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 番外七
【陸煙兒】
——一生相思為一人
還在下雨。
屋外是熟悉的柳樹成蔭、小橋流水景色,長安雖不似南國,總有“雨打芭蕉”的場景,但這樣細(xì)雨綿綿的深夜,陸煙兒卻是早已看慣的。
隨著父親來到中原已是第九個(gè)年頭。
九年光陰,使這個(gè)曾經(jīng)見慣了大漠斜陽從天邊落下、褐發(fā)碧眼的女子面戴黑紗、黃沙漫天飛揚(yáng)的女童,如今長成習(xí)慣了長安的少女。
九年光陰,人生中不少的年歲過去,但她還記得第一次看見長安的模樣。
整齊精致的房屋、可容八馬并騎的平坦街道、夏日里依舊冰涼的青石臺階、幽深不見底的小巷,還有這一下就是幾日的春日細(xì)雨和撐著油紙傘走在街上的中原女子。一切都與塞外不同了。西域是熱情火辣,長安就是溫婉柔和;西域是長河落日,長安就是亭臺樓閣……
陸煙兒是真的喜歡中原。
每到夜里下雨時(shí),她便趴在床榻上,靜靜聽著雨聲,看著她喜歡的長安。
這一夜格外漫長。
不只是因這場雨,還因白日里家中來了許多人。陸煙兒只知那些人是父親的下屬,是明教中風(fēng)光無比的大人物,卻不知這一夜為何父親獨(dú)留她一人在家。
“雅克,你說父親他們?nèi)チ四睦铮俊标憻焹荷焓謹(jǐn)[弄著枕邊的一只木刻小馬。
這是父親親手刻的。
父親說:“中原兒女在年幼時(shí)常常會(huì)收到爹娘親手做的玩偶,你是女子,爹想著刻一把木匕首給你卻是不妥當(dāng)?shù)摹O肓艘恍┤兆樱@小木馬便刻成了型。你瞧瞧喜歡嗎?”
“煙兒,中原有中原的美麗,但爹希望你永遠(yuǎn)記住,你生于西域,你與這里的人,是不同的。”
“哪里不同?”
“你像這匹小馬,他日長大,終究是要奔馳在廣闊天地中,而不是枯坐于這四四方方的院子。中原雖好,但卻比不得更廣闊的天地。”
“可我看見父親的馬也住在院子里。”
“不一樣的。”
“哪里不一樣?”
“不一樣的。”
“哪里不一樣?哪里不一樣?哪里……”
陸煙兒那時(shí)還小,腦子里有無數(shù)的好奇和疑問,凡事不問出所以然來,是不肯罷休的。面對她搖頭晃腦的追問,陸危樓從未拒絕過。然而那天,陸危樓只是抱著陸煙兒,輕輕拍著她的背,一遍一遍地重復(fù)“不一樣”。
但如今幾年過去,她似乎是明白了一些父親當(dāng)年的話,卻又好像更加不明白了。
“雅克,你說……有什么不一樣呢?”陸煙兒又對著小馬兒說話。
忽然,外頭一道閃電將烏黑的天空扯開一道亮口子,緊隨其后便是一聲驚天巨雷打響。風(fēng)呼呼作響,從窗外吹進(jìn)來,將屋內(nèi)蠟燭盡數(shù)吹滅。
陸煙兒駭?shù)靡惶琶︺@回被褥中將頭裹住。
等了片刻,屋內(nèi)靜悄悄,陸煙兒又慢慢探出頭來,伸手想去將雅克拿過來,門卻突然砰一聲被人撞開。
“啊!”陸煙兒失聲驚呼。
“煙兒,是我。”
“父親?”陸煙兒聽出是陸危樓,光著腳便跳下床去,奔到門口,向往日一般,撲進(jìn)陸危樓懷中。
陸危樓早已蹲下身,接住了陸煙兒,輕喚:“煙兒。”
“父親,你回來了!”陸煙兒蹭了蹭陸危樓,卻覺得臉上沾了水一般,滑滑的、黏黏的,卻也不在意,“外頭雨大嗎?怎得這么吵?”
陸危樓松開陸煙兒,凝視著了片刻眼前這個(gè)已經(jīng)長大的小小少女,陸危樓背光,他臉上的神色陸煙兒卻是看不真切,只覺得這一夜的父親異常嚴(yán)肅。
就在陸煙兒剛要問時(shí),陸危樓反手一繞,將一件蓑衣披在了陸煙兒身上,又細(xì)心地整理好,才說:“煙兒,現(xiàn)在你就跟你七叔走。其他人,都要小心。”說罷,陸危樓微微側(cè)身,陸煙兒這才看清原來父親身后一直站著一人。
這人一身灰色的長袍,身無長物,只是頭上戴了個(gè)避水的斗笠,相貌平平,神情也很平淡。這人不是教中弟子,陸煙兒也從未見過,她奇怪的是這人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兒的樣子,年紀(jì)尚輕,自己叫聲“哥哥”也不為過,但聽父親的語氣,提到此人時(shí)竟是甚為倚重。
陸煙兒微微往陸危樓身邊縮,不愿跟這人走。
陸危樓不顧陸煙兒,站起身來,十分沉重而又無奈地朝那人道:“一切就拜托了。”
“嗯。”那人只低低應(yīng)了一聲便看向滿腹狐疑的陸煙兒,臉上揚(yáng)起一個(gè)無害的笑,輕輕點(diǎn)了一下頭。
“父親,我不……”
“煙兒,你要聽爹的話。”
陸煙兒向來乖巧聽話,陸危樓更是很少用這樣的語氣和她說話,這里的氣氛與往日不同,陸煙兒隱約感覺到壓抑和說不出來的沉重。
陸危樓看了一眼天,將陸煙兒推到那人身前,沉聲說:“走吧。拜托了!”
那人點(diǎn)了一下頭,將頭上的斗笠取下,輕輕罩在陸煙兒頭頂,伸手抓住陸煙兒的手,一帶,拉著陸煙兒跑進(jìn)了雨中。
陸煙兒慌忙回頭,卻只能看見一片黑暗中陸危樓的月牙色衣袍。
直到跑出自己院子,陸煙兒也沒喊沒叫。
出了院子,那人拉著陸煙兒進(jìn)了一條小巷,走的十分疾。陸煙兒穿著中原女子的長裙,黑暗中看不清腳下的路,只是跟著往前走,跌跌撞撞下鞋子都已遺落。卻一直未開口說話。
終于,那人似乎察覺到什么,突然站住。
陸煙兒忍不住問:“七叔你……”卻被那人捂住了嘴,示意不要說話。
他將陸煙兒緊緊抱在懷里,兩人蹲在小巷一角,連喘氣聲都幾乎靜止了。
半晌,他呼出一口氣,道:“看來接應(yīng)的人已經(jīng)被天策殺光,果然不簡單。呵,這下糟糕了。”說罷等了一會(huì)兒,看向陸煙兒,“外面很多人想殺你,你不怕嗎?”
“父親要我跟著你,你會(huì)保護(hù)我。”
那人癟癟嘴,沒想到這少女膽識過人,卻又搖頭,往外張望說:“你我從未謀面,你就把小命交到我手里了?”
“父親說跟著七叔,我就跟著七叔。我不怕,七叔你怕嗎?”陸煙兒道。
那人猛然回頭,臉上帶著幾分不可思議,半晌,擠了一下眼睛,說:“怕什么?憑他們想攔我?呵,七叔這就帶你離開長安。”說著站起身來。
陸煙兒點(diǎn)頭,緊緊挨著那人,一雙白皙的小手拽緊那人的衣角。
那人剛要邁步又停下,猛地彎下腰,一把抱起陸煙兒,將她抗在了肩上,隨手扯掉礙事的斗笠,看了一眼天,道:“這天氣恐怕是要見血。煙兒丫頭,閉上眼,別喊。”
陸煙兒點(diǎn)頭,“嗯。”便聽話地閉眼,又緊緊抿著唇。
那人見了輕笑一聲,道:“我叫衛(wèi)棲梧,你記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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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陸煙兒第一次見到衛(wèi)棲梧。
那一夜,死了好多人。
鮮血濺了陸煙兒滿臉,她聽見叫喊、廝殺、受傷……
但她一直緊緊閉著眼、閉著嘴,從頭到尾。
當(dāng)她睜開眼時(shí),已置身于她熟悉無比的大漠之中。
一日一夜,衛(wèi)棲梧不負(fù)所托,帶著陸煙兒一路殺出長安。進(jìn)入大漠之中,天策軍沒有再追捕,兩人才逃得一命。
那時(shí)候陸煙兒不大懂得這些江湖事,是在幾年后,她才從陸危樓口中得知,那一晚,明教的“圣火”行動(dòng)在大光明寺展開,然而,奸細(xì)出賣,明教慘遭滅門之災(zāi)。
陸煙兒問:“是誰要?dú)⑽覀儯俊?br/>
陸危樓只是淡淡說:“破立令。”
“誰是破立令?他很厲害嗎?”
陸危樓沒有回答。
唐開元二十五年,唐玄宗頒“破立令”,除名單上的宗教外,一律為邪教。在中原風(fēng)光多年,甚至在長安建大光明寺的明教,因這一紙?jiān)t書,被有著“東都之狼”稱號的皇家天策軍圍剿,遭受重創(chuàng),險(xiǎn)些滅門。
中原的各個(gè)分舵遭到圍剿,教眾死傷無數(shù),教中重要人物也在大光明寺一戰(zhàn)中折損大半。
一夜的時(shí)間,明教被迫離開。
回想起那一夜,陸煙兒不知道陸危樓他們后來是如何脫身的,但她后來知道,衛(wèi)棲梧人稱“萬里長風(fēng)”,是江湖上有名的俠盜。為人仗義,一身輕功了得,因師門排行第七,故而也叫衛(wèi)七。
但那之后,陸煙兒再?zèng)]見過七叔。
陸煙兒嘆口氣,往后一靠,躺在了屋頂?shù)拇u瓦上。
她身下的這座宮殿名為“大光明殿”。明教興盛時(shí),唐玄宗下旨修建此殿供教眾慘敗光明之神。然而,未完工前,破立令下。
這殿便荒廢在此了。
“左思,你先回去吧,我想獨(dú)自在這里待一夜。”
下面?zhèn)鱽硪粋€(gè)沙啞駭人的男聲:“屬下護(hù)衛(wèi)圣女安全。”
陸煙兒噗嗤笑出來,道:“你這個(gè)人。”笑罷又嘆一口氣。
左思道:“圣女嘆氣是為了荻花宮的衛(wèi)棲梧?我殺了他。”
“胡鬧!”陸煙兒提高了聲調(diào),卻又轉(zhuǎn)柔,“父親常說,神愛世人,世人卻不愛彼此。為何要?dú)⒙荆可癫幌矚g我們殺人。”
“他要?dú)⑹ヅ覛⑺!?br/>
“七叔怎么會(huì)殺我?七叔不會(huì)殺我的。他不會(huì)殺我的。他只是……不要緊,他在何處、與何人在一起都不要緊,只要知道他還活著,他還記得我,我便很歡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