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故宮博物院(3)
鄭教授開門見山對我說道:“我給你問了,名單沒解密,想看可以,拿國務(wù)院的介紹信?!?br/>
“那就等于不能看嘛……我看您特意上門,還以為有啥好消息呢。”我從袋子里掏出一把花生,搓掉皮,咯吱咯吱嚼起來。
鄭教授眉頭一皺:“你的意思是說,我辦不成事,就不能來這兒對不對?。俊蔽亿s緊說那怎么會,歡迎您天天來,有大學(xué)教授給我看門面,多合算。鄭教授哼了一聲,自己搬了個板凳坐下。我拿了個白瓷碟盛花生,又拿來兩個杯子,把啤酒蓋兒起開。
鄭教授先淺淺啜了一口,拿起倆花生:“你這一出去好幾天,我都沒地兒找人說話去?!?br/>
“其他人呢?”我問。
“唉,非常時期,都在外頭忙著呢。學(xué)會轉(zhuǎn)型,茲事體大,現(xiàn)在所有人都圍著這個轉(zhuǎn)。就我一個閑人?!编嵔淌诳跉馕ё猿?,又喝了一口,臉上開始微微泛紅。他嗜酒,但酒量很差,只能喝點啤的過過癮。我見他情緒不太高,就試探著問:“他們沒讓您摻和一下?”
鄭教授一聽,把玻璃杯“砰”地擱到桌子上,看了我一眼:“小許,你可別以為我是覺得被人忽視而心懷怨念,我是有點事想不通。劉老的方案我看了,我總覺得吧,學(xué)會這么一轉(zhuǎn)型,味道可就變了。五脈是干嗎的?去偽存真!幾百年了,就靠這簡簡單單四個字安身立命??涩F(xiàn)在轉(zhuǎn)型以后,居然要搞拍賣行了?!?br/>
“拍賣行?”我聽了一驚,學(xué)會轉(zhuǎn)型,居然是要朝這個方向走啊。
鄭教授哇啦哇啦地說了一大堆。我這才知道劉一鳴的中華鑒古研究學(xué)會轉(zhuǎn)型,目標(biāo)是要建起國內(nèi)第一家民間古玩拍賣行。拍賣行在國內(nèi)還是個新興事物,國家政策最近剛有松動,以劉一鳴的眼光和雄心,肯定是想抓住這次機會搶先占據(jù)市場,成為中國的蘇富比、佳士得。拍賣行這種東西,對古玩市場意味著什么?拍賣行是宣言書,是宣傳隊,是播種機。它是威力強勁的發(fā)動機,能把高端古玩市場炒大做大,徹底改變中國古玩格局。不用別的,只消拍出去一兩件天價文物,市場氣氛馬上就能被引導(dǎo)起來,到時候你想讓什么藏品紅,它在市面上就大熱;你說哪件藏品值多少錢,它就值多少錢。能把控住市場風(fēng)向和價格,這其中的利益,大了去了。
以五脈這么多年積攢下來的業(yè)界信譽,搞起拍賣行來,確實實至名歸。有明眼梅花坐鎮(zhèn),還怕這拍賣行賣的不是真東西嗎?不過拍賣行牽涉太多,操作起來非常復(fù)雜,人脈、政策、資金、人才一樣都不能少,更不能沒有整個古玩行當(dāng)?shù)闹С?。這么大的工作量,難怪五脈都忙了個四腳朝天。
“這么一折騰,是比從前賺錢多了,可整個五脈牽扯到的利益太廣太復(fù)雜,就不純粹了。現(xiàn)在社會上總說一切向錢看,但咱們學(xué)會可不能一時眼熱,為了眼前利益把招牌給毀了不是?五脈這么干,成了下場踢球的裁判,早晚得出事呀。現(xiàn)在社會上老說,造*的不如賣茶葉蛋的,我一直憤憤不平。想不到咱們五脈也要向錢看了……”鄭教授晃晃酒瓶子,“哎,不說了,不說了,說說你吧,你怎么想起來要關(guān)心《清明上河圖》,這不是你的專業(yè)???”
“我不是跟您說了嘛,想提高一下文化修養(yǎng)。”
鄭教授看了我一眼,把酒瓶子重重一擱,大為不滿:“我雖然迂腐,但不傻。你真想研究這個,書店里的書多了去,何必追著要問鑒定者名單?”
“哎……這個……”我一下子沒詞兒了,最后無奈地嘆了口氣,看著他道,“我不想跟您說謊,這事兒現(xiàn)在還不能說?!?br/>
“跟許一城有關(guān)系?”鄭教授眼神一凜。
我點點頭,這不算撒謊,但我不能繼續(xù)說下去了。素姐特意囑托過我,暫時不可驚動五脈。老朝奉在里面不知道安插了多少眼線,所以我一個人都不能徹底信任。
以鄭教授的智慧,應(yīng)該能看穿我的難言之隱。他無言地看著我,先是嘴角嚅動幾下,末了卻什么都沒說,只是拍了拍我肩膀,啞著嗓子說我不問了,等到時機成熟了你再告訴我吧。我知道他是想起藥不然了,他最喜歡的學(xué)生,最后卻成了叛徒,這對他的打擊是相當(dāng)大的,讓他沒法對我開口說你可以信任我。我歉疚地看了他一眼,舉起杯子。
我們倆在沉默中碰了一下,各自喝了一杯,又嚼了幾?;ㄉ4蟾攀怯X得氣氛有些尷尬,鄭教授開口道:“其實那份名單,也未必弄不到?!蔽姨ь^看著他,心里一陣感動。即便我不肯吐露真相,鄭教授還是打算幫助我。我不知道這算是一種贖罪,還是一種信賴。
“鄭教授,您不必勉強……”
鄭教授一抬手阻住我的話,表示不必在意,然后說道:“想知道名單里都有誰,這個很難。但反過來想,你若心里有一個人選,想知道他在不在名單里,這個就相對容易點?!?br/>
我眼睛一亮,鄭教授的話沒錯。如果我有特定目標(biāo),想知道他是否參與《清明上河圖》的鑒定,可以有多種辦法去求證,不一定通過名單。最簡單的,是去問他本人,或者去查他當(dāng)時的行程,或者詢問他身邊的人,總之手段多多。
“那你有人選嗎?”
我想了一下,回答說:“嗯……沒有特定的,不過應(yīng)該是五脈中人?!编嵔淌诜畔戮票伎计蹋骸皶嬭b定肯定是劉家的事,而他們家有資格進專家組鑒定《清明上河圖》的,就那么有限的幾個人。這個你別管了,我去幫你打聽——不過你想看《清明上河圖》實物,這個我就沒辦法了?!?br/>
“這個我自己想轍,哪能老是麻煩您呢?!蔽亿s緊說。不過心里卻十分失望。這次返回首都,我要查出老朝奉的身份,也要驗證素姐的猜想。兩者缺一不可。鐘愛華的報道,還在鄭州壓著,可等不了我太久。
“非得看實物不可嗎?書店里也應(yīng)該有高清畫冊賣吧?或者琉璃廠弄一卷原大尺寸復(fù)制品,問題也不大?!?br/>
我搖搖頭,這就和鑒寶一樣,不可能對著張照片就妄下結(jié)論,得親眼看見東西,才能定真?zhèn)?。再說,那些所謂的高清圖冊和復(fù)制品,清晰度都不行,看不到細節(jié)——而重要信息往往就隱藏在細節(jié)里。
“不是實物,哪能看得那么清楚啊。”我喃喃道。這是我計劃里最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不容出錯。
鄭教授見我一臉失望,把杯中啤酒一飲而盡,打了個酒嗝,嘿嘿一笑:“你有沒有試著找過‘圖書館’?”
“哪個圖書館?北圖還是國圖?”
“都不是,‘圖書館’他是個人。”
鄭教授的表情變得有點神秘莫測。
在我眼前,是一條僻靜混亂的小路,兩側(cè)都是些洗發(fā)店、雜貨鋪和幾家小飯館,旁邊還有一個磚砌的臨時廁所,用白灰歪歪扭扭寫著“男”和“女”,陣陣味道從磚空里散發(fā)出來,和洗發(fā)屋里聲嘶力竭的錄音機聲混雜在一起,構(gòu)成一場怪味交響樂。路面坑坑洼洼的,坑底堆積著顏色不一的垃圾,車一過就會掀起一陣灰塵。遠處一列綠皮的火車鳴笛,然后從這些低矮的建筑群中呼嘯而過。
這里是首都南城的一個小村,離豐臺不遠。京城素有東貴西富北貧南賤的說法,有說是清朝以來的傳統(tǒng),有說是四九城的風(fēng)水。如今北邊已經(jīng)有所改善,唯獨南城,發(fā)展始終不陰不陽,往南邊稍微走上幾里,京城的富貴氣就陡然收斂,怎么都脫不了破落二字。
我要去的地方,是在這小胡同的盡頭。那里有一個小院,院門是鐵皮包裹,銹跡斑斑,此間主人顯然沒怎么盡心打理過。我推門進去,先嚇了一跳。在這方院子里,除了停著一輛人力三輪車以外,只有書,鋪天蓋地的書,幾乎沒落腳的地方。我粗粗掃了一眼,古今中外什么書都有,花花綠綠眼花繚亂。
“圖書館在嗎?”我扯著脖子喊了一句。
“在?!?br/>
在書山之中站起一人來。這人穿著身褐色的夾克衫,叼著煙卷,腰上還綁著一個旅游腰包。我仔細端詳,這家伙跟我年紀差不多大,人長得跟中學(xué)幾何題似的,特別規(guī)整,臉是標(biāo)準圓形,兩個三角眼,一個梯形鼻,嘴唇薄似一段線段。
“你就是圖書館?”
“有話快說,我正忙著呢?!眻D書館不耐煩地回答,順手從旁邊扯來一段纖維繩,弓下腰,手里一翻,一摞書在一瞬間就被捆好了。
鄭教授昨天說過,這人脾氣不太好,但卻是個奇人。從他的外號就能看出來——圖書館,里頭全是書。這家伙是倒賣二手舊書的,只要是舊書,管你是善本孤本還是大路貨,無所不收,門類極雜,沒他弄不到的書。北京搞學(xué)術(shù)的,都知道圖書館,有時候大學(xué)書庫里查不到的冷僻資料,到他這來問,往往能有意料之外的收獲——“只要你問對問題?!编嵔淌谂R走前這么叮囑我。
于是我也不跟他客氣,開門見山:“你這兒有《清明上河圖》嗎?”
圖書館停下手里的活,站在書山頂居高臨下鄙夷地望了我一眼:“話都不會問。我這兒《清明上河圖》有幾百種,書上的、雜志上的、譜上的、海報上的,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清明上河圖》的真本。”
圖書館像看白癡一樣看著我,一揮手:“你走吧,我這兒沒那玩意兒,你得去故宮偷?!?br/>
我換了一個問題:“你這里有沒有和真本完全一樣的復(fù)制品?”
“沒有?!彼B想都不想就回答道。
我一陣失望,忽然想起鄭教授的叮囑,又問了第三遍:“我能不能在你這里看到真本?”
這次圖書館一點也沒猶豫:“能?!?br/>
我糊涂了,這三個問題,根本就是彼此矛盾。他這里沒有真本,又怎么給我看到真本?我正迷糊,圖書館從書山上跳下來,拍拍夾克衫上的灰,朝我伸手。我也伸手過去,跟他握了握。圖書館先是愕然,然后憤怒地甩開:“誰他媽說跟你握手了?錢!老子說的是錢!”
我知道這事肯定不會毫無代價,但沒想到他這么直截了當(dāng)?shù)靥崃顺鰜怼?br/>
“多少?”
“兩萬,讓你看見真本?!眻D書館吐出個數(shù)字。
我差點沒抓起本書去砸他,攔路搶劫啊這是!兩萬塊,這還只是看真本的價,漫天要價也不是這么個要法。圖書館見我猶豫,抓了抓鼻子:“有錢就拿,沒錢就滾,別耽誤老子做生意?!?br/>
“你這也太貴了吧?能不能便宜點?”
“你想要看的東西,就我這兒有,你還非看不可。我不賺你的錢賺誰的錢?對不起,一分不降?!眻D書館一點也不忌諱,大大方方地說道。他看我臉色鐵青,從腰袋掏出一迭票子,伸了伸舌頭,蘸著口水?dāng)?shù)了起來。點了一回,他拿個橡皮筋套好,在我面前扇了扇:“你們這些讀書人,平日里假裝挺清高,好像書一沾錢就俗了,說白了還不是舍不得出錢?我告訴你,這個世界上,只有錢才是最美好的東西,藏書的都是傻逼。”
在我的印象里,和書接觸的人,要么是姬云浮那樣的帶著儒雅,要么就像鄭教授那樣帶點癡氣,哪怕本性貪圖富貴,也多少會遮掩一下。我來之前,還在想圖書館對藏書如此精通,說不定是一個嗜書如命的瘋子,卻實在想不到居然是這么一個人。
圖書館斜著眼,咧開嘴道:“我知道你嘴上怕得罪我不說什么,心里把我鄙視得要死。甭?lián)?,只要你出錢,就算把我罵得狗血淋頭,這生意我也跟你做。”
“就算做生意,也講究個等價交換。你這兩萬,開得太離譜了。”
圖書館聳聳肩:“我認錢,可不代表我不識貨?!肚迕魃虾訄D》是什么東西,擱到國外,賣個幾百萬都沒問題?!?br/>
“但我只是看一眼而已?!?br/>
“所以才收你兩萬?!?br/>
“你先告訴我怎么看。”我不肯相讓。圖書館鼻子里噴出一聲,不再理睬我,轉(zhuǎn)身要往屋子走。我大喝一聲:“你若是不告訴我,我就舉報你去!”
圖書館停下腳步,轉(zhuǎn)回頭來:“舉報啥?我的書都是正路收來的?!?br/>
“這本也是嗎?”我從旁邊的書堆里拿起一本《*》。這本書和閻山川床底下發(fā)現(xiàn)的那本差不多,混在一大堆雜志里,估計是圖書館收上來以后,還沒時間挑揀。
“這是別人打包賣給我的?!眻D書館眼睛盯著封面,然后又挪開了。
“你說我去派出所舉報你私藏淫穢書刊,警察會信誰?我可告訴你,最近可正嚴打呢?!?br/>
圖書館沒想到我來這么一手,兩個三角眼都快瞪成四邊形了。我倆這么對峙了一分鐘,他終于恨恨一跺腳:“你夠狠,跟我來吧!”果然要對付這種唯利是圖者,就得打其軟肋。我跟著他進了屋子,屋子里同樣擺滿了書,四面墻有三面都是接天連地的大書架,上面亂七八糟擺放著大量書籍。
圖書館也不給我讓座,自顧自走到書架前,搖頭晃腦,指頭在虛空中一排排書架點過去,嘴里還念念有詞。我問他干嗎呢。他說檢索。
我隨他的目光去看,這書架上的東西可夠雜的,從畫報雜志到《毛主席語錄》,從臟兮兮的《推背圖》到民國小學(xué)課本,從商務(wù)印書館譯名著再到《芥子圖畫傳譜》,琳瑯滿目。在中間有四個大書架,上面的東西以黑、黃、褐等顏色為主,沒有封面,灰撲撲的。
“你這兒還真是什么書都有啊……”我大為感慨。
“書有什么稀奇,我告訴你,我之所以這么牛逼,是因為我除了書以外,還收各種檔案?!眻D書館說。
“檔案?”
“人們對書挺尊重,對檔案卻不怎么重視。一出動亂,就丟得到處都是。盛宣懷牛不牛?留了一批盛檔,多貴重哇,結(jié)果現(xiàn)在星流云散,十不存一。我專收這類東西,你想找什么銀號的賬本、赫德的海關(guān)檔案、張學(xué)良的電報密碼本,咱這都能給你挖出來。原先這些檔案沒人問津,現(xiàn)在倒值錢了,那些研究歷史的老先生們,都得過來求我。嘿嘿,錢可不少收?!?br/>
他一邊絮叨著,一邊來回檢索,最后把目光落到了一個書架的最上端。他搬來幾摞書,高低擺成一個臺階,然后踏上去,伸手在書架上掏啊掏啊。忽然一陣灰塵響動,上面一疊東西噼里啪啦地掉了下來。有八幾年的掛歷,有黑乎乎的碑拓,甚至還有兩張發(fā)黃的《人民日報》。圖書館跳下臺階,從里面翻找出一個大牛皮紙袋子。
這牛皮袋子是典型的機關(guān)檔案袋,顏色有些發(fā)暗,估計很久沒打開了。圖書館拿給我看,我看到封面印著“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局”幾個正楷大字,下面還有一行手寫的毛筆字:“《清》鑒圖檔館存第一號乙備?!鄙厦孢€蓋著一個大大的文物局紅戳,不過略有褪色。
我的心臟咚咚跳了起來,看來這是《清明上河圖》鑒定組的工作檔案。不知道這里面,會不會有我想要的東西。
“吶,你看到了?”圖書館沒好氣地抖了抖檔案袋。
“這里裝的是什么?”
“你不認字???這是《清明上河圖》在文物局留的資料備檔,里面都是實物照片。”
“又是照片啊……”我嘆息一聲,看來這趟又是無用功?!肚迕魃虾訄D》的照片在市面上鋪天蓋地,能用的話,還用得著跑來這里查?
圖書館把檔案袋一收,不屑道:“你懂什么?我收的檔案,能和別人一樣么?我告訴你,這是鑒定時用的原始資料。古畫不能長時間曝光,所以當(dāng)時在鑒定前,用專門設(shè)備從多個角度拍了幾十張高清照片,細節(jié)纖毫畢現(xiàn)。大部分鑒定工作,其實是對著照片進行的。鑒定結(jié)束以后,這些照片也就存檔入館,放在文物局做備份。前幾年文物局清理檔案,不知哪個白癡把它扔了出來,被我撿了個大便宜。市面上那些復(fù)制品的精度,能跟這母本比?”
我這才明白為什么圖書館說他沒有真本,但卻可以讓我看到真本了。既然這些原始照片可以滿足鑒定組的專家們的要求,那么對我來說,一定也足夠了。我想到這里,興奮地要去拆檔案袋,圖書館卻輕輕一撤,把它收了回去。
“我只答應(yīng)告訴你怎么看,可沒答應(yīng)讓你看。你現(xiàn)在看到東西了,可以放心了吧?兩萬塊,我把它賣給你?!?br/>
“可兩萬實在是有點太多了……”
“你可以不看嘛?!眻D書館笑瞇瞇地把檔案袋擱到身后,然后眼神里流露出一絲兇光,“你別打舉報的主意,你敢去派出所,我立刻就把它扔爐子里燒了烤肉串用?!?br/>
我陷入兩難境地。不是我舍不得出這兩萬塊,而是這價格實在太離譜了。這些照片,只是要拿去驗證一個未確定的猜想而已。我望著圖書館貪婪的眼神,突然想到,我從來沒告訴過他我找照片的目的。他之所以敢叫兩萬的高價,是觀察到了我進院以后的急切神情,覺得一定能吃定我。
這在古董行當(dāng),叫作見人敬茶。有經(jīng)驗的老店主,就算對這客人背景一無所知,只要觀察他看一件古玩的表情,就大致能判斷出他是真心想要還是聊勝于無。據(jù)此報價,無有不中。
想到這里,我伸出兩個指頭:“兩萬我是真出不起。兩千塊,我在這里看完,您再拿回去,如何?”
這下輪到圖書館猶豫不決了。兩千塊不算少,能買下幾車書了,而我要求的,僅僅只是看一眼照片,等于說這兩千塊他是白拿??伤钟悬c不甘心,從兩萬變到兩千,落差有點大。不過當(dāng)圖書館看到我擺出一副“談不成老子就走了”的表情后,終于還是妥協(xié)了。與其開一個把買主嚇走的天價,還不如賺這兩千塊來得實在。
圖書館猶豫再三,總算勉為其難地答應(yīng)了。這一場博弈,雙方都用了心思,總算是皆大歡喜。他是白賺,而對我來說,花兩千塊換來老朝奉的軟肋,也是極劃算的。
我身上沒帶那么多錢,出去銀行提了現(xiàn)。等我取錢回來,圖書館已經(jīng)收拾出了一個小書桌,把檔案袋擱在上頭,還配了一把剪刀、一枚放大鏡和一盞橘黃色的小臺燈,居然還有一杯沖好的橘子水。這家伙市儈歸市儈,服務(wù)精神真是沒得說。
我把錢交給他,圖書館唾沫星子橫飛地數(shù)完,下巴一擺道:“那你就自己在這兒看吧,我不打擾你,愛看多久看多久。那杯橘子水是白送的,餓了想吃東西就得另外掏錢了。”說完推門出去,把我一個人留在屋子里。
屋子重新恢復(fù)了安靜,無數(shù)本破敗的舊書環(huán)伺四周,頗有一種“烏衣巷內(nèi)老雕蟲”的感覺。我扭亮臺燈,用剪子仔細剪開檔案袋的封口,從里面嘩啦啦倒出幾十張彩色照片。這些照片大部分都是十二英寸的規(guī)格,少數(shù)幾張七英寸的,相紙很厚,摸上去有一種麻皮感。
當(dāng)時彩色照片在國內(nèi)還很罕見。1949年開國大典的時候,當(dāng)時擔(dān)任籌備委員會秘書處處長的童小鵬從香港拿到一卷彩色膠卷,拍下了開國大典唯一一張彩照,然后還要千里迢迢送到香港才能沖洗。而《清明上河圖》的鑒定是在1951年,居然已經(jīng)用了彩色沖印技術(shù),可見國家的重視程度。
這套照片都是在自然光下拍攝的,每張的右下角都用墨水寫著一個號碼。我排了排順序,編號為1的照片是《清明上河圖》畫卷的平鋪全景;下面的十幾張是俯拍的畫卷分段特寫,細節(jié)清晰,筆觸纖毫畢現(xiàn),還附了一把尺子。這些照片聯(lián)在一起,恰好就是一幅完整的《清明上河圖》。再往下,則是各種角度的特寫,就連題跋、隔水、天頭、地頭這些畫面以外的東西都沒遺漏,甚至還有幾張是舉起原圖,讓陽光透射過來,以便看清其中絹層紋理。
拍攝者對書畫顯然很內(nèi)行,鏡頭涵蓋到了方方面面??赐赀@一整套照片,對《清明上河圖》真本的情況基本就可以了然于胸了。這幅畫在照片里保持著原始狀態(tài),絹色發(fā)灰,上頭殘缺、漏洞之處不少,還有些污漬,可見在東北沒少受苦。
可惜我不是紅字門出身,對書畫的了解有限。大部分照片對我來說,除了贊一聲足夠清楚以外,也說不出其他什么門道。好在我不是來鑒定古董的,而是按照素姐給我的指示去驗證幾個疑點罷了。
我很快挑揀出一張照片,這張拍的這段畫面,位于汴梁鬧市后排一處軒敞瓦房,看樣子像是個賭坊,四個賭徒圍著一張臺子在扔骰子。我想起王世貞的那個故事,拿出放大鏡,卻發(fā)現(xiàn)臺上骰子清晰可見,四個賭徒的臉部卻模糊不清,五官涂污,根本無法分辨口型是張是合。
我拿著這張照片端詳了半天,然后從懷里取出一張《清明上河圖》的印刷品。這是我在美術(shù)商店買的《中國歷代名畫集》中的一頁,銅版紙印制。這是市面上最通行的版本,無論是中學(xué)歷史課本、美術(shù)史學(xué)術(shù)專著還是旅游圖書,都是用的這版。該畫下面有一個標(biāo)注,注明此畫是復(fù)制自故宮收藏的真本——當(dāng)然,畫面是遠不及這套照片清楚。
在這個版本里,我把放大鏡挪到同樣位置,立刻頓住了。我看到那個賭坊里的賭徒們五官清清楚楚,口型撮成圓形。
我一瞬間口干舌燥。
當(dāng)年湯臣之所以能看破《清明上河圖》贗品的破綻,是靠賭徒的口型。真本口型為撮圓,贗本口型為開口。
1951年的真本原始鑒定照片里,賭徒五官已被污損;而在通行版本里,同樣部位卻恢復(fù)了原狀,變成了撮圓口型。技術(shù)上,這不難做到,故宮有專門的技師對畫幅進行修補。但修補恰好發(fā)生在這一關(guān)鍵部位,是不是有點過巧?看起來就好像是故意遮掩些什么。
修補之前,賭徒到底是什么口型?撮圓還是開口?
我覺得喉嚨有些干,拿起杯子將里面的橘子水喝了一半,繼續(xù)翻找照片,很快翻到專拍題款特寫的那幾張。
中國的古代收藏家有一個習(xí)慣,就是喜歡在自己收藏的畫卷上留下鈐印或題跋,寫寫心得體會什么的,跟現(xiàn)在去旅游景點隨手亂刻“某某到此一游”性質(zhì)差不多。后人只要查看這些印記,就可以看出書畫的大致傳承,和看一個人的履歷差不多。
《清明上河圖》的第一個收藏者是宋徽宗,他親自題了畫名,還鈐了雙龍小印。可惜這部分的絹布已遭人盜割,早就看不到了。好在其他的題跋都在,一個個數(shù)下來,從張著到明代大學(xué)士李東陽,再到陸完、嚴嵩,一直到溥儀蓋的三印,歷歷在目,清清楚楚,記錄了這一幅國寶的坎坷歷程。
可我從頭到尾數(shù)了三遍,有一個人的題款卻始終找不到。而這個人的,本該是不可或缺的。
就是這幅畫的作者,張擇端。
準確地說,張擇端的名字在畫卷上出現(xiàn)過。但那是在一個叫張著的金朝人的題跋中提到的:“翰林張擇端,字正道,東武人也,幼讀書,游學(xué)于京師,后習(xí)繪事,本工其‘界畫’,尤嗜于舟車市橋郭徑,別成家數(shù)也,按向氏《評論圖畫記》云,《金明池爭標(biāo)圖》《清明上河圖》,選入神品,藏者宜寶之。大定丙午清明后一日?!?br/>
據(jù)素姐的老師說,鑒定組就是憑這一點認定張擇端是作者,進而確認為是真本的。嚴格來說,這種手法屬于循環(huán)論證。張著說作者是張擇端,所以這卷畫是真的;因為這卷畫是真的,所以張著說的作者是對的。
作者本人在嘔心瀝血的作品上不留名字,卻要等百年之后由一個金人說出來歷,這豈非咄咄怪事?
而且我之前做過一點功課,臺北故宮藏有一卷《清明上河圖》,是清代畫院五位畫家在乾隆朝臨摹仿制的,其上有“翰林畫史張擇端呈進”的題款。仿本尚且有此,真本豈會遺漏?
我把照片和放大鏡都放回到桌子上,身子朝后一靠,閉上眼睛,思緒萬千。
素姐說的沒錯,這兩點僅僅只是疑點,還不足以蓋棺定論認定《清明上河圖》是假的。但這些質(zhì)疑,足以掀起一陣大波瀾,引起全國媒體關(guān)注。只要讓《清明上河圖》重新公開接受鑒定,我的目的就達到了,到時候老朝奉以及他那些罪惡勾當(dāng),一定會被迫曝露在陽光下。
這就好像警方不一定有犯罪分子的確鑿證據(jù),只要尋個足夠?qū)⑵淞b押的理由,再慢慢審出真相來便是。
我按捺住心頭狂喜,萬里長征,終于走到最后一步了。
我重新睜開眼睛,從懷里拿出一個小巧的傻瓜相機——這是木戶小姐從日本給我寄來的——對著我挑出的幾張照片喀嚓喀嚓拍了幾張,然后又把牛皮信封拿過來,對著上面的紅戳也拍了幾張。
我做完這一切工作后,把照片重新裝回信封里,把圖書館叫進來。圖書館進屋說你看完啦,我說看完了。圖書館拿起信封,重新粘好扔回到書架上,沖我一伸手。我一邊把兩千塊錢遞給他一邊說:“你信封里看都不看,就不擔(dān)心我偷拿走兩三張照片?”圖書館直勾勾地盯著我手里的新票子,我微微一笑,伸手前遞,他一把搶過去,這才回答說你這人我信得過。他也不避諱,當(dāng)著面開始一邊蘸著唾沫一邊數(shù)起來。那姿勢,一下子讓我想起蘸唾沫翻書的嚴世藩,心想這小子不會是嚴世藩轉(zhuǎn)世吧。
圖書館把錢數(shù)完,滿意地放進腰包。他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那杯橘子水還剩一半,就拿起來自己一飲而盡,末了還吧唧吧唧嘴,圖書館剛收了錢,心情大好,話也多了起來:“哎,年輕人,我看你也不傻,怎么干這種花兩千塊錢看一眼照片的蠢事呢?”
“一樣?xùn)|西,在每個人眼中的價值都是不同的?!蔽业卮?。
“哪用那么復(fù)雜?我跟你說,年輕人,別被那些亂七八糟的思想洗了腦。不能換錢的是廢物,能換錢的就是好東西,能換大錢的就是大大的好東西?!?br/>
“扯淡!”反正我也看完照片了,不怕得罪他。
圖書館聽了我的話哈哈一笑,一指院角:“看見那堆藍皮的書沒有?那是一個老頭畢生的收藏,專門裱了書皮,編了書目??傻壤项^一死,他兒子就把這些書全賣給我了,換了錢去買了一堆日本電器回去。我告訴你,全北京私人藏的書,有兩成都經(jīng)過我的手。那些愛書的人呵護一輩子,心疼一輩子,舍不得賣,還往里添錢。結(jié)果呢?到頭來兩眼一閉,那些藏品都會被不肖子孫賣到我這兒來。說得好聽點是藏書,說難聽點,花了一輩子心思只是換個保管權(quán)。你說這書藏起來還有什么意思?還不如換倆錢花花?!?br/>
他這話聽著讓人極不舒服,但又沒法反駁。我只能撇了撇嘴,表示不贊同。圖書館拍拍我肩膀,故作老成道:“年輕人吶,我是覺得你這人爽快,才有心提點一下。現(xiàn)在時代不同了,掙錢最重要,怎么你還想不明白?魯迅怎么說的?滿篇歷史都寫滿了仁義道德,仔細看才從字縫里看出,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掙錢’。”
我無心跟這個財迷多糾纏,既然交割清楚,就立刻推門出去。圖書館在背后喊了一嗓子,說下次你再想來看,我給你打個八折。
我冷笑一聲,沒言語。等到這事掀出來,自然會有人來他這里找原始照片,到時候可就由不得他了。
我匆匆趕回四悔齋,把門窗關(guān)好,拿出紙筆來開始埋頭寫材料。我筆頭不算利落,充其量只能得一個“表達清楚”的作文批語,邊寫邊改,費了足足一瓶墨水,到十二點多才寫完,起名叫《揭秘<清明上河圖>》。這份材料是給駱統(tǒng)的,所以沒提任何關(guān)于老朝奉的事,單純對《清明上河圖》的真?zhèn)翁岢黾夹g(shù)性質(zhì)疑,還附了一些照片作為證據(jù),結(jié)尾特意留了我的名字。
雖然我們許家是專研金石的白字門,去質(zhì)疑《清明上河圖》有點狗拿耗子,但這只是古董界內(nèi)部的規(guī)則,老百姓搞不清楚這些東西。對他們來說,古董專家就是什么古董都懂的專家。我之前因為佛頭案出了點小名,如今亮出許家招牌,可以增加公信力。
我勾完“愿”字的最后一筆,把鋼筆擱下,整個人處于一種興奮狀態(tài)。在橙黃色臺燈的照射下,這些稿紙泛起一片枯黃顏色,好像已然歷經(jīng)了千年。幾年之前,我也是這樣坐在四悔齋里,點著同樣一盞臺燈,為我父母寫平反材料。那件事,同樣與老朝奉有著莫大的關(guān)系。我許家與這一人羈絆太深,我爺爺、我父親,再算上我這半輩子,已經(jīng)是兩代半的孽緣,如亂絲纏麻,糾結(jié)不堪。
“爺爺,爹,希望我這一刀,能把咱們許家這團宿命斬斷?!?br/>
我望著窗外,低聲喃喃說道,仿佛等著他們給我鼓勵或者關(guān)懷,哪怕一點點暗示也好,窗外卻始終寂靜無聲。我自嘲地笑了笑,收起不切實際的希冀,起身把稿紙訂好擱到抽屜里,這才上床。
我枕著海綿枕頭,看著天花板,四肢疲憊不堪,精神卻無比亢奮。輾轉(zhuǎn)反側(cè)了大半宿,我迷迷糊糊就是睡不著,滿腦子都是老朝奉和我們許家的事。一會兒是我的一家人互相攙扶著漸行漸遠,一會兒是明堂大火,我爺爺許一城和一個面容陌生的男子殊死搏斗。忽然老朝奉從天而降,哈哈大笑說我早識破了你的伎倆,驚得我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渾身都被汗水溻透。
這會兒大概是凌晨三點多,我醒了才發(fā)覺渾身滾燙滾燙的,喉嚨疼得厲害,腸胃痙攣,床單竟然被汗水洇出一個人形。我又好氣,又好笑,在成濟村我又是鉆墓土又是跳河,一點事沒有;回到北京只去了一趟圖書館的院子,喝了他半杯橘子水,居然就病了。
眼看就差臨門一腳了,在這個節(jié)骨眼可不能倒下。我趕緊掙扎著爬起來,找了幾片胃藥吞下去,然后從柜子里翻出一床棉被,打算用土法治療——捂汗!然后我打開電視機,想轉(zhuǎn)移一下注意力??墒谴蟀胍沟囊粋€臺都沒有,我把電視一關(guān),正準備重新上床,忽然之間,聽到四悔齋外傳來“哐當(dāng)”一聲。
此時正是夜深人靜,這聲音聽起來格外清晰。我心中一驚,難道老朝奉知道我要揭發(fā)他的大秘密,打算派刺客來干掉我?我連忙把被子擱下,隨手抄起長柄掃帚。棍是百兵之首,我雖沒練過五郎八卦棍,但一些基本招式都還是會的。
我強忍著身體不適推門出去,四周漆黑一片,似乎沒人。我再往外走了幾步,腳下“嘩啦”一聲踢到什么東西,低頭一看,不禁啞然失笑。
腳邊倒著的是一件臥虎陶器,形狀跟肥貓差不多大小,背上有提梁,脖子昂起,虎嘴張成一個上翹的圓口,里頭是空的。這東西在古董玩家口里叫虎子,給男人晚上撒尿用的,虎通壺,說白了就是夜壺。這玩意兒是民國貨,值不了多少錢。但這大半夜的,誰吃飽了撐的在我家門口扔個夜壺?叫人起夜也沒這么奢侈的法子吧?我蹲下去把虎子拎起來晃了晃,里頭沒水,就這么莫名其妙地扔在我家門口,好似是天外來物。
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誰會干這樣的事,只好把它扔到旁邊,轉(zhuǎn)身回屋。剛一拉開門,我覺得后背突地一陣發(fā)麻,幾條肌肉抽筋似的猛跳了幾下。我驚得急忙回頭,周圍夜幕中卻沒有半分動靜,只有那虎子張著大嘴望著我,喉嚨深不可測。冷風(fēng)一吹,我稍微恢復(fù)了點清明,陡然想到從前的一個老說法。
虎子這東西,切不可當(dāng)門而放。夜虎當(dāng)門,必要傷人,這是大不吉利。舊時候想惡心人,常把裝滿了人尿的虎子擺別人家門前,主人早上開門一腳踏翻,容易惹來一身腥臊。所以有句歇后語,叫夜虎子當(dāng)門——惹不起,指的是不要出門惹事。如今夜壺早成了文物了,這些說法漸漸被人遺忘。不知是誰對我有這么深的仇恨,居然舍出一件古董,大半夜地干出這種古樸的流氓事。我望著遠處的黑暗,腦子燒得實在難受,也顧不得多想,隨手把虎子挪進屋里扔在墻角,然后回后屋繼續(xù)睡去。
可是,這一夜,我再也沒睡好過。到了第二天早上,病情更嚴重了,幾乎起不來床。我強拖病體給駱統(tǒng)打了個電話,說明自己情況。駱統(tǒng)倒是挺客氣,安慰了幾句,說派人上門來取。過了一個多小時,一個小姑娘過來,說是《首都晚報》的編輯,還帶了點水果和營養(yǎng)品,給我削好了蘋果,沖好了麥乳精。小姑娘挺漂亮,可惜我病體欠安,沒興趣調(diào)笑,直接把材料交給她。小姑娘問我要不要去醫(yī)院,我心想一入醫(yī)院深似海,大事未定,先不要擅自離開的好,回絕了她的好意。到了下午,駱統(tǒng)打回電話來,說材料看了,非常不錯,快的話明天就能見報,到時候會約我做深度跟蹤報道。
沒過一會兒,鐘愛華也打了個電話過來。他告訴我一個好消息,他已經(jīng)跟警方都協(xié)調(diào)好了。就在今天,警方會有一個針對成濟村的解救行動,鐘愛華會跟過去。只要素姐一脫困,揭露成濟村黑幕的大專題立刻就會刊登出來。
我這才放下心來。在給駱統(tǒng)的材料里,我稍微提及了素姐的名字,說她是提出質(zhì)疑的關(guān)鍵人物,但沒寫明她的下落,留一個扣兒。等到鄭州那邊的專題一上報,恰好和這個質(zhì)疑前后聯(lián)上。先是《清明上河圖》的贗品質(zhì)疑,然后是成濟村的造假內(nèi)幕,再加一條非法羈押國家工藝大師,三管齊下,數(shù)事并發(fā),攻擊連綿不絕。讀者就跟看連續(xù)劇似的,一步步看著老朝奉的皮被剝下來,露出本來面目。何等快意!
一想到這家伙即將走投無路,我心中就一陣舒坦,就連身體的病情,感覺都輕了幾分。我忽然有種傾訴的欲望,想給煙煙撥個電話,可惜沒人接;我又想到方震,但一想到他那張板正的臉,還是算了;我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找不到可以分享喜悅的人。
于是這一整天,我安靜地躺在床上,孤獨地等待著那個時刻的到來,就像是一位等待著電影大結(jié)局的觀眾。古人云,朝聞道,夕死可矣,只要讓我親手把老朝奉揪出來,哪怕是馬上病死,也值得了。
又是一夜不眠。到了第二天早上,我睜開眼睛,看到窗外明亮的陽光,心想正日子可算到了。我掙扎著想起來去買張報紙,可渾身軟綿綿的動彈不了,頭暈得更厲害了。我勉強支起身體,喝了一大口涼開水,往嘴里塞了幾塊餅干,突覺腹中一陣翻騰,哇的一聲,全吐在地上了。
我心里這個氣呀,頭三十年我連感冒都沒得過,偏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你說我怎么突然就想起得病了呢?我半扶著床頭,咽了咽唾沫,殘留的胃液燒灼著食道,燒得我異常難受。這時外頭一個人敲了敲門,我不用歪頭去看,光聽那長短劃一的敲門聲就知道誰來了。我晃晃悠悠下了床,把門閂拿開,一推門,門口果然站著方震。
“許愿?!狈秸鸬穆曇綦y得透出一絲急切。我應(yīng)了一句:“啥事?”他見我面色不對,眉頭一皺。先用手探了探我額頭,然后抬起我胳膊架到他脖子上,朝外走去。我問他去哪兒,方震像看一個白癡似的望著我:“醫(yī)院?!蔽疫B忙擺擺手:“我沒事,你把我放開。”可我只是這么輕輕一掙,眼前一下子閃過無數(shù)金黃色小點,腦袋一晃,朝地板上栽過去……
等到我再度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吊瓶架子,連著我的手臂,一截塑料管在滴著不知什么液體。四周有一股消毒水味撲鼻而來。我抬起脖子,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單間病房里,身上還穿著藍條紋的病號服。
在床頭不遠的地方有一把簡易塑料椅子,方震坐在椅子上,雙手撫住膝蓋,身體挺得筆直。他看到我醒了,起身按動呼叫器。一個小護士抱著病歷板進來,查看了一下我的情況,寫了幾筆,轉(zhuǎn)身出去了。
“我這是在哪?”我問。
“301?!狈秸鸹卮?。
301醫(yī)院的單間病房?我這也算是享受高干待遇了。我又問:“我這是什么?。俊?br/>
“腸胃炎,還有愚蠢。”方震面無表情地露出毒牙。
我轉(zhuǎn)動腦袋,想看看現(xiàn)在是幾點鐘了,可病房里沒有鐘表。我正欲開口詢問,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似乎有爭吵的聲音。方震推門走出去,外面的喧鬧聲小了點。很快門被再度推開,鄭教授和劉局一前一后走了進來。我看到,門外好像還站著十來個五脈的人,個個面露怒容,擺出一副若沒有方震擋在那里就要沖進來的樣子。
劉局把門隨手關(guān)上,神色凝重。鄭教授連我的病情都沒問,幾步走到床邊,手里抖著一張報紙:“小許,這是你寫的?”
我拿過報紙一看,是今天的《首都晚報》。駱統(tǒng)果然言而有信,全文刊發(fā)了我寫的材料,還配了許多背景資料,就是新聞標(biāo)題起得很抓人眼球:《佛頭奇才再破奇案,故宮名畫實為贗品》。我原文只是說有疑問,他們直接就認定是贗品了,大概這是為了追求轟動效應(yīng)吧?
“是我寫的?!蔽野褕蠹埛畔拢那樽兊煤闷饋?。這一箭總算發(fā)出去了,以《首都晚報》的銷量,至少得有幾百萬人讀到這篇東西。
鄭教授看我神色流露出得瑟,不由得大為惱怒,聲調(diào)都變了:“這就是你探聽《清明上河圖》的目的?”
“沒錯?!?br/>
“這么大的事,你怎么自作主張!”鄭教授吼了起來。他雙腮的肌肉在抖動,顯然是氣壞了。
我勇敢地把視線迎上去:“我本來不想自作主張,可學(xué)會忙著轉(zhuǎn)型,根本顧不上這些瑣事。我想為自己家人報仇,只好自力更生——”說到這里,我似乎想明白了什么,露出一個古怪笑容,“我明白了,老朝奉一直隱藏在五脈里,你們怕事情曝光以后對五脈名聲有損,所以投鼠忌器,對吧?”
沒錯,一定是這樣!難怪劉家從一開始就千方百計阻撓我去深入調(diào)查,老朝奉與五脈糾葛太深,把他拔出來,五脈少不得也要元氣大傷。為了“大局為重”,他們自然不希望我把老朝奉抓出來。
只是他們沒料到我會自作主張。哼,這次真是做對了!
鄭教授見我居然還頂嘴,痛心疾首地拍著床邊:“你知不知道,你這次胡鬧,闖了多大的禍!”我被他左一句“自作主張”,右一句“胡鬧”說火了,忍不住回了一句:“我只是履行一個鑒寶人的職責(zé),這有什么不對?”
鄭教授勃然大怒:“你這孩子,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自以為是!你覺得自己書畫的鑒定水平比那十幾位大師都高?道聽途說點野狐禪,你就打算成佛了?”
“那兩個疑點都是客觀存在的,我自然有權(quán)質(zhì)疑。去偽存真,難道不是咱們五脈的精神?”我脖子一梗,眼睛瞪得溜圓。
“荒唐!”鄭教授差點拍翻了病床,“你這孩子,平時看著精明,怎么這事上如此糊涂!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這是事關(guān)五脈存亡的大事!你哪怕先跟家里人商量一下也好啊!”
我內(nèi)心的憤懣再也無法抑制,挺直了身子大吼道:“我家里人都被老朝奉害得死光了!你讓我去找誰商量?”聲音在房間里炸裂。我心神激蕩,情緒起伏,許家被老朝奉害得家破人亡,他們置若罔聞,現(xiàn)在反倒自稱是家里人了,沒這個道理!
鄭教授被我這句話給震懾住了,他后退了兩步,扶著床沿嘆息道:“唉,我真后悔,我應(yīng)該早點查出五脈中是誰參加了鑒定組。你如果早早知道,就不會做這樣的蠢事了。”
“您知道是誰了?”我一聽,連忙追問道。
鄭教授朝門外看了一眼:“1951年參與《清明上河圖》鑒定的五脈中人,只有一個人。這個人你不但認識,而且對你有大恩——他是劉一鳴劉老爺子。”
一聽這名字,我渾身的肌肉一下子僵住了,整個人呆在病床上。
這怎么可能!我雙手緊緊抓住被單,內(nèi)心驚濤駭浪。
老朝奉是劉一鳴?
我腦子里冒出一個荒謬的念頭,可立刻就被否定了。別說年紀對不上,劉一鳴是五脈掌門,怎么可能會反對自己?可如果他不是老朝奉,那么到底誰是?
“五脈只有他一個人參加了鑒定嗎?”
“是的,只有他一個人?!编嵔淌诳隙ǖ鼗卮?。
這個意外的結(jié)果,讓我一下子不知所措。我喃喃道:“我不相信,你們是在騙我,肯定是騙我?!?br/>
鄭教授從懷里摸出一張照片。這是一張黑白照片,上面有十來個人,穿著中山裝站成兩排,上面還有一行手寫的字跡:“《清明上河圖》專家組合影留念?!睍r間是1951年4月15日。其中前排偏左是一個中年人,戴著黑框眼鏡,兩條眉毛已有了幾絲斑白,一看便知是劉老爺子壯年時。
我盯著照片,身體開始顫抖起來。
在我的復(fù)仇理論里,老朝奉是《清明上河圖》的鑒畫人,一切羅網(wǎng)、一切計算,都是以此為基礎(chǔ)?,F(xiàn)在鄭教授卻告訴我,鑒畫人其實是劉一鳴,那豈不是說,我用盡力氣揮出一拳,才發(fā)現(xiàn)打到了自己人身上。
整個計劃,全亂了。
我原本的自信與快意,開始從一角崩潰,頓時有些不知所措,一個不祥的預(yù)感涌上心頭。
一直在旁邊冷眼旁觀的劉局放下煙卷,終于開口了:“小許,你的專業(yè)是金石,為什么突然想起來質(zhì)疑《清明上河圖》呢?又是誰告訴你鑒定《清明上河圖》的人是老朝奉?”他語調(diào)和緩,可眼神卻變得發(fā)冷。
這時候也不必再隱瞞了,我無力地松開床單,告訴他們是素姐說的。
聽到這個名字,劉局和鄭教授對視一眼,我看到兩個人的眼神都有些異樣。劉局又問道:“素姐,是不是叫梅素蘭?”我聽這名字有些耳熟,再一想,素姐送黃克武的那個小水盂的底款,可不就是叫作“梅素蘭香”么?于是我點點頭。
“你在哪里碰到她的?”劉局繼續(xù)問道,已經(jīng)有點審問犯人的口氣了。
“我?guī)е笱圪\的證據(jù)去了鄭州,然后找到老朝奉在成濟村的造假窩點。我是在那里碰到素姐,她告訴了我關(guān)于《清明上河圖》的事情。”
劉局目光如刀:“跟你一起去的記者,是叫鐘愛華吧?”
“是。他是個熱血小青年,一心要打假,成濟村就是我們兩個聯(lián)手揭穿的?!?br/>
“你都跟他說過什么?”
“我告訴過他我們許家與老朝奉之間的恩怨,我要把老朝奉揪出來報仇?!?br/>
“沒有其他的了?”
“沒了。”
劉局從一個文件夾里抽出一張紙遞給我,臉色陰沉:“他可不是這么說的?!?br/>
我拿過來一看,這是一版新聞報道的傳真件,作者正是鐘愛華。這期專題,名字叫作《五脈傳人大義滅親,勇揭古董造假黑幕》。
等等?什么叫大義滅親?這個成語用得有問題吧?
我連忙去閱讀里面的內(nèi)容。鐘愛華詳細地講述了我和他在鄭州調(diào)查的過程,還配發(fā)了沿途的照片,細節(jié)基本屬實。文章里還提及警察順利搗毀窩點,救出被綁架的梅素蘭。一直到這里,都沒有問題??墒?,我再往下看,卻結(jié)結(jié)實實大吃一驚。文章里以我的口吻表示,成濟村的造假窩點是中華鑒古研究學(xué)會的產(chǎn)業(yè)。學(xué)會本來應(yīng)該是鑒定古董的定海神針,可在經(jīng)濟大潮中迷失了自己,變得利欲熏心,不光造假,還非法綁架工藝大師。身為五脈中人的許愿不愿見到五脈被金錢腐蝕了良心,毅然大義滅親,誓要還古董市場一個清白云云。
“一派胡言!”我氣得差點要把傳真扯碎,這真是徹頭徹尾的謊言,我什么時候說過這些話!
“你確定自己沒說過這些話?”劉局問。
“絕對沒有!”
劉局輕輕嘆了口氣:“那我們麻煩就大了?!?br/>
他把指頭點了點傳真紙的邊緣,我低頭一看,這篇專題也是今天刊發(fā)的,但報頭不是鄭州或者河南,而是上海的一家著名報紙,發(fā)行量和影響力不遜于《首都晚報》。
在這個恒溫二十三度的病房里,我渾身冰涼,如墜冰窟。
這一切,絕對是處心積慮的預(yù)謀!
最可怕的謊言是七分真三分虛,把假話摻雜在真話里。鐘愛華的報道,有照片有細節(jié)有引用,只在結(jié)尾撒了一個大謊,讀者們照單全收。于是,我就被鐘愛華巧妙地塑造成了一位“打五脈假的英雄”,還把成濟村的造假作坊栽贓到了五脈頭上。
而我恰恰又在同時公開質(zhì)疑《清明上河圖》真?zhèn)?。兩條新聞合起來看,所有的人都會認為,這又是一起五脈腐敗的鐵證,再度被這位打假英雄揭穿。這報道還不是登在鄭州,而是刻意選擇了上海報紙,與北京一南一北彼此應(yīng)和,影響力擴大了數(shù)倍。
打眼、造假、非法拘禁。這對于正在謀求轉(zhuǎn)型的學(xué)會,影響可想而知。
我手抖得厲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鐘愛華騙了我,素姐也騙了我,他們倆一直在演戲。整件事從頭到尾,都是老朝奉的陰謀。鐘愛華從一開始接近我,就是懷有目的。愣頭青只是他的一張面具,內(nèi)里不知隱藏著多么重的心機。難怪他一直對我阿諛奉承,鼓勵我去調(diào)查真相,原來都是給我灌的迷魂湯。而素姐,恐怕也是事先就安排好的一枚棋子。她接過鐘愛華的接力棒,把我的注意力引向《清明上河圖》。可笑我還沾沾自喜,以為走在追尋真相的路上,卻不知完全陷入了敵人精心編織的圈套。
老朝奉用他卑劣狡黠的手段,結(jié)結(jié)實實給我上了一課。
看來劉老爺子說的沒錯,我整個人心態(tài)太過虛浮。常言道,鑒古易,鑒人難。我連他案頭的古硯都鑒不出真假,又怎么去看透人心?我放下傳真件,心中是無窮的悔意,深深覺得自己當(dāng)初真是糊涂透頂。
“劉老爺子怎么說?”我愧疚地問道。
劉局指了指門外:“他就住在你對面?!?br/>
我悚然一驚,劉老爺子不會被我氣出個好歹吧?
劉局道:“老爺子前一陣子操勞過度,身體有點不濟,所以住醫(yī)療養(yǎng)一段時間。我已經(jīng)封鎖了消息,他還不知道這件事?!?br/>
我暗自松了一口氣。劉局道:“可是家里其他人,我卻遮瞞不住。”我回想起來,難怪門外那一群五脈的人群情激昂。在他們眼里,我根本就是個大叛徒、大工賊。若不是有方震和劉局,他們說不定會把我拖出去打一頓。
我無可辯解,只得保持默然。說實話,我也覺得自己該被打。
劉局嚴厲地看著我:“現(xiàn)在五脈正是轉(zhuǎn)型的緊要關(guān)頭,突然爆出這么兩件事,影響實在太壞了。我已經(jīng)安排了人,去盡量消除影響。我們會替你發(fā)一個聲明,你不要接受任何記者采訪,不,暫時不要見任何人,老老實實在這里養(yǎng)病,聽明白了嗎?”
我忙不迭地點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我忽然又想到什么,對鄭教授和劉局問道:“那《清明上河圖》那兩個破綻,到底是真是假?”
“這事你就別管了,會有專業(yè)的人去解釋?!编嵔淌诘闪宋乙谎邸?br/>
我悻悻閉嘴,可心里總是有些疙瘩。雖然《清明上河圖》是老朝奉打向五脈的一枚炮彈,可鑒定照片卻不是假的,它和通行版本上確實存在差異。如果這《清明上河圖》真的存有破綻,豈不是說五脈真的是被打眼了?
“總之,這段時間,你就是一塊石頭,不會說,不會聽,也不會動?!?br/>
劉局下達了命令,然后和鄭教授離開了病房。
在空無一人的病房里,我一個人躺在床上,在鄭州的一幕幕事情飛快地閃過腦海。我驚愕地發(fā)現(xiàn),表面上我揮斥方遒,披荊斬棘,實際上每一步?jīng)Q斷,都是鐘愛華在悄悄引導(dǎo)。他以一個“崇拜者”的身份,把我當(dāng)成了一具傀儡,他讓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他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更讓我惱火的是,在這期間,鐘愛華明明露出過許多破綻。只要稍微留心,便不難覺察??晌乙婚T心思要抓老朝奉,別人稍一撩撥,就像一條看見肉骨頭的野狗,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我對老朝奉的執(zhí)著,反成了他最好的誘餌。
“這個該死的家伙……”我咬牙切齒。這混蛋的演技未免也太好了點,老朝奉手底下,都網(wǎng)羅了什么樣的怪胎。
想到這里,我一下子想起了另外一個騙子。
素姐。
我一直到現(xiàn)在都心存疑惑,素姐究竟是這計劃中的一個參與者,還是一枚被利用的棋子,她騙了我,可誰又能保證她不是被騙?素姐的眼睛是真瞎了,在黑暗中作畫的手法也不是幾天能練出來的,這都不是假的;還有那個送給黃克武的小水盂。如果只是為了騙我入彀,沒必要搞出這么多無關(guān)的枝節(jié)。我記得,一提起梅素蘭這個名字,劉局和鄭教授都面露詭異神色。她的身份,應(yīng)該沒這么簡單。
說不定她是真的被困在成濟村,在老朝奉的脅迫下才騙我。我對那位在黑暗中手持畫筆的女性,無論如何都涌不起厭惡感。這個謎的謎底,大概只有去問黃克武才會知道吧。
但我闖出這么大的禍來,黃克武若見了我,不拆散我的骨頭就已經(jīng)很寬大了。
“媽的……”
我一拳重重砸在墻壁上,痛徹心扉。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我老老實實躺在床上懺悔,沒有任何訪客來探望我。只有方震每天三次過來給我送飯。但他基本上什么都不說。
腸胃炎不是什么絕癥,我的身體幾天工夫就恢復(fù)了,可以下床慢慢走動。不過我不太敢走出病房,因為劉老爺子就住在對面。這位老人雖然說話云遮霧繞,卻一直對我有恩。我自以為是,闖出這么大一場禍來,若是他聽了一激動,出了什么狀況,我一輩子都得愧疚度過。
外頭探望劉老爺子的人卻絡(luò)繹不絕。他們接了劉局的禁令,在病房里什么都不說,但一到走廊,便急切地與其他人談?wù)撨@次五脈危機。我從他們的只言片語里,了解到五脈現(xiàn)在的形勢實在有些不妙。
在這段時間里,五脈的分支機構(gòu)不斷出事。不是古董店被人砸招牌,就是研究機構(gòu)被審查,甚至還有正規(guī)工坊遭到當(dāng)?shù)毓ど虉?zhí)法部門的查處,一時之間,危機四起。看來老朝奉早就埋伏了不少后手,這次一口氣爆發(fā)出來,是要把反五脈的輿論聲勢給造起來。
狼狽不堪的學(xué)會動用了大量關(guān)系全力澄清,但社會上的負面影響已經(jīng)造成,老百姓們議論紛紛,同行們更是疑竇叢生。成濟村的事情還好解釋,《清明上河圖》的真?zhèn)沃q卻棘手至極。此畫名氣太大,收藏界、文化界、考古界、藝術(shù)界、史學(xué)界等多個領(lǐng)域都表示了嚴重關(guān)注,要求故宮開庫重驗的呼聲越來越高,據(jù)說上級主管部門還把劉局叫去訓(xùn)話。
一個以信譽為基本的組織遭遇了信任危機,這該是多么糟糕的局面。
諷刺的是,我的聲望卻是水漲船高。社會各界都把我稱為打假英雄,不少記者天天在四悔齋附近轉(zhuǎn)悠,還一度傳出我被五脈迫害綁架云云。說實在的,這對我來說,是最無情的羞辱。這種狀況,再加上劉老爺子因病住院,五脈開辦拍賣行的計劃雖然還在進行,但卻是風(fēng)雨飄搖,搖搖欲墜。
我本想變成一把殺死老朝奉的匕首,反被他當(dāng)成一柄刺向五脈的劍。
而且是一劍穿心。
我越聽越煩,越煩越自責(zé),最后只能自暴自棄地把臉埋在枕頭里,沒臉再見任何人。
“如果這是噩夢的話,就讓它趕緊結(jié)束吧?!蔽以谝股钊遂o的時候喃喃說道。
我萬萬沒想到,這只是個開始。(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