給我聽的。
    可見贗品造得再好，和真本之間也會有微妙的差異——這就是殘卷的意義所在。只要將它和現(xiàn)存的故宮本和百瑞蓮本進(jìn)行比對，和它“指紋”相符的，自然就是真品。
    劉一鳴口中所謂的“底牌”，應(yīng)該指的就是《清明上河圖》的殘卷。如果它被鐘愛華先得手，那我們可就全盤皆輸了。
    “希望這次還趕得及。”我望著窗外快速移動的江南景色，喃喃自語。
    我正在琢磨著，藥不然從連接處回轉(zhuǎn)過來，把大哥大扔回給我，神色古怪。我問他怎么了，他說五脈終于出手反擊，這下可有意思了。
    藥不然說，中華鑒古研究學(xué)會終于站出來回應(yīng)百瑞蓮。它發(fā)布聲明，宣布將《清明上河圖》交給國家權(quán)威機(jī)構(gòu)檢驗。檢測結(jié)果顯示，故宮館藏的《清明上河圖》的碳-14結(jié)果是公元1100年正負(fù)300年，數(shù)值比百瑞蓮本還要接近宋代。
    這一下子，整個輿論變得混亂起來。香港媒體根本不信，認(rèn)為這是中國政府在包庇丑聞，要求第三方機(jī)構(gòu)重新進(jìn)行檢驗。內(nèi)地媒體則分成兩派，北方的報紙認(rèn)為此事有了定論，可以平息了；南方的報紙認(rèn)為碳-14檢測這種技術(shù)手段還不成熟，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以采信還有待商榷。
    我不知道這一手反擊是劉一鳴的主意還是老朝奉的，也許是兩個人暗中商量的結(jié)果，但效果出奇的好。在有心人的推動下，爭論的焦點，暫時從《清明上河圖》的真?zhèn)巫兂闪擞懻撎?14技術(shù)的可信度。雖然這種轉(zhuǎn)移焦點的手法不會維持很久，但多少能爭取點時間出來。
    “不是說一本是明代贗品一本是宋代真本嗎？怎么搞出兩本宋代的來？會不會是故意做了手腳？”藥不然有些迷糊。
    “應(yīng)該不會，這個敏感時期做手腳，經(jīng)不起檢驗，等于是授柄于人。”我斷然否定，“我認(rèn)為兩邊的檢驗，都是沒問題的。”
    “那不是矛盾嗎？”
    “不矛盾。青銅器造假里有種技術(shù)，拿古代青銅器的碎片重鑄器具，X光都看不出破綻。書畫造假里也有類似的手法，拿古紙為底。我估計，那個明代的《清明上河圖》贗本，是用宋墨在宋紙上謄畫而成，很下血本。拿碳-14這種不夠精密的技術(shù)檢測，自然查不出分別。”
    “這么說，碳-14根本就是一招緩兵之計。”藥不然恍然大悟。
    “對，百瑞蓮出了一記昏招，被劉一鳴抓住破綻了。學(xué)會公布這個結(jié)果，目的就是把水?dāng)嚋啠瑸槲覀儬幦r間。”
    藥不然感慨道：“果然還是要比較殘本，才能搞清楚。”
    “所以，歸根到底，還是得靠我們這邊的進(jìn)展。”我面色凝重，指頭敲擊著桌面。
    我們在南京是中午上車，到了晚上六點多鐘，終于抵達(dá)上海。上海這個地方，不愧是國際化大都市，列車一進(jìn)市區(qū)，遠(yuǎn)處高樓大廈鱗次櫛比，霓虹燈已經(jīng)開啟，望過去一片五光十色，比灰禿禿的北京可洋氣多了。我從來沒來過這繁華的十里洋場，心情和南京路上的好八連一樣，頗有些忐忑。
    在古董圈子里，上海叫水地。水是流水，說的是錢。解放前有個說法，豫、陜兩地歷史悠久，古董極多，叫“寶地”；北平、南京是政治文化中心，識貨的多，叫“見地”；而如果想要賣個好價錢，就得來上海，又靠近水邊，是以叫作“水地”。尤其是和洋人做古董買賣，非在上海不可。從上海開埠開始，它在古董交易中一直處于無可取代的地位。所以上海在古董版圖里，又稱為龍頭，龍頭遇水而活，自然是龍飛九天。
    在劉一鳴的轉(zhuǎn)型計劃里，五脈的第一個拍賣行，就打算設(shè)在上海。
    五脈在上海勢力不小，但我身邊既然跟著藥不然，也就別想找他們了。其實我也不想找，五脈的人現(xiàn)在看到我都跟仇人似的，不添亂就不錯了。
    我們出了上海火車站，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復(fù)旦而去。我們邁進(jìn)復(fù)旦大學(xué)校門的時候，恰好是七點半。這時候天色還不暗，學(xué)生們剛吃完飯，校園里很是熱鬧。遠(yuǎn)處籃球場上許多學(xué)生在打著比賽，騎自行車的學(xué)生們進(jìn)進(jìn)出出，還有情侶們在草地上親熱。靠近校門的公告欄上花花綠綠貼著各種社團(tuán)的海報，還有一排賣舊書和磁帶的小商販蹲成一排。
    “哎呀，雖然不如我們北大，但氛圍倒也算是不錯了。”藥不然興致勃勃地東張西望，我冷著臉說快走。
    戴鶴軒給我們的那個地址很詳細(xì)，具體到了她的宿舍樓號。不過復(fù)旦校園太大了，藥不然自告奮勇承擔(dān)了問路的工作。他專挑大學(xué)女生問，而女生對他這種流里流氣的人，居然都挺有好感。他一共問了五個小姑娘，她們都特別配合，一揚(yáng)雪白的胳膊指出方向，還咯咯地笑，笑聲清脆如銀鈴。
    我估計如果多停留一陣，他連人家的寢室電話都能要到。
    “你可真有一套。”我半是嘲諷半是感嘆。
    “這是天分。”藥不然滿不在乎地把頭發(fā)撩了撩。
    戴海燕住在復(fù)旦的博士樓里。博士樓是老樓改建的，只有三層。外立墻面重新刷過漆，但個別地方還是露出紅褐色的墻磚。墻上開著幾扇邊框糟舊的窗戶，看上去有點像是一個巨大的鴿籠。樓前后種植著幾排大樹，枝葉繁茂，一條水泥步道蜿蜒而入，頗有曲徑通幽的妙處。
    我們正要走過去，藥不然忽然把我拉住，拽到旁邊的樹后。
    “干嗎？”
    “你看。”藥不然壓低聲音，朝著博士樓的樓門口一指。
    一名二十歲出頭的男生一身西裝革履，頭發(fā)油光锃亮，手里捧著一大束玫瑰花朝博士樓走去。身后還有一群圍觀的學(xué)生，拿著相機(jī)大呼小叫。
    那人面露稚氣，一臉陽光。可我卻如墜冰窟，渾身都顫抖起來。
    鐘愛華，好久不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