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
何芳干完活回到宿舍后,目光落在孫玲玉手里的報紙上。
雖然大隊的知青也不少,但有那個閑錢訂閱報紙的還真不多,一巴掌可以數(shù)得過來。每個月訂報紙需要一塊錢,但光是郵費(fèi)也要一塊錢。社員要勞動堪堪一星期才掙得來兩塊錢。
何芳只瞥了一眼,對孫玲玉說“冬梅怕是還不知道謝知青傷了的事情,你寫封信回一回她吧,順便去催催謝知青。”
孫玲玉撇撇嘴,“也不知道她怎么知道我的地址的,我跟她只不過是泛泛之交。”
孫玲玉家里是雙職工的,父母都是工廠里的小領(lǐng)導(dǎo),雖然沒有什么實權(quán)但卻很有面子。不過孫玲玉的家庭跟謝冬梅的比起來,那還是差遠(yuǎn)了。她才不愿意去結(jié)交大院子弟。
這回丟了這么大的臉,孫玲玉連上工都不愿意上了,怕出去看見別人嘲諷的眼神,她受不了那樣的冷遇。更何況是去葉青水家呢她最不愿見到的人就是葉青水了。
孫玲玉拒絕去葉家。
何芳好說歹說也勸不動她,她笑著說“要不我?guī)湍闳ヒ惶税伞!?br/>
不僅如此孫玲玉也不愿意寫回信,心灰意冷地把信扔到了一旁。
何芳撿起了信,催著她寫。孫玲玉只簡略寫了幾句回去過去,“何芳,你去寄信的時候順便幫我寄一寄。”
何芳拿了她的信笑了笑,“我看你那天看了一會就把信扔了,人家還提了一嘴新嫂子的事,你再添上幾句”
孫玲玉把信攤開,垂下眼簾,手里攥著粗大的鋼筆心里很茫然。她現(xiàn)在對葉青水的感覺非常復(fù)雜,有一肚子的話想要問她,任誰在短短的半小時之內(nèi)顛覆原本固執(zhí)的認(rèn)識,都會有這種復(fù)雜的心情。
她慢慢吞吞地、勉強(qiáng)地添了一句上去。
“你的新嫂子怎么樣,我也不清楚。”
何芳看了,目光閃了閃,她把信收起來把它放到自己的信旁邊。
“你把報紙借我看看吧。”
晚上大家吃飽喝足,正是拿著孫玲玉的報紙輪流傳閱的時候,有個人咕噥“咦,怎么少了一頁”
另一個人笑罵道“不是男知青上廁所沒帶手紙,又給用掉了吧”
女孩子啐了一口“這樣呀,真是缺德。不講究個人衛(wèi)生,草紙有這么貴嗎”
葉家。
新鮮的一周的報紙被送到謝庭玉手上的時候,他仔細(xì)地看了一輪。
他問葉青水“這是啥時候的事”
葉青水看到謝庭玉手里的報紙,臉色陡然爆紅。她回憶起一周前被采訪的經(jīng)歷,沒想到簡簡單單的幾句話而已,回頭卻被人寫得如此夸張。早知如此,就不應(yīng)該接受采訪。
葉青水的觀念并不符合這個時代的觀念了,并不覺得上一回報紙是什么隆重的事。但這年頭上一次報紙那是恨不得敲鑼打鼓吹遍全村的事情。
報紙上的照片也很模糊,拍了張她彎腰干活的側(cè)影。看上去就是活脫脫的一個土里土氣的農(nóng)村女人。
她看了眼標(biāo)題,“我怎么就叫知識青年了”
知識青年,簡稱知青。那是城里參加“上山下鄉(xiāng)”的讀書娃才能叫的名頭。現(xiàn)在按在葉青水頭上,讓她挺不適應(yīng)的。
謝庭玉漆黑的眼眸閃過一絲戲謔,“為什么不能,你不是一直認(rèn)同達(dá)者為先嗎這個頭銜合該只能上山下鄉(xiāng)的城里人能用”
葉青水臉頰有些發(fā)紅,當(dāng)初是看不慣那些知青總是三天兩頭找她茬,這才提出了這個詞讓她們停歇會。現(xiàn)在從謝庭玉嘴里聽到它,既是慚愧又是羞恥。
她把兜里的錢翻了出數(shù)了數(shù),這是記者采訪完后給她的獎勵津貼。一共有五百塊,算是推廣的專利費(fèi)。得到這些錢的葉青水高興得幾乎腦袋暈乎乎的。
無論記者問什么,她就老老實實地回了。
有了這筆錢,她就可以買單車了,這簡直是意外之喜。黑市里一輛不用批條的單車頂多兩百塊,剩下的三百塊葉青水打算分給周存仁。這次要沒有周存仁的推動,葉青水是想破腦袋都想不出來怎么做成儀器,而且周家窮得四處漏風(fēng)、也更需要錢,她自己有手有腳還是個年輕人,很快就能把錢掙回來。
謝庭玉見葉青水攥著錢發(fā)了愣,完全無視了他的話。
他的臉忍不住黑了黑。他看著報紙上那張黑白的照片,葉青水穿的那身衣服又舊又短,彎下腰來長褲還能縮起來一大截,腿肚子白白地晃人的眼。
謝庭玉腦子里又想起了那天早上他不經(jīng)意之間窺到的一點(diǎn)女人的窈窕。
上工的時候,她也這么穿
謝庭玉不能往下深想,只想了這么一會就感覺心臟都快受不住了。
“葉青水”
葉青水從深思中拔了出來,她應(yīng)了聲,“誒,你說什么”
謝庭玉說“我想去縣里一趟,你帶我去。”
葉青水聽了這句話,拿著一種匪夷所思的目光看著謝庭玉。
“就你這樣你能走嗎”
謝庭玉于是從凳子上緩緩地站了起來,這么一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睨了葉青水一眼。
葉青水這段時間見慣了謝庭玉柔柔弱弱地躺在床上的樣子,也習(xí)慣了他吃喝拉撒都要仰仗別人,但此刻他這么緩緩地站起來,個子很高,高出她一個頭還要多,葉青水完全籠罩在他投下的陰影之中。
葉青水忽然就噤聲了。
她很驚訝,沒有想到謝庭玉居然恢復(fù)得這么快。但想了想他沒傷之前所擁有的體魄和大得出奇力量,好像也不奇怪了。
“可以去了嗎”
謝庭玉淡淡地問。
葉青水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把兜里的錢放在柜子里裝好。
“想去就去吧,明天好嗎我順便去周老師家一趟。”葉青水說完很快就轉(zhuǎn)身去院子里劈柴了。
謝庭玉在門吱呀地合上的那一刻,很快地坐了下來,用手來回地揉捏著腿。
他對著自己的腿,輕輕地嘆了口氣。
第二天,葉青水把謝庭玉載去了縣里。
他們起得很早,清晨的空氣微微地涼,吸進(jìn)肺里很舒服。葉青水載著一個男人,也能毫不費(fèi)勁地踩著單車。只是兩根辮子時不時晃動,險險地擦著山路邊胡亂瘋長的枝丫。
謝庭玉看出了她的窘迫,伸出手揪住了這兩根油亮的辮子。
他倒是挺喜歡她這兩根辮子的,滑滑的烏黑柔亮跟浸飽了墨汁似的。別的農(nóng)村姑娘餓得頭發(fā)營養(yǎng)不良,干枯得像稻草,初見時,她渾身上下就只這兩根辮子最好看,好似把全身的營養(yǎng)都用來養(yǎng)辮子了。
謝庭玉沒有多少機(jī)會摸它,平時只能看看,這回終于把它揪在了掌中。和想象中一樣軟,又軟又滑,跟綢緞似的。難怪葉青水這么喜歡洗頭發(fā),每天不嫌煩地梳理好幾遍。軟軟的秀發(fā)就像家里養(yǎng)的貓兒似的,摸起來舒服。
粗粗的辮子擱在男人的掌心,很纖細(xì)。
謝庭玉偶爾抬起頭來看了看路邊的風(fēng)景,也看葉青水,腰肢很單薄很細(xì),個子也很小巧,卻不知道這幅小小的身軀如何能擁有這么大的力氣,毫不費(fèi)勁地載著他騎過坑坑洼洼的山路。
一路無話,謝庭玉掏出了懷里的口琴,靜靜地吹了起來。
優(yōu)美的旋律響了起來,音色清澈美麗,曲調(diào)明快流暢,吹起來的時候連山路也變得溫柔,空氣里仿佛都彌漫著一股浪漫的味道。這么深邃而溫柔的小曲,像一場**的春雨,把人的心都吹得化成了一池春水。
行家一出手,便分高低。吹起曲子的謝庭玉,有種不可思議的溫柔和魅力。
葉青水當(dāng)成背景音樂來聽,聽得倒是很開心。一曲完了,她不禁問
“這首歌叫什么”
謝庭玉心想告訴你、你也不懂,不過片刻之后他還是如實說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葉青水哦了一聲,“挺好聽的,沒聽過。”
謝庭玉深思了一會,又繼續(xù)吹了,他技巧和功力都比葉青水這種野路子出身的高超多了,能讓人聽得入迷。
葉青水聽得很開心,覺得辛苦地載了謝庭玉一路還算值得,騎了一路也飽了一路的耳福。平時在家里可沒有這種待遇。
一路無話,口琴深邃溫柔的調(diào)子伴著空山的鳥鳴聲,靜靜地吹著,一遍又一遍,又循環(huán)回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邊,偷偷看著我不聲響。”
“我想開口講不知怎么講,多少話兒留在心上。”
謝庭玉吹完了把口琴收入懷里,他默默地揉著手上的辮子,嗅著夏天山里濃烈的花香,感覺也有碎小的花瓣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落在了葉青水的頭發(fā)上。
花香就像以前她眼里熱烈的情緒,濃稠得化不開、忽視不掉。
快到縣城的時候,葉青水問謝庭玉,“要不要我在供銷社把你放下”
謝庭玉有些莫名其妙,抿起唇問她“我去供銷社做什么”
葉青水說“去找張援朝啊。”
謝庭玉的臉有點(diǎn)黑,他說“我不找他,你載我去百貨商店,我買點(diǎn)東西。”
葉青水哦了一聲,踩起踏板,賣勁地朝百貨商店騎去。
到了百貨商店,謝庭玉慢吞吞地下了單車。他領(lǐng)著葉青水去了成衣的柜臺,謝庭玉端詳了片刻,跟售貨員說“你把那套藍(lán)衣服拿下來。”
那是一套淺藍(lán)色的長袖衣服,圓領(lǐng)收腰有點(diǎn)俏皮卻也端莊保守,款式是時下潮流的,扣子是乳白色的塑料扣,亮亮的摸起來很滑,保暖又漂亮。
卻是女式的。
葉青水見了吃了一驚。
她見謝庭玉掏出錢包,趕緊阻止,謝庭玉投來詫異的目光,葉青水想起他還有一個妹妹,可能是要給妹妹買,臉頰不由地尷尬地紅了。
謝庭玉見她耳朵泛起一點(diǎn)紅,笑了笑。他又讓服務(wù)員拿了一塊水藍(lán)色的布料,扯了十市尺。
“水丫去那邊幫我買件雪花霜和百雀羚吧。”
他掏出錢夾子,給了葉青水一張大團(tuán)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