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卻說阿夏心事重重地回到李家主母居住的院落,正巧阿春掀了簾子從里頭走出來,看見她便嗔道:“你怎么送個點心也那么久,太太正等著你回話呢!”
李家太太姓張,年過五旬,保養(yǎng)得也還可以,起碼比起普遍早衰的同齡人來說已經(jīng)不錯了,可臉上眼角難以避免還是爬上了許多皺紋,身體微微發(fā)福,面目倒是慈祥,見了阿夏走進來,就笑問:“點心送過去了?”
阿夏福了福身:“是,唐大人很歡喜,說太太費心了,讓我謝謝您?!?br/>
張氏笑道:“唐大人也幫了我們不少,我們平日只是送些吃食,又怎么算得上費心,阿夏,你過來,我有話與你說?!?br/>
阿夏忙走過去,見張氏一直看著自己,有些惴惴不安,低聲道:“太太有何吩咐?”
張氏噙著笑:“別緊張,我問你,你是不是對隔壁唐大人心懷傾慕之意?”
阿夏心頭一跳,結(jié)結(jié)巴巴道:“太,太太?”
張氏:“你老實說便是了,我總不會害你的,是或不是?”
阿夏聲如蚊吶:“是”
張氏笑道:“這便好,唐大人單身在京城為官,身邊也沒有個知冷知熱的人照顧著,你如今也十七了,早該成親嫁人了,我知道你對唐大人有意,不過以你的身份,想要嫁與他當(dāng)正妻怕是有些勉強,若是為妾,應(yīng)當(dāng)就沒什么問題,不過你生得好,這些年跟在我身邊也學(xué)了不少,若將賣身契放還給你,你出去嫁個小戶人家做當(dāng)家奶奶,也是夠格的。我不知道你的想法,是以將你喚來問一問,你是愿意伺候唐大人呢,還是愿意出去嫁人?”
阿夏想起自己方才被拒絕的事情,臉色漲紅道:“婢子,婢子方才沒羞沒臊,已經(jīng)主動向唐大人表明了心跡!”
張氏吃了一驚:“你這丫頭,有什么好害臊的,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你自幼便是我看著長大的,不光是你,還有阿春,阿秋他們,我都是樂見你們找到一個好歸宿的,快快起來,唐大人是怎么說的?”
阿夏跪了下來,強忍的淚水流了出來,抱住張氏的腿泣道:“太太,唐大人看不上我,我我不活了!”
張氏將她扶起來:“一點回旋的余地都沒有嗎,唐大人是如何說的?”
阿夏抽抽噎噎,將方才經(jīng)過都說了一遍。
張氏聽罷,嘆了口氣:“看來唐大人是真沒有那想法,照說以你的品貌,唐大人本不該不愿意的,但世間男人,并非所有都是貪財好色之徒,總有例外的,也罷,我會為你另覓良緣的,這府里頭有哪個你看中了,也由得你挑罷!”
阿夏低聲道:“婢子無狀,斗膽懇求太太出面,幫我在唐大人面前說,說上一二”
張氏搖搖頭:“這真是前世的冤孽,罷了罷了,聽說這幾日唐大人早出晚歸,忙碌得很,待過了這陣子,我便讓人將他請過來罷?!?br/>
阿夏破涕為笑:“婢子多謝太太,您的大恩大德,阿夏一輩子都記得!”
一雙小腳輕輕地踩在繡樓的走廊上。
繁麗精致的裙擺本已將腳密密實實地蓋住,又因走路的緣故,裙擺輕輕搖蕩,不時露出下面的繡鞋,誘人遐思。
仿佛她腳下踩的仿佛不是臺階,而是云朵。
她在一扇門前停了下來,舉手敲門。
“誰?”里頭傳來聲音。
“魯媽媽,是我?!彼?,聲音輕輕柔柔,帶著一股江南女兒家的綿軟,便是生氣聽上去也像在撒嬌,尋常男人聽了,骨頭也要酥上半邊。
里面的人并沒有像尋常一樣立馬過來開門,然后笑容滿面,而是悉悉索索,過了好一會兒,才道:“等等,來了!”
隔著窗棱的糊紙,隱約看到人影由遠及近,然后咿呀一聲打開門:“是清姿啊,快進來!”
清姿奇怪道:“媽媽這是生病了?臉色有些不好看呢?!?br/>
老鴇勉強一笑:“沒有的事,來,進來坐罷!”
她又探頭朝外面喊:“小六子,上茶!”
清姿阻止了她:“不用麻煩了,魯媽媽,這次來,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br/>
老鴇哎喲一聲:“有事就說嘛,干嘛那么嚴肅,平常你有哪件事我是沒答應(yīng)你的,說罷說罷!”
清姿斟酌片刻,似乎終于下定決心:“我要自贖。”
老鴇菊花般的笑容消失了:“你說什么?”
清姿嘆了口氣,語調(diào)卻更為堅定:“我要自贖。”
老鴇再也沒了之前的淡定,一蹦三尺高:“不行,我不同意!”
清姿定定地看著她:“魯媽媽,之前我們說好的,若是我能湊足五千兩,便讓我贖身的。”她從懷中摸出一張票據(jù),“這是五千兩的銀票,匯通錢莊開的,如假包換?!?br/>
老鴇緩和了語氣:“清姿啊,別說媽媽言而無信,媽媽也不知道你從哪個公子哥手里拿到的這五千兩,只是五千兩不是小數(shù)目,這筆錢對你來說已經(jīng)是全部了罷,你都拿了出來,往后就算贖了身,又要靠什么生活,還不如多待幾年?!?br/>
“再說了,我見過不少姑娘,從這歡意樓出去之后,很快就把銀錢花光了,還不得不重操舊業(yè),但到時候身價就降了許多了,就算重新出來掛牌子,也賣不到原來那種身價了。清姿啊,魯媽媽可不會坑你,與其自己給自己贖身,還不如嫁給哪位對你有意的公子作妾室,那樣才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日子呢!”
清姿:“魯媽媽,來青樓的男人能有幾個是好的?這話你何必拿來哄我呢,我如今已經(jīng)十九了,再做也做沒幾年了,我們相處這么久,沒有情分也有緣分,魯媽媽何必扣著我不放呢,就讓我去過幾天清清靜靜的日子不行嗎?”
老鴇見她十分堅決,臉色變得很難看,嘴唇闔動兩下,似乎想要放什么狠話,但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最終還是換上一副笑臉:“罷了罷了,既然話已經(jīng)說到這份上,媽媽我也沒什么好說的,但你自小就跟著我,我總怕你在外面吃苦受罪,這樣罷,五千兩我只收四千,其余那一千兩,你自個兒留著,以備不時之需?!?br/>
清姿大感意外,萬萬沒想到平日嗜錢如命的魯媽媽竟然如此好說話,不僅肯輕易放她走人,而且還肯退還自己的錢,她也有些感動,朝老鴇福了福身:“這么多年來,有賴媽媽的教導(dǎo),清姿感激不盡,無以回報,這五千兩,媽媽還請收下罷,清姿還有些小體己,一時半會也餓不死的。”
“清姿啊,”老鴇拉著她的手坐下來,壓低了聲音:“你老實告訴媽媽,這銀票是不是先前鄭公子給你的?如今他人已經(jīng)死了,聽說事情還鬧得很大,這些錢不會惹什么麻煩罷?”
清姿:“魯媽媽,你想到哪兒去了,這些銀子不是鄭公子給我的,他一個紈绔子弟,就算手頭有些花用,也不可能一口氣就拿出五千兩幫我贖身,這些錢都是正經(jīng)來路,媽媽不必擔(dān)心?!?br/>
老鴇:“你不與我說個明白,我心里總是七上八下的,要知道鄭公子死前一天可是歇在我們歡意樓的,這事說起來就不清不楚,萬一那些貴人要是想做點什么文章,拿我們開刀,也是輕而易舉的?!?br/>
清姿:“這案子不是結(jié)案了么,據(jù)說兇手是武安侯府的二公子,對方跟鄭公子的姨娘勾結(jié)起來,暗害鄭公子,與我們又有什么關(guān)系?”
老鴇強笑:“話雖這樣說,可我聽說,北鎮(zhèn)撫司的人還在調(diào)查,說是案件還有疑點,也不知道是什么疑點,平日你的花銷都是我在掌管,怎么一口氣就能拿出五千兩,我也不是要強留你,可此事你得給我交個底,免得到時候這錢惹了麻煩,咱們誰都跑不掉!”
清姿沉默片刻:“這錢的來歷我也不能說,總之是某位恩客給的,他對清姿有意,曾想娶我進門,只是礙于家中有位母大蟲坐鎮(zhèn),所以成不了事?!?br/>
老鴇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既然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不過我還有一事不明白,等著你給我解解惑?!?br/>
清姿:“媽媽有話不妨直說?!?br/>
老鴇露出笑容:“清姿啊,我聽說你在外頭置了宅子,可有此事?”
清姿臉色一變:“媽媽這是何意,你找人去查我?!”
老鴇也沉下臉色:“你是我的女兒,難道還有什么事瞞著我,我問問又有何妨?你老實說罷,這宅子是哪里來的?”
清姿騰地起身,冷笑:“看來今日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了,媽媽既然不肯放句痛快話,那我改日再來就是,只盼你到時候不要后悔!”
然而還沒等她拂袖而去,屋子里就響起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清姿姑娘如果不將宅子和銀錢的事情交代清楚,今日只怕是走不了了?!?br/>
卻見那屏風(fēng)后面轉(zhuǎn)出兩個人,一人手提兵刃,高大冷峻,一人則著竹青色直裰,文質(zhì)彬彬。
清姿臉色大變,待要往門口退去,門口卻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堵上兩個兵丁。
清姿:“你們是何人!”
唐泛看到她半掩在衣袖下緊緊握著的拳頭,這是內(nèi)心相當(dāng)緊張的一種表現(xiàn)。
“順天府唐泛,關(guān)于武安侯府案,還有些問題,想請清姿姑娘解答?!?br/>
清姿:“不是已經(jīng)結(jié)案了嗎?”
唐泛搖搖頭:“還未結(jié)案,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此案還有一個兇手,清姿姑娘想知道嗎?”
清姿:“那關(guān)我什么事!”
唐泛:“鄭誠怎么說也與姑娘有過露水姻緣,一夜夫妻百夜恩,姑娘何必絕情至此,沖著你與鄭誠的情分上,聽一聽也好罷?”
清姿神色緊繃,腰板卻挺得直直的:“聽唐大人言下之意,是暗示我跟鄭誠的死有關(guān)了?”
唐泛:“鄭誠的死因有兩個:一是他吃的壯陽藥里,被擅自加入的柴胡,這味藥使得他元氣下脫以致脫陽而死,二是他頭頂?shù)陌贂ㄌ?,被人?shù)次敲擊,以至于顱中經(jīng)脈破裂。改藥方的人已經(jīng)抓到了,想必清姿姑娘也有耳聞,正是武安侯府的二公子鄭志及鄭誠妾室蕙娘。但我們在審問鄭志和蕙娘時,卻發(fā)現(xiàn)他們對百會穴一事一無所知,而不管是蕙娘或者鄭志,都沒有在鄭誠昏睡不醒的情況下不停敲擊其穴道的條件,此人必然要跟鄭誠同床共枕過一段時間。符合這個條件的人有三個,你,鄭誠的妾室玉娘,還有鄭誠的外室趙氏。”
清姿:“那大人為何不去找她們,而要來找我?”
唐泛:“自從發(fā)現(xiàn)這個疑點之后,我就一直派人埋伏在歡意樓外,武安侯府外面,以及鄭誠外宅那里,盯著你們?nèi)齻€。但凡殺人,必然要有動機,也必然會有目的。這半個多月來,玉娘和趙氏那里都平靜,她們并未與什么可疑人物往來,也未有大筆銀錢出入。唯有你,雖然身為歡意樓頭牌,但恩客所給銀錢一直掌握在老鴇手中,卻忽然有錢讓婢女在外頭偷偷購置宅子,還拿得出錢給自己贖身?!?br/>
他話剛說完,外頭又進來兩個衙役:“大人,在她屋子里搜到這些!”
唐泛頷首:“我看看,在哪里發(fā)現(xiàn)的?”
衙役:“床褥下面,她藏在床板和床褥之間的角落?!?br/>
清姿看見對方手上的香囊,原本已經(jīng)逐漸冷靜下來的神情再一次慌亂起來。
唐泛將香囊解開來,聞了聞,又遞給隋州,然后對清姿道:“我猜這里面就是讓鄭誠能夠昏睡不醒,任你施為的關(guān)鍵所在了罷?里面的粉末很少,應(yīng)該早被你倒掉了,但沒倒干凈,還有一些殘留,你為什么不索性將整個香囊都丟掉或燒掉呢?這樣還能更不留痕跡一些?!?br/>
清姿冷冷道:“唐大人一看就是不解風(fēng)情之人,女人親手繡的香囊,要么是送給心上人的,要么就是留給自己最親近的親人,怎么會說扔就扔呢?”
唐泛想起阿夏那個被自己拒絕了的荷包,摸了摸鼻子:“這么說,清姿姑娘承認自己是兇手了?”
清姿:“不錯,確實是我將鄭誠迷昏了之后又敲打他的百會穴,如此一月左右,人就會死得不留痕跡,早知道還有別人想要鄭誠死,我也用不著動手了?!?br/>
唐泛:“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清姿:“這有什么為什么,唐大人不是抓到兇手就可以去邀功了嗎,難道還要尋根問底?鄭誠這人可恨得很,還總喜歡在床上玩些新花樣,我早被他折磨得受不了,既能從他身上坑點錢,又能讓他徹底消失,何樂而不為?”
她的眼睛一轉(zhuǎn),看向老鴇,恨聲道:“這個毒婆娘從小到大不知道坑害了我多少,我本想在離開之前把她也弄死,沒想到卻被你們壞了好事!”
老鴇早被她的自白嚇呆了,見她望住自己,不由往唐泛身后躲去。
結(jié)果才堪堪抓住唐泛的衣袖,旁邊的隋州衣袖一振,人就不由自主地被推開,往后撞翻了一張椅子又跌倒在地,哎喲哎喲地叫喚起來。
隋州自然沒興趣聽她繼續(xù)說下去,冷冷道:“帶走,回去再審?!?br/>
左右隨即上前,將她押了下去。
隋州對充斥鼻間的濃郁脂粉味表達了充分的厭惡,但仍是親自跟唐泛到清姿的屋子里搜了一圈,將一些可疑的東西拿上,二人這才離開歡意樓。
唐泛嘆道:“一開始發(fā)現(xiàn)蕙娘的時候,我以為我們就已經(jīng)算是找到真兇了,沒想到最后竟然有兩撥人不約而同想要鄭誠死,他真是不死都不行了!”
隋州:“那女人除了讓婢女出去購置宅子之外,還和誰有往來?”
唐泛搖搖頭:“沒有了,她不對!”
他倏然頓住腳步。
隋州也停下來,看著他,有些不明所以。
唐泛顧不上和他多說:“得快點把清姿追回來,我們剛才漏了一個問題!”
隋州也不多問,直接提縱身形往前掠去,很快就不見了人影。
等唐泛氣喘吁吁趕到順天府大牢時,就看見清姿躺在地上,已經(jīng)斷了氣,隋州則站在旁邊,盤問那幾個衙役。
衙役們說,他們將清姿押走的時候,因為她很配合,又見她一個弱質(zhì)女子,也就沒有搜身,誰知道就在此時,她忽然從身上摸出一把短小的匕首,直接就往自己胸口捅,轉(zhuǎn)眼就不行了。
唐泛抱著一絲希望蹲下身去按清姿的脈搏,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回天乏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