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負
“喲,柳巧兒,你出來賣餛飩啊。你一個小丫頭能不能賣的好啊,怎么不讓你家男人幫你賣?”
清早,柳巧剛擺好攤,就有婦人陰陽怪氣地問。
“扯你的臊!”柳巧罵道。“誰家的男人?也就你這腦子里全是不正經(jīng)東西的人才說得出口這種話!那是我弟弟!”
那婦人翻了個白眼,撇著嘴道,“弟弟,誰不知道,你家里一夜之間就出了個男人,你說是弟弟,他就是呀。”
柳巧一把拍在桌子上,咚咚地響,震得那人退了兩三步,“是我遠方的親戚,過來投奔我的!你別嘴里不干不凈的。”
“誰知道真假?”年輕婦人不依不饒。她早就看著柳巧不順眼了,偏她丈夫還老愛過來吃餛飩。
誰知道這丫頭到底是做什么買賣的。
“你再敢胡說一句,我撕爛你的嘴!”柳巧柳眉倒豎,母夜叉一般,“我家的事,不需你管。”
“嘖嘖,你這個樣子,哪里有人還敢娶你。”那婦人被嚇的往后縮,嘴里卻還是不饒人。
柳巧瞪她一眼,面上卻有得色,“這個你不用管,自然有人娶我。”
海清哥可是親自跟她說的,她是記得的。
柳巧也就是這點記得最清楚。反正她早晚就是海清哥的人,那掙的錢給海清哥花一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等她嫁過去,她可是要做正兒八經(jīng)的“賢媳婦”的。
“姐。”小柳子蹦蹦跳跳地跑過來,手里拿了一個木雕的小玩意。
柳巧止住他,免得碰到了火爐,問道,“怎么了?”
小柳子獻寶一般,把那東西送到她眼前,“鄧大哥送的,好玩吧?”
柳巧看了一眼那分不出是兔子還是豬的東西,嗤笑一聲,沒理他。
鄧遠遠遠地站著,看著柳巧的神情,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愣著干嘛,過來干活!”柳巧拍桌子罵。
“吃老娘的,用老娘的,你還想老娘伺候你啊?”
這話也是她跟旁邊的婦人學(xué)的,這還是初用。不過,看那婦人丈夫?qū)λ月犛嫃牡臉幼樱烙嬓Ч粫睢?br />
果然,鄧遠本來還猶豫的樣子,立刻就拔腿過來了。
“做什么?”他問,聲音清脆,身子板挺的筆直。
柳巧鼻子里哼一聲,老板娘一般,指指桌子,“快擦干凈,等下客人要過來吃飯了。”
鄧遠點點頭,拿著抹布,把本來就干凈的桌子,又擦了一遍。
柳巧見他服服帖帖,這才心滿意足。
這人可是她花了最后的積蓄才給救回來的。
如果不用,那不是要賠大了。
“快一點,別墨跡。”她揚聲指揮。
鄧遠微微皺眉,沉默地點頭,嫩蔥一般的手指,與手里的抹布格格不入。
柳巧望著他干活的背影,想著,這人倒與這縣上的人不同。
個子跟孟海青差不多,但面皮要白嫩的多。
勁兒也挺大,劈柴也能劈。
就是太過白嫩,白面饅頭一般,沒點男人味。
“怎么長成這樣?”柳巧自言自語,“要是像海清哥那般,黑一點倒好。”
鄧遠干著活,不知道是不是聽見這話,不由自主地在臉上抹了下,噌了一道黑印子。
“不準(zhǔn)偷懶。”柳巧在他身后梆梆梆地敲桌子。
鄧遠收回手,面無表情,繼續(xù)干活,當(dāng)好一個伙計的本分。
柳巧數(shù)著今天當(dāng)做零錢的幾個銅板,突然想起來一個事,連忙揚聲道,“你在這里干活,可是不給工錢的。你上回欠我的錢,還沒還呢。這回兒的活,就當(dāng)是抵了。”
鄧遠回頭瞄她一眼,神色淡然,眉頭都沒動一下,沉默地點點頭。
柳巧放下提著的心,輕吁一口,又把銅錢顛來倒去地算一遍。
“算你識相。”她人小鬼大,口氣蠻大地說。
鄧遠眸光一閃,默不作聲。
他就是一團迷,柳巧心想。
什么都問不出來。不過,還算是能干活,沖著這點,她也就勉勉強強地把他給留下了。
等他家人過來找的時候,再讓他回家好了。
柳巧心中打著小算盤,想著能把這鄧遠當(dāng)做免費勞動力當(dāng)多久。
就這樣,日子在吵鬧中度過,轉(zhuǎn)眼又是一年。
鄧遠留在柳巧小屋子的第四個月的開始,春節(jié)到了。
“鄧遠,把對聯(lián)貼上。”柳巧心里高興,又招來小柳子,“給你炮仗,拿去點吧。”
小柳子歡呼一聲,揣著炮仗去找對門鐵蛋去了。
“哎,別只顧著給別人點,自己也玩一會兒,聽見了沒?那可是姐買的,不準(zhǔn)讓人欺負了去。”柳巧急慌慌地囑咐。
小柳子早一溜煙地跑沒了。
鄧遠張張嘴,想說什么,又閉上了。
“你愣著干嘛,去貼對聯(lián)呀。”柳巧指著鄧遠使喚。
鄧遠走了兩步,又轉(zhuǎn)頭問,“你要出門?”
柳巧一愣,抿抿頭發(fā),道,“你管我。”說完,抻抻衣服上的褶皺,扭頭出門了。
鄧遠眉頭微微皺著,不再說話。
柳巧覺得他是服氣了,于是便出門去了。
她去集上轉(zhuǎn)了兩圈,跟人吵了一架,又講了好一會兒價,終于也用小小的三十個銅板,買了不少的東西回來。
小柳子從對門看見他姐回來了,連忙追上來,“姐,買的啥?”
柳巧沖他一笑。“猴子似的,沒點穩(wěn)重性。回家去。”兩句話嗆的他不敢吭聲,吐吐舌頭,跟著他姐進屋了。
柳巧到了屋里,一股腦地把東西倒在了桌子上。
還沒顧上東西,便查看自己的衣服,“哎呀哎呀,衣服弄臟了,這可是我新做的衣服。都怪給你們買點年貨,我這衣服算是毀了。你們這些不省心的。”
小柳子見他姐又不講理了,自動把話堵在耳朵外邊,權(quán)當(dāng)做聽不到。
鄧遠皺眉,遞過去一條濕巾。
“大冷天的,你想凍死我?”柳巧不滿地說,手上卻是接過濕巾,擦了起來。
小柳子一邊翻東西,一邊聽他姐嘟囔,“怎么見海清哥”之類的話,虎頭虎腦地笑笑,拉著鄧遠一起翻年貨。
柳巧看見了,瞪了他一眼,便甩了門簾進屋了。
“這個是我的,我早就想要糖人了。”小柳子一邊翻一邊興致勃勃地點數(shù),“這個是姐的,我上午見花兒姐也買了這樣的頭繩,姐上午還說不好看呢,下午就……”鄧遠拍拍他,小柳子急忙咽下話頭,“咦,買了肉。姐,這肉是過年吃的嗎?不是包餛飩的吧?”小柳子提高聲音問道。
“不是,喂豬的!”柳巧在屋里沒好氣地答,看來還在為她的新衣服煩惱。
小柳子吐吐舌頭,把肉扒拉到一邊,小聲地沖鄧遠說,“就是給我們吃的。”
鄧遠柔和地笑了,把小柳子抱到椅子上,方便他看東西。
小柳子嘿嘿一笑,繼續(xù)翻東西,“這個是……小刀?古古怪怪的,是做什么的?”
鄧遠接過來,眼中帶了點溫暖,“是刻刀。”
小柳子疑惑地看他,見他面帶笑意,就立刻意會了,“原來是給你的。我還以為姐不喜歡你。”
鄧遠一愣,隱去笑容,“別亂說。”
小柳子癟著嘴,半天還是說道,“鄧大哥,我覺得你比海清哥要好多了,也比海清哥好看。海清哥除了找我姐要錢,就不做別的了。”
“是嗎?”鄧遠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小柳子剛過了四歲的生日,以前不懂的事情,這會兒也稍稍懂了些。
但難免童顏無忌,想到什么,張嘴就說,“鄧大哥,要不你把我姐娶回家吧。我覺得……”
“小柳子!”柳巧從里屋出來,面上沉沉的,“你皮癢了吧?”
小柳子捂住屁股,使勁地閉上嘴。
柳巧瞪了鄧遠一眼,沖著桌上的小刀努努嘴,“賞你的。”
說罷,不待鄧遠說話,就拿著一個布包出門了。
小柳子等她不見了身影,才不滿地說,“肯定又去給海清哥送紙去了。姐總這樣。”
但這回他說話,鄧遠卻沒有理他。
他扭頭一看,鄧遠正拿著那把刻刀發(fā)呆。
小柳子呆在屋子里沒意思,拿著糖人就竄出去了。
天漸漸地黑了,柳巧還沒回來。
鄧遠貼好了門畫,就帶著小柳子出去找她。
剛隨著小柳子的指路,來到巷子口,就看見那邊吵吵鬧鬧的圍了一群人。
“大過年的,誰家的姑娘這么不要臉,都找上門了。”有人扯著嗓子在罵。
小柳子愛看熱鬧,拉著鄧遠就往前擠。
“還沒出閣呢,就拾了個男人回家住,說不定如何不清不白,要我家娶這沒羞沒臊的□□回家,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你呀,趁早別打我們海清的主意,別想著要嫁過來了。”
周圍的人議論紛紛,有人開始罵些不堪入耳的臟話。
鄧遠眉頭皺的死緊,與小柳子對視一眼,擠開人群進去,果然看見柳巧坐在地上,正被一個婦人指著罵。
她身上的新衣被雪泥染臟了大片,頭發(fā)也散亂地撲著,身邊有一個布包,鄧遠看了一眼,有白色的紙露出了一角,已經(jīng)被雪水污了。
“趁早回去,大過節(jié)的,我也不想給你難堪,免得別人說我孟家欺負你是孤女。你要還要點臉面,就離了我家。”那老婦人揚著嗓音罵,面有得色。
“姐。”小柳子撲上去,“你起來。”
鄧遠上前,小心地把柳巧給扶起來。
柳巧的頭發(fā)凌亂,遮著眼睛,看不清神情。
鄧遠穩(wěn)穩(wěn)地扶住她,輕聲說道,“咱回家吧。”
這一聲說出來,似是打開了開關(guān),柳巧渾身一激靈,猛然仰起頭,聲音尖利,“我不信!爹以前說是把我許給了海清哥!”
那婦人面上全是鄙視,“沒憑沒據(jù)的,你說是就是?你拿個信物過來看看?當(dāng)年你爹是提過,但我們家可沒同意。你別一廂情愿地賴上了我兒,我兒可是要中舉人的,你以為這樣賴上,就能攀上高枝了?沒門!這樣一個不知廉恥的人,嫁到我家來,我還怕敗壞了我家的門風(fēng)。”
人群中有人呵呵地笑,指著柳巧議論起來,說來都是嘲弄的話。
還有人指著鄧遠,說是“奸夫”“私定終身”“不清白”等字眼。
鄧遠拳頭握的死死的,向來白凈的臉上,倒生出讓人畏懼的意思來。
“你胡說——”柳巧嗓子都啞了,“爹說過的,海清哥還說過的,你騙我的。海清哥說他要娶我的。”
“海清怎么會說這樣的話,他早就跟巷子西頭的李家訂了婚。要不是你總勾著他說話,他理都不會理你。”那婦人不耐地說。
柳巧猶如被人當(dāng)頭打了一棒,腦子里嗡嗡響,什么都想不起來,天旋地轉(zhuǎn)的。
小柳子眼中含淚,只是聽著就覺得他姐一定是受了委屈,他看著柳巧腿軟地要倒在地上,臉色蒼白地不像話,一咬牙就沖了上去,“你個老太婆,你敢欺負我姐!”
他彈頭一樣,沖著那老太婆的腰就撞了上去,只把她撞得墩在了地上。
“哎喲。”那婦人扶著腰坐在地上大哭,“海清啊,你快出來,你娘要被這對姐弟倆打死啦。”
小柳子站在那里,聽著她說話,又上前去踢了兩腳,那婦人躲閃不開,硬挨了幾下,口中更是呼喚這孟海青。
孟海青從屋子里出來,看見他娘這樣,急忙奔過來,一把把小柳子掀翻在地,急切地問他娘,“娘,你怎么樣?”他自始至終都沒看地上的柳巧一眼。哪怕自從他出來,她就一直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小柳子在地上翻了個跟頭,頭撞在門上,咚的一聲。
鄧遠連忙上前,把他抱在懷里,小心地查看。
那廂柳巧看見孟海青出來了,嘴唇顫抖,小聲地問,“海清哥,你會娶我的吧?”
這話一出,周圍都靜了下來。鄧遠面色陰沉,護著小柳子,一語不發(fā)。
孟海青看都沒看她一眼,扶起他娘就想進屋。
柳巧不知道哪來的勁,沖上去就擋在了前面,“你說清楚!”她啞著嗓子大吼。
孟海青不耐地推開她,“我早就定親,你不要再來纏我。”
這話一出,事實明了。
柳巧愣在原地,一會兒張著手指頭就往孟海青臉上抓,“你個不要臉的,你負我!你是不是男人,你負我!”
手指過處,一道道血痕留下。
孟海青他娘驚得大喊大叫,只嚷著柳巧瘋了,呼喊著幾個鄰居幫忙把柳巧拉開。
等到幾個婦人上前,他們娘倆立刻把門關(guān)上,鎖的緊緊的。
孟海青她娘隔著門罵柳巧,“潑辣成這樣,幸虧當(dāng)時沒給你爹信物,不然啊,我這家日子可要怎么過。”
柳巧什么話都聽不清,只又拍又捶他家大門,嘴里用最污穢的詞語罵孟海青。
披頭散發(fā),顛三倒四地罵。
連小柳子看了,都覺得,他姐,恐怕是真的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