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葉青水戴上了潔白的口罩,順手也把自己過長的劉海扎了上去,露出了飽滿的額頭,清爽干凈。
白天的活并不重,她掙到屬于自己的工分后很快回家開始學(xué)習(xí)。
謝庭玉也很早就下了工,他洗澡換了身干凈的襯衣才過來檢查葉青水的功課。
葉青水見他身上穿的白襯衫,洗得忒講究,她有些愣神地回憶起來,上輩子謝庭玉經(jīng)常奴役她給他燙平衣服,這個年頭家里當(dāng)然不會有熨斗這種物件,她是拿熱開水裝進(jìn)搪瓷壺一點點推的那種燙。
這么齊整的衣裳,謝庭玉是不穿出外面去的。畢竟現(xiàn)在還不是那個人人都豐衣足食的年代,鄉(xiāng)下有些窮得連衣服都沒有得穿,出門溜一圈,補丁少于三個的都拎不出幾個來。謝庭玉能維持這樣子,已經(jīng)是最大的體面了。
真沒看出來,他私底下還挺風(fēng)騷的。
謝庭玉發(fā)現(xiàn)了葉青水的變化,不禁問“怎么戴口罩”
葉青水摸了摸自己的臉,悶聲悶氣地說“長痘了,醫(yī)生說不能見風(fēng)不能曬日頭。”
謝庭玉伸手想摘她的口罩,葉青水被他這種突如其來的“自來熟”,愣住了。
“玉、哥”
“我就這樣吧,不礙事。背書念書都能念得準(zhǔn)的,還有啊”
她小小聲地說“以后我可也是大姑娘了,以后不能這樣動手動腳了。”
葉青水烏黑的腦袋,伴隨著小小的聲音逐漸垂下,語氣當(dāng)然是尊敬的,不過謝庭玉聽了差點沒把自己給樂死。
謝庭玉眼睛微微瞇起,狹長的眼角瞇成一線,臉色也淡去了幾分。
熟悉他的葉青水知道他心里指不定不高興,這人雖然對人挺好的,但是脾氣還是挺不好的。她趕緊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努力念書。她念得又慢又認(rèn)真,即便偶爾嘣出了含糊的口音,她也停下來自己給自己糾正了。
謝庭玉隨手翻了一篇古文出來,又難又艱澀,“你念這個。”
葉青水輕輕地“哦”了一聲,她瞥了一眼,謝庭玉指的那篇文,她上輩子背過,這一次讓她念沒有什么困難。
沈衛(wèi)民下工后不久也朝著葉家來了,他是來找謝庭玉的。他大大咧咧地進(jìn)了謝庭玉的屋子,他看見謝庭玉占著桌子坐著,好整以暇地看著墻根,而墻根那邊是葉青水捧著書在念。
他嗤笑了一聲,“玉哥,你小媳婦開始上進(jìn)了啊”
他的話剛說完,就被謝庭玉敲了一記。
“咋咋呼呼地胡說些什么,你去外面等著。”
謝庭玉把他攆出門外。
這樣吵吵嚷嚷的的動靜絲毫沒有影響到葉青水,她雖然看著書,實則卻是在背誦著“舊南閣子也。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
沈衛(wèi)民死皮賴臉靠在門邊,從懷里掏出一根玉米剝了來吃。這是他干活的時候順手捋下來的,生玉米甜甜的咬起來皮脆汁多。
他吊兒郎當(dāng)?shù)卣f道“她居然讀書了,了不得了,真讓我吃驚。”
“哎,玉哥你干啥”
沈衛(wèi)民“啪”地又被謝庭玉敲了一記,他不大樂意了。
“你現(xiàn)在對她這么好,幾句話都說不得了”
沈衛(wèi)民用一種八卦的語氣,把白天聽到的事告訴謝庭玉。
“我今天才知道,這野丫頭她會水,熟得很呢,水下閉氣兩分鐘那都是小事一樁知青點那邊都傳開了,覺得你太好欺負(fù),跳個河就能嫁。我他媽的聽到都?xì)馑懒恕!?br/>
屋里的葉青水眉頭稍微皺了皺。
沈衛(wèi)民透過窗子,瞥了她一眼,小聲地和謝庭玉說“哥你怎么回事啊你,還教她念書識字。不怕她賴你一輩子啊你們結(jié)婚證扯了沒扯了得趕緊分”
“她的心思深得很呢,要是讓她知道你家里的條件,指不定”
沈衛(wèi)民這回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謝庭玉用戒尺,這回是打嘴巴了。
他捂住了自己的嘴,一個大男人眼里流露出委屈。
沈衛(wèi)民看著謝庭玉,壓低了嗓門吼
“你這又是幫她教訓(xùn)孫玲玉,去供銷社的時候還給她買了盒雪花霜,現(xiàn)在還可憐她沒文化沒見識,想要幫她掃盲,你”
“你不會是瞧上村姑了吧”
謝庭玉瞥了一眼屋里正在用功的葉青水,脊椎骨挺得跟椽子似的筆直。她低眉順目地念書的樣子,分明還是個一團(tuán)稚氣的小姑娘。雖然以前挺招人嫌的,但自從他和她坦白心跡之后,她就再也沒有說過要賴上他的話了。謝庭玉不憚以惡意揣測人心,這回卻覺得可能對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孩子來說,這種指責(zé)太嚴(yán)重了。
“我怎么可能看上她。”
他提起聲,懶懶地道,“你也說了她沒文化沒見識,一塊肉都能高興很久,傻不拉幾的。她心機深走了,去吃飯。”
沈衛(wèi)民聽了不由地豎起了大拇指,“這話夠毒。”
“這么聽著,我就放心了。”
葉青水的耳朵很靈,她止住了聲音,手捏著破舊的課本,一口氣堵在心里。傻不拉幾,他才傻不拉幾她緩一口氣才慢慢地續(xù)上背誦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為了節(jié)約時間學(xué)習(xí),葉青水做好飯后急匆匆地塞了幾嘴填飽了肚子,便回屋背書。沈衛(wèi)民來了,她嘆了一聲,捧著課本跑到后山對著田埂和山野默讀了起來。
她摸索著上輩子的感覺,從頭熟悉到了尾,等到天黑的時候,她已經(jīng)能磕磕絆絆地背下三篇課文了。
葉青水只念過小學(xué),對學(xué)習(xí)的概念和模糊,她不知道聰明的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只知道上輩子謝庭玉嫌她太笨,連書都背不下來。在她心底里,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很笨的人,因此她碰到不會的東西只會憋著一口氣努力學(xué),努力了之后,起碼別人會夸她一句勤快。
后來教她廚藝的師傅是個忒實誠的人,她大概是覺得葉青水太自卑了,一個勁地夸她你真聰明我從來沒碰到過這么有天賦的學(xué)生有你這么一個接班人,我死而無憾了但是師傅這輩子只教過葉青水一個徒弟。“從來沒碰到過”這種說法,并不能安慰到葉青水。
葉青水想起這種笨笨的經(jīng)歷,著實心酸了,她憋著一口氣,又背下了一篇。
另一邊。
沈衛(wèi)民既然來找了謝庭玉,謝庭玉便留了他在家吃飯。他擺著碗筷,叫葉媽和葉阿婆一塊來吃晚飯。有時候晚飯是葉媽做的,大米都不舍得多用,于是那天晚上吃的就是紅薯粥了。
謝庭玉把燙手的砂鍋掀開,發(fā)現(xiàn)里面不是紅薯粥,松了口氣。
既然不是紅薯粥,那今晚肯定是葉青水做晚飯了。
沈衛(wèi)民瞄了一眼,看見砂鍋里是清清的水,噗地笑出聲來“玉哥,今晚不會要喝白開水吧”
其實他更想吐槽一句,葉家已經(jīng)窮到揭不開鍋了嗎不過他怕又被謝庭玉用戒尺打嘴巴。
謝庭玉把砂鍋徹底掀開了,一只瓷白的小碗立在水中央。掀開蓋子,淡黃滑膩的蛋浮著一管鮮紅的蟹,香氣誘人。
很小一碗,每個人只能分那么幾勺就被瓜分殆盡了。但是這么小一盞,勾得人肚子里的饞蟲都出來了。沈衛(wèi)民深居內(nèi)陸,沒有吃過螃蟹這種玩意,不太認(rèn)得出這是什么,謝庭玉卻是吃過的。
鍋里溫著用蛋炒的韭菜,葉阿婆和葉媽對那一小盞的蒸蛋興致不大。她們默契地認(rèn)為,好東西是要拿來招待客人的。
謝庭玉用勺子,每人分了一點。葉青水做的其實是蟹肉蒸芙蓉蛋,做的時候先把螃蟹切了,小心翼翼地把蟹管連肉帶殼剪出來,蟹腹里的蟹肉一撮撮地挑出來,蟹殼洗干凈再澆上攪和好的蛋液。實際上蟹黃和蟹肉都融在蛋液里頭,芙蓉蛋蒸好,再細(xì)細(xì)地撒上一圈細(xì)蔥絲。
這道菜無論是外觀還是口感,都能屬于精致級別的。
謝庭玉用勺子淺淺地啜了一口,芙蓉蛋柔滑、潤口,蟹肉的鮮味盈余唇齒,水嫩的蛋偶爾夾著瘦而又韌勁的蟹肉,鮮甜、味甘,蟹黃香得流油,嫩的被蒸成了蟹油,結(jié)實的蒸成了蟹籽。
兩勺下肚,他的眼睛瞇起來彎成一線。
沈衛(wèi)民嗚地兩口就吃完了,他沒有想到鄉(xiāng)下居然還有這種風(fēng)味。昨夜里他就見到野丫頭從水潭里提上來活潑亂跳的硬物,看起來不是魚,她沒有偷大隊的集體財產(chǎn),他才沒有多留意。
沒想到竟然是這種好東西。
他嘖嘖地說了一句話“野葉丫頭看起來笨笨的,不過這手藝真的沒話說。”
他不太得勁地嘆了一聲,“好吃是好吃,就是少了點。”
謝庭玉也在可惜,不過他不知道小小一碗,卻廢了葉青水好大的功夫,挑蟹肉挑得眼花。三只雄壯的螃蟹才做出這么一點點。太老的蟹肉,是沒法做這個菜的。
沈衛(wèi)民說完,葉媽把自己碗里的蒸蛋夾給了他“娃兒,你可勁吃,吃個夠,嬸這里還有。”
“都是鄉(xiāng)下的東西,不值幾個錢,這種土螃蟹都是拿來喂雞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