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饒
忙碌完這一切,柳思南站在落地窗前長舒一口氣。
她遠(yuǎn)遠(yuǎn)沒有看上去那樣有條不紊、堅強(qiáng)無比。
如今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她在逼著自己強(qiáng)撐起來的尊嚴(yán)。
落地窗下車水馬龍,遠(yuǎn)遠(yuǎn)的,一輛熟悉的轎車駛來。
柳思南從來沒有覺得自己視力這樣好,指甲蓋大小的轎車上走下來芝麻粒大小的人,她都能從芝麻粒的弧度里看出這是李錦屏。
李錦屏……她們有三個月沒有見面了。
柳思南的手指頓在玻璃上,卻怎么也描摹不出她的面容。
柳思南急切地拿出手機(jī),把攝像頭拉近到最大,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臉。
和很快就消失的背影。
柳思南脫力般垂下手,額頭抵在玻璃上,輕輕閉上眼。
奇跡般的,在她閉眼的瞬間,李錦屏的面容忽然浮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
李錦屏穿著她常穿的改良旗袍,頭發(fā)盤在腦后,大氣明艷的臉龐永遠(yuǎn)都帶著寬和的微笑,一舉一動都是那樣優(yōu)雅從容。
她帶著東方女人傳統(tǒng)的優(yōu)雅溫和,與骨子里的驕傲矜持,朝她走來,伸出手,“思南,回家了。”
柳思南猝然睜開眼,眼角濕潤。
她發(fā)現(xiàn)自己很喜歡李錦屏身上的古典氣質(zhì)。無論什么時候都不會慌亂,說話談吐從不咄咄逼人,內(nèi)里卻通透又聰慧,一眼就能看穿你的所有小動作、小心思,卻從來都不會同你計較。
她喜歡李錦屏平直的唇,沒有太多肉感,在抿著的時候顯得威嚴(yán)而難以接近,但對她的時候總是淺淺勾著,噙著春日暖陽般的笑意,從薄薄的唇瓣里,傾瀉而出。
可是,鏡頭里的她,好像瘦了。
連旗袍的腰線,都變得寬松。
李錦屏的衣服向來都是私人訂制,她的服裝師為什么沒有改好。
她想上去再看看李錦屏,她想讓她好好吃飯。
但她還有什么立場再站在她面前。
柳思南把弄亂的發(fā)絲整理在耳后,長長出了一口氣。轉(zhuǎn)頭間,從玻璃上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她記得李錦屏很愛撫摸自己,從臉頰一直伸進(jìn)衣領(lǐng),卻并不做什么,只是輕柔撫過,像觸碰一件愛不釋手的珠寶,眼角眉梢都是贊嘆與迷戀。
在世人眼里李錦屏根本不似在她面前溫和有禮,反而經(jīng)常面無表情,行事作風(fēng)雷厲風(fēng)行,容不得別人置喙半句。
但在她面前,李錦屏是一個完美情人,會把她寵上天,也會為自己年齡大一些而偷偷計較,會為她著迷,為她亂了方寸,遠(yuǎn)沒有看上去那么運籌帷幄。
柳思南心想,過去可真是好日子。
她從簽下離婚協(xié)議書的那刻起,就無法自控地沉溺在過去的美好記憶。
卻也深知,這些美好都在日復(fù)一日的分歧、爭吵里消耗殆盡。
三個月前,她接到一個外國公司的邀約,請她拍一組比基尼沙灘照。
李錦屏當(dāng)時就表達(dá)了自己的意見,并不同意她去拍攝。
李錦屏坐在柳思南面前,好聲好氣商量道:“先不說這個公司配不上你的咖位,這組照片的設(shè)計也并無任何出彩之處,他們只想利用你的照片博取熱度、吸人眼球。”
柳思南不傻,當(dāng)然也知道自己在為別人幫忙,但那是她在外國的朋友請她幫忙,她不愿意推辭。
李錦屏聽見“朋友”二字,眉頭就一直緊鎖著。她在忍耐怒氣的過程中,依舊保持了該有的理智。
“思南,你在外國的時候,那些朋友在你困頓的時候有幫過你嗎?我并不是在否定你們的友誼,我只是在闡述事實,如果那些人值得深交,你就不會是我們初見時的樣子。”
這句話中包含的內(nèi)容,一直都是兩人之間的禁忌。
那是柳思南偏執(zhí)的自尊,與經(jīng)年累月的沉疴病痛,她們當(dāng)時就爆發(fā)了劇烈爭吵。
“那是因為我不愿意接受他們的幫助!”
“我病死餓死尸體爛掉都不愿意讓她們接濟(jì)!”
“你永遠(yuǎn)都是一副平淡的口吻,你根本不知道我經(jīng)歷了什么,你嫌棄我曾經(jīng)拍過的照片,嫌棄我的朋友言行粗鄙,嫌棄我過往陰暗的一切,既然如此你為什么要帶我回國為什么要和我結(jié)婚!”
“李錦屏,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從我們見面開始你就一直在主導(dǎo)我們的一切,我根本就不想和你結(jié)婚!”
李錦屏當(dāng)時的表情她沒有留意,但印象里,從始至終,李錦屏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任由她歇斯底里,最后破門而出。
因為這場爭吵,她跑去一個狂歡派對,然后被人在酒水里下了藥,再睜開眼,自己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對面是神色憔悴的李錦屏。
在看見她清醒后,李錦屏過來的腳步甚至踉蹌了一下,以前天壓都不塌的她,第一次流露出難以掩飾的脆弱。
為什么相愛的人總是惡語相向。
柳思南那個時候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還在和李錦屏生氣,不僅把頭扭過去,不肯看她一眼,也不愿意吃任何一口飯。
直到李錦屏沉默著退出病房,退出她的視線范圍,她才肯正常進(jìn)食。
這場意外嚇壞了藍(lán)齊,她緊急聯(lián)系媒體查看有沒有走漏消息,卻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的消息已經(jīng)被人壓下。
柳思南如愿以償,從那以后,再也沒有見過李錦屏。
手機(jī)鈴聲忽然響起,柳思南慢了半拍,撲過去打開手機(jī)。
這是她給李錦屏的私人鈴聲。
接通的瞬間,誰也沒有說話。
柳思南聽見李錦屏的呼吸聲,熟悉得讓她眼睛酸疼。
李錦屏最先開口,語氣淡淡道:“助理說你有事找我,怎么了,有什么事嗎?”
她的話語沒有任何多余的情緒,柳思南卻覺得恍如隔世。
所有的懷念、后悔、心疼,如潮水般涌來,她第一次生出一股勇氣,一股好似背叛過往所有堅強(qiáng)、所有自尊的勇氣。
她帶著哭腔開口,小聲道:“對不起。”
“……我錯了,夫人,對不起。”
“我不該任性,不該胡言亂語,不該跑出去玩,不該惹你生氣,我真的錯了……”
其實柳思南很少喊這個稱呼,對于別人來說,“夫人”太過尊敬,但對她來說,“夫人”則更是一種禁忌的,害怕與示弱。
她們剛在一起的時候,柳思南很怕李錦屏,雖然李錦屏在她面前總是和風(fēng)細(xì)雨,但柳思南還是怕極了這個比自己年長、擁有無邊權(quán)勢的女人。
她第一次喊出“夫人”,是某次溫存的時候,她又恐懼又害怕,卻又不得不,哭著打著嗝,再次抱住李錦屏的脖子。
就像,正被面前的人傷害著,還是想打著抖鉆進(jìn)面前人的懷里。
后來,柳思南偶爾也會喊,開心的時候喊得少,害怕示弱的時候喊得多。
李錦屏那邊始終沉默。她大概也沒想到,只是一次離婚,竟然能聽見柳思南的道歉與示弱。
過了很久,李錦屏等柳思南哭到聲音平靜后,才緩緩開口道:“你知道嗎,從認(rèn)識你起,七年,我從來沒有聽你說過一句抱歉。但我們已經(jīng)離婚了,一切過往都沒必要提起,你的道歉,也不必說給我聽。”
柳思南急切道:“不,不是這樣。為什么要和我離婚,我不知道為什么,你是不是想懲罰我,我知道錯了……”
李錦屏打斷她的話,語氣重了一些,“你以為我會把婚姻當(dāng)做兒戲?用離婚來懲罰你?我沒那么不擇手段。思南,當(dāng)初是你后悔嫁給我,每次爭吵都口出惡言,從不吝嗇向我吐露最惡毒的話語;你不愿意同我親近,嫌棄我身上的酒味,卻轉(zhuǎn)頭就去和模特廝混;你頻繁出入酒吧,在外人面前從來不給我面子,絲毫不顧及我的感受……你驕傲,你自尊,我這些年都沒有說過你半句重話,但思南你要知道,人是會累的。”
“我累了。我不愿意再玩什么年輕人的逐愛游戲,我追了你很久很久,一顆心捧出來太久,已經(jīng)涼透了。”
“思南,”她的聲音緩和下來,卻帶著疏離的拒絕,“往前看吧。”
“我已經(jīng)不愛你了。”
通話掛斷后很久很久,柳思南都保持一個姿勢沒有動。
她知道李錦屏從不說謊,她說不愛了,就是不愛了。
就像她所說,她對自己的愛,早就在這些年自己的放肆、驕縱、蠻橫里,消磨得一干二凈。
連愛的殘渣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