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4
觸碰到謝崇硯的逆鱗,程梵一時半刻不愿將提前計劃的要求提出來。前世的謝崇硯之所以遭人陷害,和對母親的思念和重視有極大的關系,也是個可憐人,程梵能感同身受。
思緒顫動間,謝崇硯已經(jīng)朝程梵而來,眼神壓抑著莫名的燥意和慍色。
氣場的明顯變化令程梵不由得向后退了幾步,直到后背貼到露臺冰涼的圍欄,手心幾乎被汗水浸透。
謝崇硯聲音更冷:“你為什么會知道這件事。”
場面僵持足足一分鐘。
程梵避開視線,似乎打算放棄什么:“你媽媽在荷花鎮(zhèn),不信你可以去找。”
頃刻間,謝崇硯身上的戾氣隨變化的月色隱匿,深深凝視著他。
不久,露臺響起離開的腳步聲。
程梵站在月下停留片刻,脊背的薄汗逐漸散開,看著面前的石頭,他伸腳輕輕踢了一下。
“不聯(lián)姻就不聯(lián)姻,好歹告訴你正確地址,也不說聲謝謝。”
回到宴席,程梵發(fā)現(xiàn)主位上已沒有謝崇硯的身影,但項枝和方裕臣還在,發(fā)現(xiàn)他回來,頗有興趣朝這邊望著。
…
回家后,程梵匆匆洗完澡,服用一片f緩解藥,打開夜燈,將房間門鎖上。
月光灑在暖被上,他心緒飄動。
被關在閣樓的幾年,他懼怕黑暗,阿雯他們嫉恨他脾氣不好,時常偷偷斷電,縱使他朝管家告狀,情況也只好轉一點,沒有多大用處,以至于他格外懼怕黑夜。
每每在這時,他很慶幸月亮的出現(xiàn)。
月光雖然不如白日的陽光絢爛明亮,卻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安心寄托。
藥效上來,令他昏昏沉沉陷在枕頭上,腦海中回朔著上一世的慘死。
他恍惚記起,他從閣樓失足掉落的一刻,閣樓邊緣異常濕滑。
他的死可能并不是意外。
想到這,程梵輕輕抽著呼吸,極力抓著棉被。計劃進行得并不順利,謝崇硯不愿和他聯(lián)姻。
他半睜著眼睛,望著面前微弱的月光。
或許不用聯(lián)姻,改變合作方式,攜手復仇便好。
但,如果他不采取行動,程家勢必會用盡手段促成謝程兩家的聯(lián)姻,這很棘手。
……
長夜緩慢,他被黑暗吞噬,陷入一層層夢境中。
他夢見小時候自己有個妹妹,但某一天,妹妹忽然消失,媽媽終日以淚洗面。
五歲的他不忍媽媽傷心,故意穿著妹妹的白色花裙子假裝妹妹回來。媽媽看到的一刻,潸然淚下,心疼地抱著他。
院子里是母子倆悲痛的抽泣聲。
程梵極力想看清那張模糊的臉,睡夢中的他滿頭大汗。
驚醒的那一刻,他確定。
那人,不是程母。
……
濱市中心,沿著河畔落著幾座高檔公寓。這是謝氏集團在兩年前開發(fā)的高端商務住宅,僅開放99套,是許多業(yè)內精英喜歡在濱市暫時落腳的選擇。
黑白灰三種顏色在復式平層跳躍,大理石、奢石相互融合,呈現(xiàn)出奢華又極具簡約的多層次品味,與對面的金融不夜城交相輝映。
落地窗被蒙上一層薄白色紗,謝崇硯穿著簡單白襯衫,靠在淺灰色沙發(fā)上,神色久未舒展。
電話那頭,聲音很輕且小心:“謝總,目前可以確定…確實在荷花鎮(zhèn)。”
謝崇硯的呼吸很慢,壓在內心深處的禁地,似乎正在被迫暴露在光亮下。
他凝視著手機,許久未回應。
秦秘書等了片刻,繼續(xù)道:“我們這么多年,一直在除濱城外的所有地方尋找,包括綁架您和夫人的地方,可萬萬沒想到,居然會在這么一個偏僻未被開發(fā)的景區(qū)。這明顯是——”
意識到分寸,秦秘書的聲音戛然而止。
太陽穴猛烈跳動,謝崇硯頭疼得厲害,隨手將眼鏡和腕表摘下,扔在桌上。
冷漠自持的黑眸極力壓著幾分酸苦,他壓低聲音,“發(fā)現(xiàn)尸體后不要動,我親自去。”
秦秘書:“好。”
謝崇硯:“還有,程家徹底清查一遍,尤其是程梵的底細。”
秦秘書:“收到。”
空蕩的客廳沒有半分聲響,謝崇硯起身,背影略帶蕭寂,前往酒窖開了瓶紅酒。
找到他的母親,心中的執(zhí)念終可了結。他從未奢望母親能活著,在他九歲和母親一起被綁架,而后被解救出來時,警察已經(jīng)根據(jù)事故現(xiàn)場,告知他母親死因。
奇怪的是,母親的尸體不見了。
在被綁架的七天,母親被迫和他分開,他度日如年。空落落的蘇氏庭院,到現(xiàn)在依舊是他的噩夢。不同于普通的綁架,他并沒有被束縛雙腿雙手,而是困在庭院中。
被打了啞藥的他,無法呼救,記憶紊亂,甚至想寫字求救都無法實現(xiàn)。
幸運的是,某一天,那堵對年幼的他來說,恐懼高大的土墻上,爬著一名穿著白色花裙子,約莫三四歲小女孩。她笑起來很可愛,說話并不利索,見他灰頭土臉,一連三天,扔給他一些面包和酸奶。
餓得頭暈眼花的他,狼吞虎咽吃著。
可能藥效減少,他的神志和記憶逐漸恢復。到了第四天,他準備向小女孩呼救,但綁匪倉皇而歸,隨之而來的,是警察和他的父親。
被營救后,母親徹底消失,他永遠失去了她。
紅酒在酒杯中搖曳,觸碰著空氣,變得柔和單寧稍帶著微微苦澀。
謝崇硯放下酒杯,深舒口氣,回到書房繼續(xù)工作。身上扛著集團的繁忙重任,他許久未徹底休息了。
第二天徬晚,他收到一份來自程梵和程家的資料。文件線索表明,程梵沒有任何動機和證據(jù)與當年綁架案有所聯(lián)系,交際圈非常簡單,反倒是程母偏復雜,甚至有些不為人知的內幕。
謝崇硯抽出程梵的照片,指尖輕扣桌面。
……
一連兩周,程梵察覺身體抵抗力明顯增強,鮮少出現(xiàn)乏力精神不振的狀況。
程家最近上上下下都在準備后天由程家牽頭的treasure藏品展,沒時間過多關注他,讓他稍微能松口氣,不被程母發(fā)現(xiàn)身體上的端倪。
客廳里,程安手里攥著一沓厚厚的藏品介紹,表情略帶不耐煩,旁邊的阿雯端著水果,生怕惹他不悅。
“屋里熱死了,空調開這么大干什么!”
已經(jīng)兩周,程安仍然背不熟練,脾氣越發(fā)急躁。程母下了死命令,這是促成程家謝家聯(lián)姻的重要一環(huán),務必一字不落全部背下。
“這水果不新鮮,重新洗去!”程安嘗了一顆車厘子,將水果連盤一同摔向阿雯。
阿雯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小聲哭出來。
程安見她委屈的樣子心情更添燥郁,將資料摔在沙發(fā)上,憤憤朝庭院走去。
待阿雯哭著收拾完地上的狼藉,一直在二樓觀望的程梵才輕步下樓。
資料很厚,他打量著周圍,傭人們都在做自己的事情,無人注意他。
用手機拍下資料照片后放回原處,他轉身上樓。
程家父母的打算他能猜到幾分,無非是在treasure展上顯露程安的學識和聰慧,促成謝程兩家聯(lián)姻。
程家父母聊天時透露,謝家老愛好珍奇古玩,當天也會參加,他們準備投其所好,贈予謝老禮物。
房間里,程梵翻閱照片,發(fā)現(xiàn)treasure展的展品和世界名品相比,確實比較小眾,了解的人并不多。
……
treasure正式在琳頓莊園舉辦,程家作為主辦方,全家盛裝出席。但這次,程母拒絕了程梵的再三請求,以今日繁忙無法照顧他為由,讓管家在家里陪程梵。
程梵縱使發(fā)脾氣,程母依然不為所動,只是哄著他帶回禮物。
程安這次衣著由設計師嚴格把關,特意做好精致的造型,臨走前輕蔑地掃了一眼坐在沙發(fā)上的程梵,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傭人們送三人出去時,爭先恐后稱贊程安相貌端正,舉手投足溫文爾雅。
程梵略帶憂愁,焦急地尋覓著客廳。
當他看到遺落在茶幾上的展品名單時,抿唇笑了。
treasure類似半私人展,有內部邀請名單,屬于豪門特供的小型展覽,沒有人脈或地位不夠,沒有參加資格。
在場的一共小30人,均是國內有頭有臉的商業(yè)大鱷或百年豪門。
這場展覽由新銳設計師杰西設計,采用半鏤空回廊,屋頂用極簡色挑空,既融合新中式風格,陳列西方展品也不突兀。
就在treasure展開始前五分鐘,杰西被告知,設計師名單需要加上一人——程安。
盡管杰西很氣憤,但身處這樣的環(huán)境,對方威逼又利誘,不得不忍氣吞聲。
“這件展品鮮少碰見。”謝老鑒寶無數(shù),看見什么都不算稀奇,但今天的展品令他非常感興趣。
謝崇硯原本不打算參加,但難得爺爺有興致,推掉飯局才抽出時間。
謝老爺和項氏集團的項董是多年好友,項枝無奈也被拽來,和謝崇硯兩人走在兩側。
這場treasure展,首要目的提供展品欣賞,還有另一層隱形目的——給更多的名流家族兒女提供相識的機會。
謝老道看著不遠處的雕花,別有意味:“芙蓉并蒂,寓意美好。”
謝崇硯故作不懂:“一枚單純從美學上講,也不錯。”
謝老爺蹙眉:“我們自古講究成雙成對。”
謝崇硯不咸不淡:“成雙成對也是在工作不忙的情況下才美好。”
項枝被這獨樹一幟的逼婚逗樂,可對上項老的眼神,還未等項老開口,率先說道:“我還想玩幾年,三十歲之前不考慮。”
謝老接話:“崇硯如果身邊時不時有個人,我也不說什么。可這么多年,連個人影都沒有,我能不著急么?”
這次項董反而勸他:“你著急也沒用。”
謝老生氣容易上頭,呵聲道:“我今年壽宴,你若帶不回來人,別認我這個爺爺。”
四人的身份地位在這里,加上說話聲音不小,自然吸引許多人的關注和問候,沒過多久身后跟著越來越多的生意伙伴,和他們一起欣賞展品。
程家三人也笑著圍過來。
這期間,許多人投其所好,刻意問謝老展品內涵意義,連連稱贊謝老學識眼界一流。
“這件么,我也不清楚,實在冷門,謝老認真思索道。
“小安從小喜歡藝術,或許知道?”程母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巧落在展廳中每個人的耳畔,眾人視線接連聚來。“這場treasure也是你設計,你應該比我們了解。”
程安站在眾人視線之間,望著面前的油畫,露著他認為最得體的笑容,手心卻滿是冷汗。
這些天他雖然能把展品的解析記下,但在心中有些亂了,一時有些對不上號。
程母在身后輕輕推著他,示意他上前。
程安內心掙扎片刻,維持謙遜的笑容:“這副畫重點描述宮廷優(yōu)秀畫師為年幼的公主作畫,表達對王室的歌功頌德,是19世紀創(chuàng)作,名叫《宮》。”
謝老認真聽著,詢問程母:“這是你家孩子?”
程母:“謝伯父好,小安是我的兒子。”
謝老點頭:“教育得不錯。”
程母微笑:“伯父謬贊。”
本以為程母這句話說完,大家可以繼續(xù)欣賞展品,但她繼續(xù)說道:“前幾日我們和謝董聊孩子的戀愛問題,都很是頭疼。”
程母口中的謝董是謝崇硯的父親,也就是謝老的兒子。
雖然目前擔任董事長,但實權已經(jīng)全部交接。
謝老:“哦?戀愛問題?”
程母笑臉相迎:“我們本想給小安找一個德才兼?zhèn)涞膶ο螅“膊辉肝覀儞胶停f他有崇拜愛慕的人。”
謝老點點頭,沒準備繼續(xù)深問,但程母依然接著說:“小安崇拜謝總很久。”
謝老這次才認真看起程安,低笑道:“你喜歡崇硯?”
程安靦腆點頭。
程家的心思謝老混跡商場多年怎會不懂,但謝崇硯身邊近些年一直沒人,謝老看不慣,于是故意說:“崇硯,你們可以加個微信聊聊。”
這句話無意給在場所有人一個訊號,謝家對程家的聯(lián)姻并不抵觸。
從家世來講,程家頂多算是小豪門,根基不穩(wěn),登門拜訪謝家都不夠資格。程母方才的話在旁人聽來簡直是自取其辱。
可眼前的情形,讓所有人大跌眼鏡。
眾人羨慕的眼神極大滿足程家的虛榮心,程安眸中帶著拘謹和心動,等待謝崇硯的下步動作。
謝崇硯明顯不悅,溫文爾雅的銀絲眼鏡下,隱著幾分冷淡和不耐,但礙于謝老的顏面并沒有多說什么。
項枝在一旁打圓場,“行了,我們繼續(xù)看這副十九世紀的《宮》。”
“是十七世紀,而且它并不叫《宮》。”
不遠處,響起一道清亮干凈的少年音,眾人尋著聲音自覺讓出一條路,謝老氣不太順,還是回頭瞧了一眼。
“它的價值并不亞于世界前三名畫,是出自西班牙畫家之手,它的原名叫《飛蛾》,直到十九世紀才更名為《宮》,用柔美的光線和明暗對比暗諷王室的驕奢淫逸。畫中的主角并非顯而易見的幼年公主,而是侏儒女傭和畫家本人,也就是畫中的宮廷畫師。”
程梵說話時,聲音緩和適中,自幼學習書法和古典舞的緣故,自帶一股子文人墨客的傲氣,配上極其蠱惑人心的面龐,氣質驚艷,引得所有人頻頻打量他。
介紹完作品,程梵將手中的文件交給程母,“您忘帶這份重要文件,我發(fā)現(xiàn)后便送來了。”
程母壓抑著內心的震驚,僵硬接過。
“這也是程家的少爺?”
“不對吧,我聽說程家少爺腦子有問題,當年發(fā)燒,燒壞了。”
“我也是這么聽說的。”
“小少爺模樣英俊,程家父母挺會生。”
“而且很有學識,氣質端莊。”
謝老瞧著程梵的眼神不免多了幾分嘉許,看破不說破地掃了程安一眼,朝程梵道:“這里的展品你都了解嗎?”
程梵點頭:“了解得比較淺顯。”
謝老發(fā)出邀約:“你愿意和我一起欣賞,順便為我介紹嗎?”
“嗯。”程梵朝謝老走去,途徑謝崇硯身邊,想起那晚露臺的事,于是抬起頭顱,像只驕傲的小孔雀,眼神半分未給。
項枝觀察著一切,朝謝崇硯抬抬下巴:“怎么?那天聊得不愉快?”
謝崇硯指腹摩挲,摘下眼鏡,瞇著眼沒有回答。
望著程梵隨謝家而去的背影,程母氣得心悸,臉色極差無比,程父斂著黝黑的神色,低聲呵道:“怎么辦。”
被當眾打臉,程安顏面盡掃,當下嫉妒得眼眶發(fā)紅,想一走了之。
程母唇色發(fā)白,拽著程安的手險些失態(tài):“跟著謝崇硯,找機會加微信,我們還有禮物沒送出。”
程安哭喪著臉:“我還有什么臉繼續(xù)追著人家?程梵這個賤種,就會給我們添亂!”
程父沒好氣道:“先跟上,視情況而定。”
“這件是《spring》,是林奈四級系列的畫作之一,八年前在紐約拍賣行以天價成交。”
“這件是……”
謝老面帶和煦,親切地看著程梵,有時和他談論兩句,相處和諧。
幾乎所有人都跟在謝老身后,認真傾聽程梵的講解。
程梵說話時有一種特殊的少年驕矜,并不自大的惹人厭煩,但足夠自信,帶著幾分傲氣,隨著聲音起伏,有著特殊的魅力。
項枝低聲道:“這程家少爺比任何世家少爺都更像少爺,別說,我喜歡這款。”
謝崇硯慵懶盯著程梵:“你拿捏不了他。”
當眾人停留在一副瓷白釉珍品前時,程母借安排工作人員的機會,帶著程安再次走到謝崇硯和謝老面前,和藹笑著:“謝總,有時間加個微信嗎?”
這副不要臉皮的樣子著實令旁人尷尬,就連謝老都有些后悔方才的加微信提議。
謝崇硯這次直視程母片刻,隨后朝著謝老道:“爺爺我有喜歡的人。”
謝老有些驚喜:“是嗎?那就好,那就好。那是誰家少爺?”
謝崇硯對女生不感興趣,名流圈兒上下都清楚。
程母神色不妙,拉著程安的手微微攥緊,唯恐那人家世比程家更優(yōu)。
謝崇硯無視程母殷切的眼神,從她身邊走過,朝著程梵的方向緩緩走去。
程安的視線跟隨著謝崇硯的腳步,心臟提到嗓子眼,有種不詳?shù)念A感。
這時,謝崇硯在程梵面前停下,墨黑色的眼眸微垂,“程梵,你愿意和我們謝家聯(lián)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