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暴風(fēng)雨
海路遙遙,前幾天都很平靜。船上無聊之余,東門慶只好和商人們、水手們閑聊。
趙謙和跟他說:出海來往,如果能順利回家那是最好,如果中途出事,比如船漂到朝鮮,那就自稱漁民,打出大明的招牌要求保護,如果是到了日本,遇到日本的官府同樣可以打出大明的招牌,若是遇到浪人則要說自己是許氏兄弟或五峰船主的人。他還對東門慶說:“以王公子的學(xué)問,遇到倭人中較有身份的,如大名、武士或者僧侶,大可聲稱自己有功名!大凡能在大明取得功名的人,在日本都甚得尊重。”
這時的東海商貿(mào)圈基本是中國商人的天下,西來的葡萄牙人是在中國商人的幫助才得以前往日本,日本商人在東海商貿(mào)中的影響遠不及中國商人來得大,朝鮮商人的影響更可以忽略不計。中國商人的這些輝煌成就,完全是在沒有政府支持下取得的。
國民為了生存發(fā)展而要求與外國貿(mào)易,這本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而其經(jīng)商可以為國家增加稅賦滋養(yǎng)民生,所以政府的正確態(tài)度本應(yīng)加以支持、保護、引導(dǎo)并從中征稅——這是春秋時管仲等大政治家就已經(jīng)懂得的道理,與東門慶同時代的葡萄牙、西班牙諸國也基本是這么干。
但大明政府對民間的海外商貿(mào)不但沒有實質(zhì)性的幫助與保護,反而設(shè)置了重重障礙,爭貢之役之后甚至全面禁海!在失去了正常商業(yè)通道的情況下,中國海商只好踏上走私這條既無奈又危險的道路。這時東海海面上除了這群商寇合一的海商之外,還有一批完全以劫掠為生的海賊,海商們要想保住財產(chǎn)性命,便不得不將自己武裝起來:一邊對付本土海盜,一邊對付葡萄牙海盜,一邊對付日本沿海倭寇,同時還要面臨朝廷的圍剿。
也正是這個原因讓這個時代的中國海商兼具三種身份:做生意時,他們就是商人;面對官府圍剿時,他們就變成了海盜;而遇到那群真正的海盜時,他們又變成了一支私人海軍。
明朝中后期的中國海商就是這樣在國外、國內(nèi)多重壓力下痛苦地成長著,可即使這樣他們?nèi)匀徽瓶亓藮|海商貿(mào)的主導(dǎo)權(quán),并將勢力不斷向南洋推進。比如在后世被人蔑為倭寇的許棟、王直等人,就是以私人武裝力量而橫行東海,在其全盛時期,五峰名號到處,日本西南三十六島均聽其指揮,王直以私人力量驅(qū)使倭人,如役犬馬!這種域外威風(fēng),也只有大漢時的班超、大唐時的王玄策等聊聊數(shù)人可以相比。
當(dāng)然,這也可以從另外一個側(cè)面反映出大明整體國力之雄大,反映出漢人在當(dāng)時國際上地位之高超,所以許棟、王直等人才能以一點不被朝廷所支持的民間力量而笑傲滄海。可惜大明畢竟已是中華之末世,嘉靖皇帝這個偏執(zhí)狂又常常倒行逆施,故海商在海外稱豪稱雄卻不能為國內(nèi)朝論所容。
東門慶聽到這里嘿了一聲道:“許老二、‘王忤瘋’在岸上聲名狼藉。士大夫都說他們‘勾引倭奴’,叫他們漢奸呢,正人君子之輩,個個羞與為伍。沒想到你們倒挺服他。”
“漢奸?”趙謙和有些奇怪地說:“許船主、王船主他們是何等樣人,他們是使喚倭人,又不是被倭人使喚,怎么會是漢奸呢?”
東門慶聽了這幾句話忽然起疑,心道:“他在我面前這么為王直說話,是有心,還是無意?”
而周圍幾個商人一聽到這個話題,都忍不住跟著吐苦水,不過他們的這些苦水,朝廷中的腐儒是聽不到也不屑聽的,反對通商的士大夫所寫的大部分筆記和“信史”,也多將所有出海的中國商人人斥為“通番”,只要是去過日本的一律打入“勾結(jié)倭奴”的行列,這下罪名可就大了!因此那商人告訴東門慶:萬一是被本國政府抓住,第一是要想盡辦法賄賂逃脫,萬一逃不了怎么辦呢?那就自稱倭人。
賄賂官府的事情東門慶根本不用這些商人來教,他東門家本來就是福建境內(nèi)最大的賄賂中間人之一,但商人被朝廷捉住逃不了為什么要自稱倭人呢?這種情況東門慶也聽哥哥們說過,卻不知道這些人為什么要這么做。
中國地處大陸之東,大洋之西,但自南宋經(jīng)元、明以降數(shù)百年間,世界商業(yè)均以中國為中心,這是中國經(jīng)商海外的舟師、舵工、船商、水手等討海小民窮年累月所造成,天朝之榮耀乃是由下而上形成的國人認(rèn)識。自北宋海外商貿(mào)不斷,南宋國力多靠海上商貿(mào)經(jīng)營財富,船自泉州港出發(fā)經(jīng)久習(xí)慣,定羅盤方向,乃以泉州為準(zhǔn)作子午線,航行之海域,子午線之東謂之“東洋”,子午線之西謂之“西洋”。天朝數(shù)百年之世界中心地位并非中國自炫而得,實是歷史之產(chǎn)物,得來正當(dāng),行得自然!中國自清代以后衰落,中心地位既已讓出,而后世子孫以今度古,遂盲從西夷之說將祖先之成就與輝煌亦一概磨滅。然東門慶這個時代的華人卻還沒有喪失這份自豪。所以東門慶一聽要冒認(rèn)倭人心中不禁感到荒謬乃至恥辱。
卻聽趙謙和哀嘆道:“我大明乃天朝上國,我們這些天朝子民,走到海外去也都是身價倍增。若不是出于無奈,誰會回到家鄉(xiāng)反而自貶身份說自己是倭人啊?但要不這么說,一旦罪名查實,自己死了不要緊,還得連累親人!”
東門慶畢竟是受過幾年儒學(xué)教育的,聽了這話不禁有些黯然,心想:“按他們這樣說來,東南沿海百姓自稱倭人倒是給官府的惡政逼的!古人說:‘苛政猛于虎!’按他們的說法,卻是苛政逼他們假冒外國人了。”他深知本朝律令中通番罪名極重,而且這項罪名又有些不分青紅皂白,幾乎只要是出海的就有嫌疑,除了由于朝廷特許的情況以外,和外國人做生意都會被打上“通番奸民”的烙印。眼下朝廷禁海正嚴(yán),洪迪珍、東門慶這些商人竟然還敢犯禁海出海做生意,若是按律辦事,這些人個個都得殺頭!
因此,東門慶聽到這里后漸生警覺,他雖然知道出海經(jīng)商不是“正人君子”們“應(yīng)該”干愿意干的事情,也知道出一次海做做生意要冒一定的政治風(fēng)險,但從父兄那里聽來的事情,終究沒有身臨其境來得深刻,這時心道:“那條律法以前也聽哥哥提到,但從來沒當(dāng)他一回事,但我們這個朝廷,辦事向來時緊時松,松的時候什么也不打緊,但要是緊起來,嘿嘿,我的事情揚出去讓朝廷知道,全家都可能會被殺!”
從此他在海上便自稱王慶,不敢輕易透露真姓名——這時他已不僅是為了躲避東門霸的追殺,同時也是為了避免自己的家人受到牽連。東門慶心中對東門家感情極為復(fù)雜,這個家族雖然有著與他反目的東門霸,但畢竟也還有著關(guān)心他的母親和哥哥,甚至就是對東門霸本人東門慶也是愛恨交加。泉州一霸雖然兇狠,但從小就對東門慶十分疼愛,這一點東門慶自幼便感受殊深,如果東門霸不是殺了戴巧兒,東門慶簡直可以不計較他對自己的無情!
船走到第七天上,佐藤秀吉忽然變得煩躁起來。東門慶問起緣故,佐藤秀吉指著一群海鳥嘆道:“我們這次怕是出來得不是時候!”
東門慶有些不明白:“不是時候?”
“看這天象……難道……”一個聲音在東門慶背后響起,東門慶回頭一看,卻是梁方。
佐藤秀吉說道:“不錯,天象有變,天象有變……這場暴風(fēng)雨,恐怕來頭不小!”
梁方一聽臉色就變了,喃喃道:“這……這怎么會!出海時明明看著天色不錯的。”他口里雖然這樣抱怨,其實他心里也知道“天有不測風(fēng)云”這個道理。暴風(fēng)雨乃是海上男兒的死敵,出海雖然賺頭大,但海濱的人都知道出海者賺的運氣錢甚至生死錢。長年的經(jīng)驗累積成的航海術(shù)可以讓船長們確定航道,避開漩渦、礁石,但突發(fā)的天氣異象如暴風(fēng)、海嘯卻非人力所能控制。就算有積年的老水手領(lǐng)航也不可能保證航海之路絕對安全。
這天傍晚,東門慶忽然發(fā)現(xiàn)佐藤秀吉在偷偷準(zhǔn)備一些東西,他忽然現(xiàn)身喝問:“你在做什么!”嚇得佐藤秀吉趕緊把東西藏了起來,東門慶道:“你偷東西么?”
佐藤秀吉忙說:“沒!沒有!”
“沒有?那你拿出來我看看!”
佐藤秀吉無奈,只好將藏在貨物夾縫中的東西取了出來,卻是三個可以綁在腰間的袋子,—一袋干糧、一袋食水和一袋包括火石在內(nèi)的雜物。
東門慶檢查了一遍之后笑道:“你果然沒偷東西,不過這三袋東西,送給我吧。”
佐藤秀吉一聽叫了起來道:“不行!”
東門慶指著自己的一擔(dān)貨物道:“這擔(dān)東西到了日本至少值二百兩,我就用這擔(dān)東西和你換。”
佐藤秀吉咬牙道:“不行!船要是出事,這滿艙的貨物都成了廢物!我不要。”
東門慶笑了笑道:“你不要也不行。”
佐藤秀吉怒道:“這些東西船上又不是沒有,你不會自己弄么?”
東門慶搖頭道:“我就是不會弄這些東西。反正你會弄,再弄一套不就行了?”
佐藤秀吉握緊了拳頭,叫道:“你一個讀書人,一點廉恥都沒有!”
“這只是分工合作、互通有無而已,和廉恥又有什么關(guān)系?”東門慶含笑道:“我有錢,你沒錢,我不會做這種玩意兒,你卻會。你沒錢的時候,我答應(yīng)幫你娶老婆,現(xiàn)在我要這么點破爛玩意也不行?”
佐藤秀吉叫道:“什么破爛玩意!這是救命玩意!”
東門慶笑道:“行了行了,我看你就別嘟噥了,有空朝我嘶吼,還不如趕緊再做一個。”
這時船上是中國人為尊,在整體力量的壓迫下佐藤秀吉根本不可能和東門慶斗,不得已只好低頭,卻還是不忿地道:“你……你太欺負(fù)人了!”
東門慶拍拍他的肩膀,就像老師教學(xué)生般道:“眼光放長遠些,心胸放寬廣些,老牽掛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情,會讓器量變得狹小的。”
這兩句話說得佐藤秀吉兩眼冒火,差點吐出血來,東門慶卻早就笑吟吟地出去了。
預(yù)感到有暴風(fēng)雨的人并沒有將自己的憂慮宣揚出去,但船上大部分人都是有出海經(jīng)驗的,沒多久滿船的人便都預(yù)感到事情不對。只是船已開到這里,左右都沒有可以靠岸避風(fēng)的地方,若是勉強扭轉(zhuǎn)航向,萬一偏離了航道,駛向茫茫大海,那可比遇到暴風(fēng)雨更加可怕。
到了這個時候,整個船隊的人也唯有求神拜佛一途了。可惜,上天也許根本就沒有聽到他們的祈禱,那場可怕的暴風(fēng)雨還是如期而至,而且威力比火長預(yù)料的更加驚人!
東門慶生長在東南沿海,體驗過臺風(fēng)的威力,但在陸上體驗到的臺風(fēng)焉能與海上的暴風(fēng)雨相比?這場暴風(fēng)雨爆發(fā)之前的半日,附近海域的海鳥早已逃得一干二凈,接著空氣也變得十分沉悶壓抑,在東門慶眼中看來,整個世界似乎都凝固了,甚至連船也感覺不到走動。
本船舶主早已下令收帆,作好了各種迎接的準(zhǔn)備。然而當(dāng)風(fēng)浪夾帶著蒼天之威力轟然來到時,東門慶還是被顛簸搖晃得極為狼狽!他原本想躲在船艙里,卻被總管要求出來幫忙!東門慶猶豫了一下,終于挺起了胸膛走出艙門幫忙拉繩索,偶爾一個海浪潑來,濺得他全身都濕了!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水手們才顯現(xiàn)出他們的勇氣來!舶主站在甲板上指揮若定,總管親到船尾看舵,阿班們嬉笑咒罵,直視風(fēng)浪如無物。風(fēng)刮來他們就當(dāng)是撓癢,浪潑來他們就當(dāng)是洗澡。他們不怕死么?不,他們怕的。可是這個時候怕又有什么用處?當(dāng)恐懼無用的時候,勇敢者便會選擇忘記恐懼。所以出海的男兒都是忘記了生死的男兒!他們的勇氣就體現(xiàn)在面對隨時吞噬他們的海浪時仍然站得定,站得直!
“哈哈……”
佐藤秀吉看見東門慶由于船身傾斜而栽倒在甲板上,忍不住出聲恥笑,他終于發(fā)現(xiàn)東門慶也有狼狽的時候,也有不如自己的地方!不過他笑過一聲后見東門慶對自己怒目而視就轉(zhuǎn)過頭去。
趙謙和就在旁邊,可他也不來扶東門慶,東門慶暗暗咬牙,心中叫道:“東門慶!東門慶!這里不是東門家的臺階了!這里不是泉州府衙的后花園了!在這里跌倒要自己爬起來!”他掙扎著,在滑溜的甲板中手足并用,終于抓到一個可以著手的地方,勉強爬了起來。
風(fēng)浪越來越大,水手們的吼叫聲音也越來越響,他們不但在吼叫,甚至是在怒罵!似乎要用這叫罵聲與風(fēng)聲雨聲相抵抗!罵到后來,這怒罵聲又變得像是在唱,但就算是唱也絕不是依依呀呀的艷曲淫詞,而是睥睨天地的怒歌!
喏!那暴風(fēng)雨不就是這怒歌的伴奏么?
太陽沉下海面之后,暴風(fēng)雨不但沒有止息,反而有越來越強的趨勢。
本船的火長勉強掙扎到舶主身邊叫道:“舶主,我們好像偏離航道了!”
那舶主大驚道:“什么!”
“我說我們偏離航道了!而且偏得很厲害!媽的!這浪可真他媽的少見!要不是這船夠結(jié)實,這會子我們早下海喂王八去了!”
舶主問:“這見鬼的暴風(fēng)完了后,你能找回原來的海路么?”
“試試吧,希望不要漂得太遠!”
暴風(fēng)雨吹到半夜才有漸漸減弱的趨勢,水手們等人正要松一口氣,忽然轟隆一聲,船竟然像撞到了什么東西。水手們面面相覷,臉上都現(xiàn)出懼色,佐藤秀吉叫了起來:“見鬼!見鬼!我才有希望娶阿春……天照大神啊!我不會這么倒霉吧!”
“媽的,你別說見鬼行不?”趙謙和在旁邊聽見,煩躁了起來。“說幾句好話行不行!再說下去別真把鬼招來了!”
他的話聲才落,便聽船尾傳來舵工的話:船觸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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