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繁華若空候(1)
“好,”周生辰頷首,身體已因整夜站立略微僵硬,“我很快回來。
小仁目光閃爍,他看得明白。
是什么事情讓他想說,又不敢開口?他走下樓,都在思量小仁奇怪的表現(xiàn),一樓有兩個女孩子在打掃房間,他從褲子口袋里,拿出深藍(lán)格子的手帕,輕輕按住口鼻,避開可能會揚起的煙塵。
避而不談……在母親面前避而不談……
他略微頓住腳步,想到了時宜。
在想到她的瞬間,已經(jīng)加快腳步,沿著青石路,大步向院外走去。
整個院子因為文幸的病,處在絕對隔離的空間,任何人想要進(jìn)入,都要是周生辰母親遣人去請,才能被放進(jìn)來。他忘了這點,太牽掛文幸而忘了這個問題。
果然走出院子,看到林叔的心腹,在不遠(yuǎn)處,非常焦急卻無望地看著他。
他走過去,那些守住的人才被迫讓開一條路。
“時宜怎么了?”周生辰一把抓住那人手臂,五指緊扣。
“時宜小姐在搶救。”
“搶救?”
男人馬上解釋:“昨晚,半夜時……”
周生辰已經(jīng)容不得他再說什么,推開他,快步而去。這個宅子,大小院落有68座,房屋1118間,人很多,也很雜。他永遠(yuǎn)冷靜,永遠(yuǎn)旁觀,這些人與人的關(guān)系,都能直接分離,為了利益,沒有感情是不能拆分的。
目的性,利益性,人性。
這些他都自負(fù)能應(yīng)付。
只有時宜,只有一個時宜,他看不透,解不開。
無法冷靜,無法旁觀。
他想要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已經(jīng)在棋局收官階段,卻仍舊不能保她。可是完全沒有思考的能力。還有恐懼,從沒嘗過的恐懼感,緊緊纏繞,捆綁住他的手腳。
他走上樓梯,只不過聽到二樓搶救人員的交談,竟不敢再走上去。
一步都不敢。
他信奉自然科學(xué),不怕死。
可他怕她會死。
出離的恐懼,殘忍地,腐蝕著神經(jīng)、血脈。
周生辰忽然狠狠攥緊拳頭,砸向樓梯扶手,過大的力氣,讓整個樓梯都震動不已。所有在場的人都驚住了,二樓正走下來的小女孩,也被嚇傻了,怔怔地看著他:
“大少爺……”
慢慢地,她不再做夢。
該睡醒了,差不多,該睡醒了吧?
她再次努力從夢魘中醒來,眼睛腫脹著,硬撐著睜開來,看到一線光。不太刺眼,像是被一層布料遮擋住了,只留了舒服的光亮,這布料的顏色和上海家里的窗簾相似……似乎是完全相同……
在家里?真的在上海?
她一瞬懷疑,自己還沒掙扎出來,只是進(jìn)入了另外的夢魘。
直到真的看清楚了他的臉和眉眼,她勉強(qiáng)揚起嘴角,卻沒力氣說話。
“急性闌尾炎,”他輕聲說,“怕家里的醫(yī)生看不好,就帶你回了上海。”
急性闌尾炎?
還真是痛的要死。她不想再回憶那種痛,只佩服那些曾經(jīng)歷這種問題的人。
不過為了急性闌尾炎回上海,是不是太小題大作了?
她閉了眼睛,輕輕抿嘴,嘴唇有些發(fā)干,嗯……
不知道為什么,可能是身體太虛弱,她莫名地有些感傷和恐懼。
怕離開他。
時宜啊時宜,你越來越嬌氣了。
她暗暗鄙夷自己,卻仍舊被什么誘惑著,輕聲叫他:“周生辰?”
“嗯。”他俯身過來,離得近些,讓她說話可以省力些。
眉眼真干凈。
時宜仔細(xì)看他:“我告訴你個……秘密。”
“說吧。”他的聲音略低,很平穩(wěn)。
“我上輩子死后,”她輕聲說著,略微停頓了幾秒,“沒喝過孟婆湯。”
也不知道,他能否聽懂什么是孟婆湯。
他微微笑起來:“在地府?”
她笑,他真好,還知道配合自己:“是啊。”
他嗯了一聲:“那么,那個老婆婆放過你了?”
時宜微微蹙眉,她在回憶,可是記不清了:“是啊,可能因為……我沒做過壞事。”
他忍俊不禁:“那我一定做過壞事,所以,被迫喝了?”
“不是,”她有那么一瞬認(rèn)真,很快就放松下來,怕讓他覺得奇怪,“你很好。”
“我很好?”
“嗯。”
很好很好,再沒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他低聲問:“你知道我?”
“是啊,”她輕輕笑著,“上輩子,我認(rèn)識你。”
她看著他。
我認(rèn)識你,也會遺憾你不再記得我。
但沒關(guān)系,我一直記得你。
周生辰仍舊俯身看著她,直到她閉上眼睛,在她額頭上輕輕吻了吻。
他漸漸進(jìn)入了不帶任何感情的,客觀的思考模式。
他記憶力很好,仍舊記得自己是怎么走下二樓,走出文幸住的院子。林叔以最簡潔的方式,告訴他時宜的突發(fā)情況,毒性不大,古舊成分,長久侵蝕。
是什么誘發(fā)?一盞茶,或者是一炷香,或者是精致茶點,皆有可能。
“你覺得,我們的家庭,如果想要一個女孩子消失,需要用這么溫和的手段嗎?”
這也是他懷疑的原因所在。
既然目的明確,如果是母親,又何須如此點滴滲透?
或者是自己太容易信任了?能自由接近時宜的人,很少,除了心腹,也有梅行……最怕的事情終究會發(fā)生。身邊的每個人都是多年跟隨,每個人都牽扯了太多背后的關(guān)系。人的行為,最終都是為了某種目的,是什么,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她的命?
他在清算著,所有人背后的關(guān)系,以及各種目的的可能性。
時宜再入睡,顯得踏實了很多。
很快就呼吸均勻。
周生辰不經(jīng)意地抬起手,輕輕彎曲起食指,碰了碰她的臉。
靜養(yǎng)的日子里,周生辰都在家里陪著她,到最后時宜都開始了,讓他去做自己需要做的事情。有些話,她沒好意思說,像他這樣二十四小時在自己身邊,她也基本做不了任何事情,總是分神去留意他。
倒是周生辰,該看書看書,該工作工作。
她怕他長久住在這里不習(xí)慣,提出要去他為新婚準(zhǔn)備的獨幢小樓。他拒絕了,只是稍許對這里的格局和擺設(shè)做了些變動,讓環(huán)境更適合她修養(yǎng)。
處處舒適,細(xì)節(jié)用心。
這場病,她真是元氣大傷。
父母來時,真是被她的憔悴模樣嚇到了。
時宜怕父母怪周生辰?jīng)]有好好照顧自己,連連說是自己最近半年很少去健身房,身體太差了,以至于闌尾炎就搞成了這個樣子。
對于治療,周生辰說當(dāng)時他選擇了保守治療,沒有手術(shù),她也覺得如果能藥物消炎,最好不要進(jìn)手術(shù)室。“我怕疼,”她用手指輕輕地,在他手背和胳膊上敲打著,“這么想,我其實很嬌氣……不僅怕疼,還怕黑,”她開玩笑,看他,“你會覺得我嬌氣嗎?”
在烏鎮(zhèn)時,因為一些若有似無的聲音,會讓他陪自己說話到天亮。
周生辰一絲不茍地,用濕熱的毛巾擦干凈她每根手指:“不會。”
“認(rèn)真的?”
“很認(rèn)真。”
“我除了會讀書,會畫畫,會做飯,會收拾房間,會配音……”
他笑了一聲:“很全才了。”
其實最讓人驕傲的那些,都是他曾經(jīng)教給她的。
他給她擦干凈手,隨手替她把羊絨毯拉上去一些,給拿來糕點。她看他剛才洗完澡,還微濕的頭發(fā),隨手摸了摸:“都秋天了,總這樣,你會感冒的。”
“不怕,有你的秘方。”他笑笑,聲音略有柔軟。
她知道他說的是,曾經(jīng)給他泡的紫蘇葉。
兩個人眼睛,隔著薄薄的鏡片,對視一眼。
某種感覺,悄然滋生。
他輕咳了聲,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去翻影碟柜里的碟片:“看個電影?”
時宜覺得好笑,想了想:“看尋秦記吧,可以看好幾天,打發(fā)時間。”
“好。”他倒是無所謂,彎下腰去插影碟機(jī)開關(guān)。
從她這里,能看到未開啟的電視屏幕上,有他的影子。
很清晰的輪廓。
他看影碟機(jī),她看他。
淺藍(lán)色的絨料長褲,白襯衫,和上次住在自己家里穿著相同。干凈簡單,時宜看得意亂情迷,順著沙發(fā)側(cè)躺下來,臉埋在毯子里,看得都快癡了。
周生辰終于弄好碟片,從電視旁拿起黑色遙控器,回頭想和她說什么。
但一看她這種姿態(tài),立刻識破了她的小心思:“你有時候看我的感覺,真能讓我覺得,我是什么明星。”
“我有那么膚淺嗎?”時宜用毯子蒙著半張臉,悶著聲音說,“周生辰,我愛你。”
他應(yīng)了聲,繃不住就笑了。
44番外心頭血
太子五歲才懂得,自己降生那年,宮外諸王懷疑宮中內(nèi)亂,皇帝死的不明不白,他這太子也得的不明不白。可他也冤枉,皇后沒有子嗣,便撿了個年紀(jì)最小的,做了太子。
這是他,撿來的便宜。
五歲時,他便懂得這道理。
不爭,不搶,不奪,不想。
太后讓他行,他便行,讓他停,他便停。
太子病弱,自幼吃藥比進(jìn)食還要多。太后訓(xùn)斥,他捧著藥碗,站在宮門前一晝夜,不敢動不能動,那時的他也不過七歲。愛鳥,鳥便死,貪戀魚游水中,便自七歲到十六歲,都未曾再見過魚。生殺大權(quán),連同他這個小人兒的性命,都在那個自稱太后的女人手中。
他漸不再貪戀,任何有生命的物事。
直到見到她的畫像。
清河崔氏之女,時宜。
眉目清秀,也只得清秀而已。身邊兩個太監(jiān),躬身低聲說著:“殿下,這便是您未來的太子妃。”他看那畫中不過十歲的少女,執(zhí)筆作畫。
她,是他唯一被賞賜的東西。
他欣喜若狂,卻不敢表露。
自那日起,便每月都拿到她的畫像,她的起居筆錄。她不會言語,只喜讀書作畫,讀得書是千奇百怪,也有趣的很。作畫,只肯畫蓮荷,蓮荷?蓮荷有何好?許是小女子的情趣,他不懂,也無需懂。
不過,那蓮荷卻真是畫得好。
他每每臨摹,總不得精髓。
時宜,十一。
她在小南辰王府的徒兒里,不過排行十一。七歲那年,入府被欺負(fù),不能言語,處處忍讓。后常常隱身在藏書樓中,整日不見蹤跡。可如自己一般,不喜與人交心?無妨,你日后便是這宮中最尊貴的女子,你不喜與人交心,便只有你我。我斷然不會欺負(fù)你。
過了幾年功夫,年歲漸長,她已被一眾師兄師姐呵護(hù)備至,得南辰王獨寵。
收集天下名茶,搜羅前朝遺落曲譜。
小南辰王與命定的太子妃間,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太后生辰那日,有人遞上小南辰王謀反的奏折。
這奏折,年年有,年年壓下來,這一年倒是多了一條與太子妃的傳聞。太后朝堂橫眉,扔了折子,厲聲質(zhì)問:哪個奏了,哪個站出來,若能將南辰王拉下馬來,那數(shù)十萬家臣便是你的。WwW.ΧLwEй.coΜ
無人敢應(yīng),皆是寒蟬若噤。
笑話,南辰王少年領(lǐng)兵,從未有敗績。
太子在東宮得知,也未曾開口。
這傀儡,在此位十年,素來是個啞巴太子,誰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