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山勢盡與江流東
“這位葉真人是老夫多年的好友,他是道長,自稱神仙下凡,又會仙術(shù),成天裝神弄鬼談玄說妙,老夫想請問大師,葉真人到底是不是神仙下凡?如果是,要他這下凡的神仙又有何用?”金甲一指葉木平,嘿嘿一笑,“葉老兒,莫怪老夫揭你老底,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這個真人,在大師面前就要露出真面目了。”
葉木平含蓄一笑:“真金不怕火煉,貧道是不是神仙下凡,大師一眼便知。”
“大師,葉真人是不是神仙下凡?”曹殊雋不知何時也湊了過來,急巴巴地問道。
善來大師哈哈一笑:“假做真是真亦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誰能真正分得清?所謂大形無相,大象無形,佛說,無形無相。葉真人是不是神仙下凡,貧僧也不得而知。知道,就著相了。”
“說了半天等于沒說。”曹殊雋嘟囔說道,“都說道家喜歡談玄說妙,要我看,佛家更喜歡故弄玄虛。”
“不得無禮。”夏祥呵斥了曹殊雋,“佛家深奧之處,非我輩凡夫所能一知究竟。《金剛經(jīng)》上說,佛說般若波羅蜜,即非般若波羅蜜,是名般若波羅蜜……第一句是假觀,第二句是空觀,第三句是中觀。佛又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所以佛家智慧,在于中觀,在于有無之間,在于非空非有。”
曹殊雋睜大眼睛,一臉驚嘆地愣了半天,然后說道:“好厲害,不過沒聽懂。”
金甲也是一臉震驚:“夏郎君,你何時看過佛經(jīng),怎么知道得這么多?”
葉木平連連點頭連聲贊嘆:“善哉善哉,夏縣尊不但聰慧過人,還很有慧根,以后必有大成。貧道真替皇上感到開心,所謂國之將興,必有良臣降世,祥瑞降臨,夏縣尊就是國之祥瑞。”
善來大師上下打量夏祥幾眼:“早就聽聞夏縣尊盛名,今日一見之下,才知名符其實。貧僧對幾句話一知半解,想請夏縣尊開示一二。”
夏祥連連擺手:“大師不要折殺在下了,在下不管佛家道家還是儒家,只是初入門徑,怎敢在大師面前班門弄斧?更不敢說開示了……”
“正所謂后生可畏,初生牛犢不怕虎。入門有先后,開悟無早晚。年齡有大小,成道無先后。”善來大師不由分說拉住了夏祥的手,“來來來,且為貧僧解惑。《楞嚴(yán)經(jīng)》有言:知見立知,即無明本,知見無見,斯即涅槃……貧僧苦思冥想不得其解,夏縣尊可有高見?”
佛門之中有參禪參話頭之說,許多佛門中人一生都在參一句話,有時陷入其中打圈,怎么也走不出來,需要一個契機(jī)點破。夏祥讀過不少佛門公案,也知道《愣嚴(yán)經(jīng)》是佛門中非常深奧的一部大乘經(jīng)書,他想了一想,不得其解,只好搖頭說道:“大師見諒,在下實在愚笨,也不得其解。”
善來大師微露失望之色,又搖頭一笑:“無妨,無妨,時機(jī)未到,勉強(qiáng)不得。”
葉木平趁機(jī)問道:“大師,皇上的時機(jī)何時會到?”
善來回身看了皇上幾眼,目光穿梭在幾位王爺身上,最后在星王身上停留片刻,喟然長嘆一聲:“皇上之難,起于西山,終于邢州,時機(jī)就在旬日之間。”
“十天之內(nèi)?”葉木平低頭不語,暗中盤算一番,點頭贊道,“大師所算和貧道不謀而合,只是貧道不解,皇上之難起于西山又是何意?”
“西山之事,你不知道?”金甲雙眼一瞪,鼻子一皺,“大師所指,顯然是說皇上在西山打獵之時,誤入密源得遇仙女之事。”
“竟有此事?我怎么從未聽過?快講來聽聽,金甲先生。”曹殊雋頓時興奮了,抓住了金甲的胳膊。
金甲一把推開曹殊雋:“不要搗亂,聽大師說正事大事。”
善來大師長誦了一句佛號:“還是由貧僧說說皇上西山誤入密源之事吧,此事事關(guān)大夏興衰。當(dāng)年皇上西山打獵,迷路之時,誤入一處洞天福地,得遇一名仙女。后來皇上喜歡上了此女子,數(shù)次幽會之后,要將女子帶回宮中,女子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從此皇上無心于朝政,也始終膝下無子。因此女子來去無蹤,密源又只有皇上一人去過,許多人認(rèn)為皇上所遇的女子是妖女。此事雖知道者不多,在一些人看來,也不過是皇上的一次韻事,卻不知道,此事生生改變了皇上的氣運!”
夏祥大驚,怪不得皇上多年來膝下無子,也沒有再充實后宮,原來心中念念不忘一名女子。可是,這名女子到底是何身份,是妖女還是仙女?又一想,皇上也是情深之人,皇后之位虛懸多年,多少大臣上書請求皇上立后,皇上始終不肯,原來心中放不下一段舊情。
“改變了皇上的氣運?是好是壞?”曹殊雋一時嘴快,沒過腦子就問出了口。
“你說是好是壞,笨蛋!”金甲敲了曹殊雋腦袋一下,“皇上膝下無子,又大病三年,險些喪命不說,如今還被星王和候平磐專政,你還問是好是壞,當(dāng)真是笨得出奇。”
“我,我,我不是笨,是想到了一句話。”曹殊雋強(qiáng)詞奪理,說道,“老子說,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正復(fù)為奇,善復(fù)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曹郎君說得對,禍福相依,正復(fù)為奇,善復(fù)為妖,隨時在轉(zhuǎn)變之中。”善來大師說道,“萬事萬物皆有定數(shù)又皆沒有定數(shù),是以皇上的氣運因此而變,既是皇上不幸,又是皇上之大幸。不幸在于皇上會有膝下無子之災(zāi)數(shù)年生病之禍,大幸在于經(jīng)此一災(zāi)一禍,大夏會有明君出世,大夏之威不但四海臣服,還要天下一統(tǒng),遠(yuǎn)及海外。”
“明君出世?”葉木平微微一笑,抬頭望天,“不知善來大師所說的明君可是那個明君?”
“正是那個明君。”善來大師含蓄一笑。
“照善來大師所說,皇上此行定是會遇難成祥了?”
“禍福相依,正復(fù)為奇,善復(fù)為妖,隨時在轉(zhuǎn)變之中。”善來大師又重復(fù)了一遍方才的話,然后轉(zhuǎn)身蕭五,“年輕人,你有話要和貧僧說?”
“正是,正是,大師,我叫蕭五,是先生的隨從。從小和哥嫂相依為命,只記得十幾歲以后的事情,以前的事情,一想就頭疼,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還請大師救救蕭五。”蕭五恭恭敬敬地朝善來大師施了一禮,又覺得不夠恭敬,撲通一聲跪下,又磕了幾個頭。
善來大師也不阻攔,任由蕭五磕頭之后,才說:“蕭五,你姓蕭,可見是契丹人之后。名五,應(yīng)是排行第五。契丹人自亡國之后,一部分流散,一部分融入大夏,還有一部分遠(yuǎn)去北方遼遠(yuǎn)之地。你多半是融入大夏的一部分。好了,好了,不要磕頭了,起來。”
蕭五站了起來,額頭上已經(jīng)磕出了一個大包,他嘿嘿一笑,摸了摸腦門:“大師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貧僧要是再讓你磕一個百個頭呢?”善來大師一本正經(jīng),不像開玩笑。
“磕就磕。”蕭五說磕就磕,再次跪下,二話不說“咚咚”地接連磕頭。聲音之響力度之大,就連夏祥也覺得心疼,本想制止蕭五,卻被葉木平拉住。
葉木平輕輕搖頭,一臉微笑。
此時太陽升到頭頂,盛大的陽光鋪滿滹沱河及沿河兩岸,放眼望去,兩岸站滿了無數(shù)百姓,在向龍船揮手。龍船前后都有護(hù)衛(wèi)船,以及隨行的幾條船。
不遠(yuǎn)處的一條船上,依稀可見連若涵、曹姝璃等人站立船頭,朝龍船張望。本來皇上特許連若涵可以登上龍船,連若涵卻婉言謝絕,要和曹姝璃一眾姐妹一起,夏祥也就沒有勉強(qiáng)。
目光又回到船上,無意中發(fā)現(xiàn)星王和云王、候平磐正朝他投來陰沉的目光,不由他心中一沉。如此大好時光,若無星王和候平磐的異動,當(dāng)是大好盛事,偏偏星王等人非要暗生事端,夏祥暗嘆一聲,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五十、五十一,五十二……”蕭五磕個不停,每一磕都用盡全力,甲板硬生生被他磕得陷了下去不說,額頭還流了血,將甲板濕了一片。
夏祥十分不忍:“大師……”
話才出口,卻被善來大師伸手制止:“不經(jīng)一難不成大事,夏縣尊,稍安勿躁,馬上就好。”
“馬上就好,馬上就好……”蕭五本來在數(shù)數(shù),卻被善來大師的話帶偏,學(xué)了起來,才說幾句,意識到了哪里不對,不由大為懊惱,“壞了,蕭五記不清數(shù)到多少了。四十?不對,六十?也不對。五十四、五十五?對,就是五十五。”
蕭五又一個頭磕下:“五十五、五十六!”他似乎一瞬間想起了什么,頓時愣住了,“五十五?五十五?想起了,蕭五想起了!爹爹叫蕭十五,死于亂軍之中。蕭五從小跟隨爹爹南征北戰(zhàn),學(xué)了一身武藝,在一次戰(zhàn)役中,爹爹為了掩護(hù)蕭五而死。爹爹讓蕭五好好活下去,要報效朝廷,為百姓謀福。蕭五還記得,哥哥嫂嫂并不是蕭五的親人,他們只是撿到了蕭五,想讓蕭五當(dāng)他們的奴隸。還有還有,爹爹臨死前對蕭五說,讓蕭五前去靈壽中山村,找一個名叫李鼎善的先生……”
“李先生?”夏祥怦然心跳,“你爹爹認(rèn)識李先生?”
“認(rèn)識,認(rèn)識。”蕭五顧不上擦額頭的鮮血,興奮地跳了起來,“爹爹說,他原本是大夏邊境的流寇,后來遇到了李先生,蒙李先生教化才幡然醒悟,從此歸順了大夏,成了邊境的一名武官。要不是李先生的點化,他可能就會一生碌碌無為,不會建功立業(yè)。爹爹還讓蕭五一生護(hù)衛(wèi)李先生,他說,李先生是大才,是國之棟梁,有李先生在,大夏的基業(yè)就會牢固。”
曹殊雋看不下去了,將手帕遞給蕭五,肉疼地咬牙說道:“這是我最喜歡的一方手帕,上面有名家題字,算了,還是讓你擦血用吧,省得你一臉鮮血十分嚇人。”
蕭五才不懂愛惜,拿過手帕胡亂擦了一把,說道:“多謝大師點撥,蕭五這頭沒白磕。不行,蕭五還得再磕頭,還不夠數(shù)。”
蕭五俯身要拜,卻被善來大師攔住,善來大師呵呵一笑:“磕頭不是目的,治病才是目的。佛說,法尚應(yīng)舍,何況非法?佛法只是渡河的木筏,過河之后,木筏就可以舍棄了。”
“有了……”夏祥忽然腦中靈光一閃,他恭恭敬敬地朝善來大師深鞠一躬,“大師,在下受大師點化,忽有所悟,大師所問知見立知,即無明本,知見無見,斯即涅槃,在下突發(fā)奇想,不知該不該說?”
善來大師頓時一喜:“說,快說。”
“知見立知,即無明本,知見無見,斯即涅槃……若是改動斷句,變?yōu)椋褐娏ⅲ礋o明本,知見無,見斯即涅槃……可好?”夏祥也是受到了蕭五磕頭和善來大師的啟發(fā),忽然有了通達(dá)的念頭。
“知見立,知即無明本,知見無,見斯即涅槃……”善來大師喃喃自語,目光低迷,“知見立,知即無明本?知即無明本!知見無,見斯即涅槃……哈哈哈,妙,妙極。無知無見,大徹大悟,明心見性,貧僧明了,明了了。”
話一說完,善來當(dāng)下抓住夏祥胳膊,朝皇上走去:“走,隨貧僧見皇上。”
夏祥不明就里,只好任由善來大師拉著,來到了皇上面前。皇上正和景王說話,見善來大師過來,起身相迎。
善來大師雙手合什,對皇上說道:“皇上,貧僧即將歸去,特來向皇上辭行。”
皇上為之一驚:“歸去?大師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