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飯,周俏洗完碗，黎衍給假肢換上運動褲，穿戴好后和周俏一起下電梯,到小區(qū)里的塑膠跑道練習走路。</br>　　塑膠跑道繞著小區(qū)一圈,跑道中間一段是在小區(qū)中心花園旁，中心花園里有健身設施和一組滑梯,晚飯后會有不少住戶帶著小孩在那兒玩，也有吃過飯的老人在長椅上納涼聊天。</br>　　黎衍自然是不愿意在這么多人面前走路的,周俏提前踩過點，領著他來到小區(qū)西南角的一段跑道處,那邊遠離中心花園和小區(qū)主入口，比較僻靜,來往的人很少。</br>　　周俏看過時間,把一支肘拐遞給黎衍,說：“你在公司里站過了，那我們就走半小時，回家再做抬腿練習。”</br>　　黎衍沒有意見,右手撐著肘拐從輪椅上慢慢地站起來,讓周俏扶著左手臂，在跑道上一步、一步往前走。</br>　　這支肘拐是配好新的接受腔后一同買來的,專門用來練習走路,本來是一對,但黎衍不愿意用雙拐,有點耍賴地非要周俏扶著他。周俏自然不會拒絕，于是兩人練過幾次后已經(jīng)配合得很默契。</br>　　黎衍第一次下樓走路,已經(jīng)很久沒有在開闊的平地走過,沿著跑道可以一直往前走,不用轉(zhuǎn)身。只是，他走路的姿勢依舊很狼狽，撅著屁股，身子左右晃動，兩條腿岔得很開，就像他一直說的那樣——像一只鴨子。</br>　　如果沒有肘拐和周俏，他自己根本就走不了。</br>　　黎衍心里感到無奈，自己的假肢明明不算差了，但就是走不好，可能殘肢真的是太短，那既然都那么短了，還有繼續(xù)練習的必要嗎？</br>　　也許心底里還是憋著一口氣吧，會想要裝配智能仿生假肢，科技日新月異，智能假肢研發(fā)得越來越先進，也許有一天他真有機會能裝上呢？</br>　　要五、六十萬啊……黎衍想到那個數(shù)字，忍不住偏頭看了周俏一眼。</br>　　如果他真的有這么多錢，還會去買假肢嗎？</br>　　為什么不拿來做首付，買一套小房子，作為自己和周俏未來的家呢？</br>　　“停一下，俏俏。”黎衍叫住周俏。</br>　　周俏問：“怎么了？累了嗎？”</br>　　“不是。”黎衍低頭看著自己的運動長褲，說，“你幫我把褲腿卷起來，讓我能看到膝關節(jié)的活動，這樣比較安全。”</br>　　周俏便蹲下/身子幫他挽起褲腿，黎衍的小腿假肢沒有做成骨骼狀，有一段肉色的小腿型外包裝，使得他穿長褲時不太會露餡。</br>　　卷好褲管，黎衍可以看到假肢的膝關節(jié)，走起來時心里會更有底，不容易摔跤。</br>　　兩個人又走了幾十米，然后轉(zhuǎn)身往回走。</br>　　快要走到輪椅處時，側(cè)后方突然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媽媽你看！”</br>　　周俏心里一驚，轉(zhuǎn)頭望去，是一個年輕的媽媽帶著兩個小孩路過這里，小男孩五、六歲，小女孩還坐在童車里，倒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紀。</br>　　年輕媽媽有點尷尬，推著童車要走，喊兒子：“大寶，回家了。”</br>　　小男孩還在好奇地打量黎衍，大聲說：“媽媽，這個叔叔的腳是假的嗎？”</br>　　年輕媽媽騰出手來拉了他一把：“別看人家叔叔，不禮貌，趕緊回家。”</br>　　小男孩還在問：“媽媽，叔叔為什么走路是這個樣子的？”</br>　　說著，他還學著黎衍走路的姿勢搖搖擺擺走了幾步。周俏的心都涼了，年輕媽媽也急得不行，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小孩子不懂事！”</br>　　小男孩沒得到回答，很是不情不愿地被母親拖走了，邊走還邊回頭看，周俏聽到他脆生生的聲音：“叔叔為什么要裝假的腳？他自己的腳呢？”</br>　　周俏非常擔心黎衍，從頭到尾，他都沒有轉(zhuǎn)頭去看，只是低著頭，拄著肘拐僵硬地站在那里。</br>　　“阿衍……”周俏挽著黎衍的手臂，輕聲叫他。</br>　　黎衍身子動了動，又一次邁出右腿，沉聲道：“還沒走夠半小時呢，繼續(xù)。”</br>　　周俏定定神，忍住心中的不安，扶著黎衍繼續(xù)往前走。</br>　　后來的時間，又有住在附近的居民陸續(xù)經(jīng)過，人不多，但每個人都會往黎衍身上瞄幾眼，還有兩個年紀很大的老太太像看戲似的站在邊上，邊看邊聊天。</br>　　“這是怎么搞成這樣的呀？”</br>　　“年紀這么輕，真是作孽啊。”</br>　　“小伙子模樣倒挺好的。”</br>　　“那個小姑娘，你放開手讓他自己走！你總是扶著他，他身子重量都壓你身上了！”</br>　　這是旁觀者清嗎？</br>　　黎衍的身體重量的確壓了一些在周俏身上，他自己走得滿頭大汗，周俏也是疲憊不堪。</br>　　可她沒有半句怨言，還回頭對老太太說：“奶奶，他現(xiàn)在剛開始練習，容易摔跤，以后走得好了，我就不用扶他了。”</br>　　——會走得更好嗎？</br>　　黎衍心中浮起這個念頭。</br>　　如果買不了智能假肢，他是不是永遠都只能這樣子走路？只靠每天半小時到一小時的練習，殘肢的肌肉還是會慢慢萎縮下去，終有一天，他只能坐在輪椅上，再也站不起來。</br>　　到時候，周俏一定會很失望吧？</br>　　足足練夠半小時，黎衍才坐上輪椅，和周俏一起回家。</br>　　兩個人都很累，周俏卻想起回家后黎衍還要做殘肢的負重練習，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愿意。</br>　　黎衍倒沒有什么特別反應，回家后主動卸掉假肢，拿出沙袋綁到兩截殘肢上。</br>　　硅膠套里都是汗水，他的殘肢依舊漫著一片紅疹，周俏擔心地問：“你腿這么紅真的沒關系嗎？要不要陪你去看醫(yī)生？”</br>　　黎衍搖搖頭：“不用，過幾天就好了。”</br>　　因為身上都是汗，所以他把瑜伽墊鋪在地上，躺著鍛煉。</br>　　周俏坐在地上幫他計數(shù)，每組十個，一共五組。</br>　　黎衍仰躺著，一次一次把兩截綁著沙袋的殘肢抬起來，盡量抬到與身體形成一個銳角，再放下。</br>　　五組練完，周俏幫他拆掉沙袋，讓他去衛(wèi)生間洗澡。</br>　　黎衍在衛(wèi)生間里脫下T恤和內(nèi)褲，周俏接過，直接在臺盆里搓洗起來。</br>　　他們的關系已經(jīng)非常親密，黎衍也不避諱她，手臂撐著馬桶旁的扶手，把身子挪到馬桶上，上完廁所后，又把屁股挪到地上。</br>　　坐在地上的黎衍比站立著的周俏矮了許多許多，周俏看著他雙手撐地、挪向淋浴間的背影，寬闊的肩膀下是白皙精瘦、線條流暢的上半身，他微微低著頭，一下一下最終爬到塑料椅子上，打開花灑，周俏才把視線轉(zhuǎn)回來。</br>　　黎衍洗完澡，在次臥打開電腦，繼續(xù)做虎哥布置的工作。</br>　　周俏洗完衣服后也洗了澡，給他端來一碗荔枝，已經(jīng)剝了皮。</br>　　她坐在床沿邊，看著黎衍對著一張密密麻麻的Excel表，函數(shù)寫得飛快，一串近乎亂碼的符號被他噼里啪啦地敲出來，周俏簡直眼花繚亂。</br>　　“阿衍，你好厲害啊。”她本來不想打擾他的，還是忍不住開口，“我覺得你什么都會。”</br>　　黎衍一邊看著屏幕，一邊笑：“這個已經(jīng)是最簡單的工作了，就像廚師的助手給他配菜，我是助手，帶我的虎哥就是廚師，我只要幫他把數(shù)據(jù)計算出來就行了，最后是他來分析的。”</br>　　周俏又認真看了一會兒，說：“我一點都不會。”</br>　　黎衍問她：“你想學嗎？想學我教你。”</br>　　周俏搖搖頭：“你又要鍛煉又要加班，已經(jīng)這么忙了，哪有多余的時間啊，這都幾點了，你大概要做到什么時候呀？”</br>　　黎衍看過電腦右下角的時間，說：“其實不做完也沒關系，明天下班前才交，我就是想多做一點，明天白天就有時間研究一下部門網(wǎng)盤里的一些東西。”</br>　　周俏往他嘴里塞了一顆荔枝，有些沒底氣地說：“你要不要……先停一下，我?guī)湍惆茨Γ课遗履忝魈煅鼤帷！?lt;/br>　　黎衍敲鍵盤的手指停下了。</br>　　周俏說的按摩是真的按摩。</br>　　是假肢公司的復健師教她的，說黎衍每天鍛煉完必須要放松肌肉，他用力的部位包括腰肌、雙臂和雙腿殘肢，每天一個小時的鍛煉要堅持，鍛煉完還有一堆事兒要做。</br>　　黎衍趴在床上，周俏先絞來熱毛巾幫他熱敷殘肢。</br>　　毛巾很燙，剛覆到殘肢上時，周俏能明顯地看到黎衍的斷腿抽動了一下，他咬牙切齒地叫：“你要燙死我啊？”</br>　　“不燙沒效果呀，忍一下就好了。”趁著熱敷時間，周俏抓緊幫黎衍按摩雙臂，他走路時手臂拄拐非常用力，當下沒感覺，如果不按摩，第二天就會很酸，腰肌也是同理。</br>　　而且，因為他幾乎要在輪椅上坐一整天，腰肌的放松更為要緊。</br>　　殘肢熱敷完，周俏開始幫黎衍按摩腰部。她特別耐心，手法是跟著復健師學來的，揉捏著黎衍的腰側(cè)和后腰。</br>　　一開始，兩個人還聊幾句，到后來黎衍漸漸沒了聲音，周俏按摩了十幾分鐘后，叫他：“阿衍。”</br>　　她低下頭去看他的臉：“阿衍，別睡啊，你電腦上的東西還沒做完呢。”</br>　　黎衍已經(jīng)睡著了。</br>　　——第一天上班，穿著假肢坐了一整天的輪椅，他一定累壞了。</br>　　——晚上還鍛煉了這么久，還加班……</br>　　周俏拉過薄被蓋到他身上，心想，讓他睡吧，明天早點叫醒他就是了。</br>　　第二天清晨，黎衍是被一陣油鍋爆炒的聲音驚醒的。</br>　　“誰特么大清早炒菜啊？”他嘟囔著，翻了個身想去摟周俏，手臂甩過去卻撲了個空。</br>　　“周俏？”黎衍坐起身來，看著空蕩蕩的大床抓抓頭發(fā)，接著就聽到房間外又傳來一陣炒菜的聲音。</br>　　他坐著輪椅來到廚房，看到周俏正把炒好的花菜肉片鏟進飯盒里。</br>　　臺面上擺著三個飯盒，其中一盒裝滿米飯，一盒是兩個紅燒雞腿、一個荷包蛋和花菜炒肉片，另一盒米飯和菜裝在一起，菜是前一晚的剩菜。</br>　　“俏俏，昨天的菜沒多做嗎？”黎衍伸手摟了下周俏的腰，有些奇怪地問。</br>　　周俏說：“我后來想了想，現(xiàn)在天熱了，隔夜菜容易壞，以后還是當天早上做比較好，不會吃壞肚子。”</br>　　一邊說著，她一邊把蓋子蓋上，把黎衍的兩個飯盒裝進一個飯盒袋里。</br>　　在她要裝自己的飯盒時，黎衍一把扣住她手腕，迫使周俏低頭看他，他的眼神異常凌厲：“那為什么你要吃剩菜？”</br>　　周俏沒覺得哪里有問題：“就這一次，總不能倒了，明天開始我也是帶新鮮菜。”</br>　　黎衍眼神都有點慌了：“周俏，你是不是中邪了？”</br>　　周俏很迷茫：“什么意思啊？”</br>　　“你……我……我們之間的關系不應該是這樣的！”黎衍都不知該怎么和她解釋此刻內(nèi)心的震動，“我知道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但不應該是這樣的！你總是這樣對我，我卻想不出自己能為你做點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要先學會愛你自己，不要做任何事都把我放在第一位！我……”</br>　　他低頭看看自己殘缺的下半身，都有些語無倫次了，“我就這么一個人了，我到底有什么值得你這么對我的？我小時候我媽都沒這么對我過！你是我老婆，說女朋友也行，我倆現(xiàn)在的關系很奇葩你知道嗎？別人都是男的寵女的，你這是……你總是這樣子我壓力很大啊！”</br>　　周俏：“……”</br>　　她沒明白。</br>　　“我只是不想浪費昨天的菜，我說了，明天開始我會帶新鮮菜的。”周俏解釋著，“阿衍，我沒有想給你壓力，但這個剩菜總要有人吃，不是你吃，就是我吃，我就吃這一天，明天以后就不會了。”</br>　　黎衍揚起雙臂叫起來：“我沒有在和你說剩菜的事！這只是其中的一件事！”</br>　　周俏吶吶地問：“你是叫我不要對你那么好，是嗎？”</br>　　“對！不要對我那么好！就正常對我！”老清早的，黎衍居然感覺到一陣窒息，“對我撒撒嬌，問我要要禮物，給自己多買幾件新衣服，穿起來問我好不好看，給我買衣服后拿發(fā)/票來找我報銷，你能做到嗎？”</br>　　周俏搖頭：“不能。”</br>　　黎衍：“……”</br>　　說了等于白說。</br>　　他抬著頭問：“為什么不能做到？！”</br>　　周俏眼眶驀地濕了。</br>　　黎衍瞬間就懂了：“因為我是這副樣子的，對嗎？因為我現(xiàn)在很窮？周俏你真的不是在可憐我嗎？”</br>　　“不是。”周俏的眼淚已經(jīng)掉下來了，“我就是喜歡你。”</br>　　“喜歡一個人不是這樣的周俏！”黎衍簡直想要扒開她的大腦看看她到底在想什么，“喜歡一個人的前提，她不能丟掉自己，她必須要愛自己！一個人只有先愛自己才有愛別人的能力，而你已經(jīng)沒有自我了！你剛搬過來的時候都不是這樣的！你現(xiàn)在的生活整個兒就是圍著我轉(zhuǎn)！你發(fā)現(xiàn)了嗎？”</br>　　周俏抬手抹掉眼淚，平復了一下呼吸，說：“你先去洗漱吧，小房間的電腦一個晚上都沒關。你沒做完，我不敢動，洗漱完你去弄一下電腦，然后吃早飯，咱倆先別吵了，再吵下去你就要遲到了。”</br>　　黎衍：“……”</br>　　——頭痛欲裂，無計可施，像是一記重拳打在了棉花上，心力交瘁。</br>　　黎衍上班時努力忘記早晨的不快，午飯前，他把錢大虎布置的工作做完了，發(fā)給他看。黎衍還附注說明在計算過程中碰到的問題，包括原始數(shù)據(jù)中有人錄入數(shù)據(jù)時，選錯了項。</br>　　陸欣很驚訝：“你做完了？怎么這么快？”</br>　　黎衍冷冷地說：“我昨晚在家做了一半了。”</br>　　“哦……怪不得。”陸欣撫撫胸口，“我還以為我動作太慢了。”</br>　　午餐時間，陸欣等著黎衍和虎哥一起去食堂吃飯，黎衍卻說：“今天我不去了，我?guī)э埩恕！?lt;/br>　　陸欣很好奇：“你老婆做的飯嗎？”</br>　　“嗯。”黎衍又想起周俏那盒剩菜，心里郁悶得不行。</br>　　陸欣笑嘻嘻地問：“那你會做飯嗎？”</br>　　黎衍干脆地吐出兩個字：“不會。”</br>　　陸欣“嘖嘖嘖”幾聲：“我以后找老公一定要找會做飯的，我自己一點兒也不會，找個像你這樣的，兩個人一起餓死。”</br>　　黎衍：“……”</br>　　他去茶水間用微波爐熱飯時，有別部門的同事在排隊。大家都知道財務分析部門新入職一個坐輪椅的帥小伙，但見過的人不多，這時候見到了，有些三、四十歲的女同事就忍不住和黎衍聊幾句。</br>　　黎衍這天心情不太好，真不想說話，但耐不住別人是前輩，還是禮貌地回答。輪到他熱飯時，有個會計大姐探著腦袋說要看看黎衍吃什么，一看那滿滿當當?shù)呢S盛午餐，不禁夸獎起來：“小黎，這是你媽媽做的菜吧？”</br>　　“不是。”黎衍說，“是我老婆做的。”</br>　　“呀？你這么年輕就結(jié)婚了？”會計大姐瞪大眼睛，“那你老婆很能干啊，把你照顧得很好哦。”</br>　　換做以往聽到別人夸獎周俏，黎衍心里一定是開心的，但這天聽到這句話，他沒來由地就感到一陣厭煩。</br>　　——操特么的照顧！照顧你妹！</br>　　下午，陸欣和洪志生繼續(xù)做著沒做完的工作，錢大虎看過黎衍交的數(shù)據(jù)，沒有一點問題，便讓黎衍自己去那臺導賬的電腦上從系統(tǒng)里導另一份數(shù)據(jù)，幫他做前期的計算工作。</br>　　黎衍沒再多想家里的事，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心情便不再那么壓抑。</br>　　方勁松說的沒錯，JuniorFA的工作內(nèi)容的確不難，無非是要邏輯清晰，認真仔細，把自己負責的BU線上各項表格的差異計算出來，給SeniorFA做匯總分析前打好基礎。</br>　　每家公司的業(yè)務不同，公司里不同的生產(chǎn)線涉及的數(shù)據(jù)也不同，系統(tǒng)里表格眾多，數(shù)據(jù)繁雜，每個條目都需要理解滲透。參考SeniorFA之前的分析成果，舉一反三，黎衍很快就理解了虎哥要這份數(shù)據(jù)的用意。</br>　　工作并沒有帶給黎衍太多的壓力，幾乎虎哥要什么，他都能搞定，真正的考驗還是來自身體狀況。</br>　　每天穿著假肢、坐著輪椅上班真的非常非常累，那種疲憊，全公司任何一個人都無法體會。</br>　　午休時，黎衍一定要去樓梯間站半小時，部門同事很快就知道了這件事，方勁松便讓他上下午也抽空去放松一下身體，怕他腰椎、頸椎出問題。</br>　　另一份考驗則來自鍛煉。</br>　　黎衍和周俏沒吵架，回到家后兩個人照樣會說話，晚上偶爾也會做些有愛的事。在這方面，只要黎衍想要，周俏就會同意，但她從來不會主動提出自己的想法。</br>　　其實，黎衍已經(jīng)不再糾結(jié)那天早晨發(fā)生的事，對著周俏依舊有說有笑，但他發(fā)現(xiàn)，周俏對他的態(tài)度似乎有些改變。</br>　　她居然有點怕他，說話做事都特別謹慎，有時候甚至就不開口，像是怕多說多錯。</br>　　她依舊對他很好，但又詭異地保持了一些距離。以前，黎衍要做什么事情，周俏只要察覺到，不用他說，就會第一時間幫他一把。現(xiàn)在，除非黎衍叫她幫忙，要不然她就當做沒看見。</br>　　她唯一的堅持就是黎衍必須鍛煉，周俏上白班時，兩個人就晚上下樓鍛煉，等到周俏上晚班，她會早上6點半把黎衍叫醒，陪他下樓去走路。</br>　　黎衍如果有點抗拒，周俏就好言好語地勸他，勸得他沒了半點脾氣。</br>　　鍛煉回來后，周俏依舊會幫黎衍熱敷和按摩，這事情只能她來做。</br>　　因著家里略有些奇怪的氣氛，黎衍有好多次想要開口和周俏聊聊，但她都刻意避開這個話題，次數(shù)多了，黎衍也就沒了耐心。</br>　　他想，隨她去吧，可能女人比較記仇，再過一段時間，她總會想明白的。</br>　　六月中旬，錢塘進入梅雨天氣，纏綿不休的雨水對黎衍來說簡直是雪上加霜。</br>　　在公司，腿疼得厲害時，他甚至吃上了止疼藥，站立的頻率也比以往更多，他對方勁松做過解釋，方勁松自然是理解的。</br>　　天天下雨，室外的走路練習不得不暫停，黎衍就在家里練站，加大殘肢負重練習的組數(shù)，周俏則一如既往像個小媳婦似的在他練完后幫他熱敷、按摩。</br>　　這一天，天氣偶然放晴，黎衍的殘肢骨痛終于消停下來，他心情不錯，工作的時候也充滿干勁。</br>　　下午，處理一份數(shù)據(jù)表時，得出的結(jié)論令黎衍有些疑惑。</br>　　某個數(shù)據(jù)的增長率高得不太正常，他找出這組數(shù)據(jù)一月到四月的每月增長，幾乎可以確定是有地方出了錯。</br>　　他低低地自言自語：“取數(shù)取得不對嗎？”</br>　　查了一遍，取數(shù)是正確的。</br>　　黎衍摸著下巴盯著電腦屏幕，心想：難道是報表里的原始數(shù)據(jù)有問題？</br>　　他沒有去找虎哥詢問，自己從系統(tǒng)里下載原始表格，開始排查出問題的原因。虎哥給的DeadLine是第二天下班前，黎衍做事情比較快，時間就很充足，下班時，他把筆記本電腦帶回家，想著晚上再仔細檢查到底哪里有問題。</br>　　晚上，和周俏一起吃完飯后，黎衍滿腦子就想著數(shù)據(jù)表的事，洗過手就要進次臥加班查錯。</br>　　周俏見他在寫字臺上打開筆記本電腦，走進次臥說：“阿衍，今天天晴了，我們?nèi)窍伦呗钒伞！?lt;/br>　　黎衍頭都沒回：“我今天要加班，就不練了。”</br>　　周俏：“……”</br>　　她猶豫了一會兒，兩只手攪來攪去，鼓起勇氣又說：“還是去練練吧，之前下了這么多天雨，你都快一個禮拜沒走路了。”</br>　　黎衍回頭看她：“我今天真的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做，就停一天，可以嗎？一會兒做完，我會練站。”</br>　　周俏說：“但是氣象預報說明天又要開始下雨了，要下好幾天。就今天天晴，咱們就去走半小時，好嗎？”</br>　　黎衍有點生氣了：“不去！”</br>　　他回身面對筆記本電腦，周俏大著膽子走過去，手掌輕輕放在他肩膀上：“去吧，阿衍，我陪著你練，真的就半小時，很快就回來了。”</br>　　黎衍固執(zhí)起來，拍掉她的手：“我說了，不去。”</br>　　周俏：“……”</br>　　她在床沿邊坐下：“阿衍，你說過的，答應我的事都會做到。”</br>　　“我答應你什么了？！”黎衍也不知道哪來的火氣，“啪”一下就把筆記本電腦給合上了，“我答應你鍛煉，我哪天沒鍛煉？天天下雨，我都天天在練站，練抬腿！就一天不去走路又怎么了？我跟你說了我有工作要做！你聽不懂嗎？”</br>　　周俏被他吼得身子都抖了一下，嚅囁著開口：“可是只有今天天晴……”</br>　　“周俏！！”黎衍氣得轉(zhuǎn)著輪椅后退了一些，“你到底什么毛病啊？我說了我不想練！你煩不煩啊？媽的是我沒腿又不是你沒腿！是我不能走路！又不是你不能走路！我自己都不急你急個毛線啊！”</br>　　周俏已經(jīng)眼淚汪汪地看著他了。</br>　　黎衍看到她哭，頭都炸開了：“周俏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哭什么啊？你很委屈嗎？那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是怎么過的？你天天站著上班覺得很累是嗎？我天天坐著也很累啊！我特么有的選嗎？！”</br>　　他煩躁得不行，用力拍了幾下自己的大腿殘肢，“這么熱的天，假肢從早穿到晚！脫下來里面都是汗！天還下雨！你又不是不知道天一下雨我腿有多疼？！我今天就算不去走路，一會兒我也會練站練抬腿！你為什么非要讓我去走路啊？！”</br>　　周俏顫抖著說：“不是我要你去走，是醫(yī)生要你去走啊。”</br>　　“醫(yī)生他懂個屁啊！”黎衍一拍桌子，深深地皺著眉頭，“我走路……練來練去，走了這么多天了，你看我走得好起來了嗎？沒用的！再練也就這副鳥樣！肌肉萎縮就讓它去萎縮吧！你以為每天走半小時它就不萎縮啦？！”</br>　　周俏刷刷搖頭：“不可以肌肉萎縮……”</br>　　“沒有什么是不可以的。”黎衍看著她的眼睛，“我還說那輛破車不可以來軋我的腿呢！它聽我的了嗎？！周俏，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跟變了個人似的！我每天上班都是在做數(shù)據(jù)，不可以出錯的！這個東西明天就要交！你覺得是走半小時路重要還是工作重要？！”</br>　　周俏一字一句地說：“走路重要。”</br>　　黎衍目瞪口呆地看著她：“……”</br>　　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地過了老半天，黎衍冷冷地丟下一句話：“周俏，我簡直沒法和你溝通了，你先出去好嗎？我要工作。”</br>　　周俏站起身出房間了。</br>　　一會兒后，她又出門了，黎衍聽到大門關上的聲音。</br>　　他猜她應該是去倒垃圾，可能還會散會兒步。</br>　　先處理工作上的事吧，他想，晚上睡覺前再去哄哄她，哄一下就沒事了。</br>　　工作一做起來，黎衍就投入進去，等他終于有了些眉目，知道明天去公司找誰核對原始數(shù)據(jù)后，他關掉電腦，出了次臥。</br>　　夜里10點多，距離周俏出門已經(jīng)過去近三個小時。</br>　　黎衍盯著墻上的鐘看了一會兒，立刻拿起手機撥打電話，結(jié)果鈴聲從主臥傳來——周俏沒帶手機。</br>　　“周俏？”黎衍心一下子慌了，在客廳轉(zhuǎn)了兩圈輪椅，進到主臥快速地穿起假肢。</br>　　穿戴完畢后，他抓起鑰匙和手機，就出了房門。</br>　　電梯坐到一樓，黎衍出單元門，將輪椅劃得飛快。</br>　　心里在思索：這么晚了，周俏會去哪里？她不會出事吧？她絕對不可以出事！絕對不可以出事！</br>　　黎衍出了小區(qū)大門，輪椅停在街邊，雙眼茫然四顧。車子在面前快速穿梭，小區(qū)外的店鋪有些關了，有些還在營業(yè)，高高低低的樓房上一扇扇窗子或明或暗，黎衍抬頭看向天空，他想：周俏到底會去哪里？</br>　　“周俏？！”他在街上大吼一聲，“周俏？！”</br>　　“周俏——”</br>　　“周……”</br>　　他的視線望向小區(qū)對面的廣場，黎衍不是近視眼，這時候的廣場上已經(jīng)沒什么人，音樂噴泉也早就關了，但是噴泉池邊依稀有一個小小的人影。</br>　　——今天周俏穿什么衣服來著？</br>　　——淺色的，白色的，白色短袖T恤！</br>　　——那是白色嗎？</br>　　隔著一百多米的距離，因為廣場下陷，與街面有個高低落差，黎衍才能看到那個小人影的存在。</br>　　他再也沒有遲疑，等到綠燈時就過了馬路，找到進廣場的無障礙Z型通道，下到廣場。</br>　　周俏獨自一人坐在噴泉池邊。</br>　　她七點多就來了，看過七點半的噴泉，又看過八點半的噴泉，人群散場，連著跳廣場舞的大媽們都離開后，她卻一直坐在這里。</br>　　廣場上黑漆漆的，各種裝飾燈光都已經(jīng)關了，行人稀少。</br>　　因為連日梅雨，夜里的氣溫有些低，周俏穿著短袖T恤，這時候感覺到一陣涼意。</br>　　她沒搞明白，自己和黎衍為什么會吵起來。</br>　　也沒搞明白，黎衍為什么要對她大吼大叫，包括那天早上發(fā)生的事，她至今都有些困惑。</br>　　——她做得還不夠好嗎？還不夠多嗎？還不夠讓他感受到她的愛嗎？</br>　　周俏覺得委屈，又為黎衍感到心疼。</br>　　以前他沒上班時，天天待在家里，起碼可以讓自己的身體舒舒服服的，該坐坐，該躺躺，假肢想脫就脫。</br>　　現(xiàn)在不行了，他要上班，每天從早上8點出門，到晚上7點回家，十一個小時，他沒法躺下休息，最多只能站一小會兒，其他全部時間都要坐在輪椅上。</br>　　想想就很辛苦啊。</br>　　周俏想，在公司里黎衍一定是控制自己情緒的，回家后就沒有這么自覺了，他又有些暴躁，講話也沖，偏偏她又追著他要求鍛煉。</br>　　所以才會對她發(fā)火嗎？</br>　　周俏幫不上他什么忙，工作上的困難，經(jīng)濟上的壓力，身體上的痛苦……統(tǒng)統(tǒng)幫不上。她想，她只能在生活上好好地照顧他，讓他舒服一點，自在一點，痛苦少一點，她做錯了嗎？</br>　　她想起黎衍對她說的話，說她對他好，讓他壓力很大，說要她先愛自己，這樣才能有愛別人的能力，說他們現(xiàn)在的關系很奇葩。</br>　　哪里奇葩了呀？</br>　　他們不是彼此唯一的依靠嗎？</br>　　難道……他不再那么需要她了？</br>　　周俏深深地彎下腰，腦袋埋在自己的手臂上，肩膀一下一下地抽動起來。</br>　　就在這時，有一只手摸上她頭頂?shù)陌l(fā)，輕輕地揉了揉。</br>　　周俏抬起頭來，淚眼朦朧地看著面前的人。</br>　　黎衍靜靜地看著她，嘆了口氣：“傻坐在這兒干嗎？出來手機都不帶，你要擔心死我嗎？”</br>　　周俏根本就說不出話來。</br>　　黎衍又去牽她的手，發(fā)現(xiàn)她手心冰涼，兩只手掌立刻包住她的手，蹙眉問：“冷嗎？”</br>　　周俏搖搖頭。</br>　　“手都冰了，還不承認。”黎衍真的很想去抱抱她，但她坐在池邊，他坐著輪椅，這樣子是沒法擁抱的。他說，“是我不好，我的錯，不該對你發(fā)脾氣，俏俏，很晚了，我們回家吧。”</br>　　周俏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一滴一滴落下來。</br>　　她沒動，黎衍也發(fā)了狠，調(diào)整輪椅的角度到池邊，手按著臺面一撐，人就挪到了周俏身邊，和她一樣坐在臺面上。</br>　　這一下再也沒什么可以阻礙他了，黎衍手臂一攬，就把周俏擁進懷里，抱得很緊很緊。</br>　　“不哭了，我都和你道歉了。”他的聲音很低沉，“你看你，一不高興就離家出走，還要我坐著輪椅來找你，手機又不帶，我找不著你怎么辦？你就不打算回家了？”</br>　　他不說話還好，這話一說，周俏就哭得更厲害了，簡直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止都止不住。</br>　　黎衍也沒帶紙巾，干脆撩起T恤下擺給她擦眼淚：“不哭了，我知道我兇你了，是我不好，以后我會控制自己脾氣的，別生我氣了，好不好？”</br>　　周俏哭了好久，黎衍也哄了好久，這一次，他并沒有不耐煩，想到周俏為自己做的那些事，大事，小事，細枝末節(jié)的事，想到周俏說過的那些話，狠話，情話，被窩里的悄悄話……</br>　　她從來沒有做錯過什么，哭得那么委屈，的確是他的錯。</br>　　“阿衍……”也不知過了多久，周俏終于在黎衍懷里安靜下來，摟著他的腰低聲叫他。</br>　　黎衍也低聲應著：“嗯？”</br>　　“你知道我為什么就是想對你好嗎？”周俏問。</br>　　黎衍這時候開始厚臉皮了：“還能為什么？因為我長得帥，你喜歡我唄。”</br>　　“不是的，阿衍。”周俏的聲音細細的，還帶著哭腔。</br>　　她從黎衍懷里出來，坐直身子看著他，說，“我想對你好，是因為，你喜歡我。”</br>　　黎衍愣住了。</br>　　“你這么好，這么好的人……”周俏的眼淚又一次滑下來，伸手撫上黎衍的臉頰，溫柔地摩挲著，“居然會喜歡我，從小到大，你是最喜歡我的人，對我最好，從來沒有人對我這么好過。我能和你在一起……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你居然會喜歡我……我就……我就只想對你好一點，再好一點，我沒有別的東西可以給你了……”</br>　　她再一次泣不成聲，“我沒有不愛自己，我就是因為愛自己才會離開老家來錢塘的……阿衍，我只是沒想到我會認識你，我最喜歡的人，居然會喜歡上我。那你說，我要怎么辦啊？還不準我對你好嗎？你要我正常對你，我這就是正常對你啊……我……”</br>　　周俏還沒說完，黎衍已經(jīng)又把她摟進自己懷里。</br>　　“你真的是全天下最傻最傻的傻子了，周俏，我怎么會認識你這么傻的人？你是傻逼嗎？腦子進水了嗎？我就是個普通人，非常普通，現(xiàn)在還……就連普通人都不如了。我不是說你不能對我好，只是……你對我太好了，會讓我覺得自己很沒用你懂嗎？你已經(jīng)把我神化了，偏執(zhí)了，就跟中毒一樣了，這就讓你變得越來越不像你了。”</br>　　周俏又聽不懂了。</br>　　黎衍深深地嘆口氣，右手拍著她的背，左手撫摸著她的頭發(fā)，說：“我為什么會喜歡你？不是因為你喜歡我我才喜歡你，不是因為你對我好，我才喜歡你。我喜歡你這個人，是因為你讓我感受到一種很旺盛的生命力，你那時候會和我吵架的，會罵我的，還敢偷偷親我，我覺得那個周俏才更像真實的你，而現(xiàn)在的你太遷就我了，做什么都把我排第一，我兇你，你明明委屈，你都不敢和我吵架了，你自己發(fā)現(xiàn)了嗎？”</br>　　周俏：“……”</br>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轉(zhuǎn)變？周俏，你想過嗎？我和你說，我想過的。”黎衍的聲音很溫柔，“那是因為，以前的我不自信，你想讓我變得自信。而現(xiàn)在，我自信起來了，你卻變得不自信了。”</br>　　周俏：“……”</br>　　黎衍低頭摸摸她的臉頰：“你說，我說的對嗎？”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