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9章
今晚和司機一起去接孟蘭亭的年輕女仆名叫阿紅,搶著將孟蘭亭帶來的簡單行裝抱了進去,利索地歸置著。
這個房間朝南,面積很大,帶著獨立的盥洗室。原本是全中式的裝修,色調(diào)偏于古樸暗沉,但房間里卻擺設(shè)了一套純白色的法國洛可可風(fēng)格家具,梳妝臺上的天鵝頸花瓶里插著鮮花,床品和窗簾,全是精致而漂亮的蕾絲花邊,充滿了夢幻般的西方公主式的風(fēng)格,顯得很是突兀。
“老爺今天叫人從山下運上來的,忙活了半天,說年輕小姐應(yīng)該會喜歡的?!?br/>
見孟蘭亭的目光落在梳妝臺和床上,阿紅插了一句。
“我來這里做事兩年多了,頭回看到老爺像今天這么高興。孟小姐,你來這里真好。你坐了一天車,累了吧,我這就伺候你洗澡。”
孟蘭亭收回目光,向阿紅道了聲謝,說自己就行,讓她也去休息。
打發(fā)走了阿紅,孟蘭亭洗完澡,已經(jīng)很晚了。
這地方清幽無比,此刻萬籟俱寂。黑暗中,她躺在散發(fā)著令人舒適的太陽味道的松軟而溫暖的被窩里,人感到有些乏,但精神卻異常興奮,閉上眼睛,久久無法入眠。
自己這樣突然露面,馮家人的反應(yīng),令孟蘭亭有些意想不到。
尤其是馮老爺。
從被帶過來的第一眼起,他對自己的那種發(fā)自心底的喜愛和歉疚之情便撲面而來。令孟蘭亭的心里,也生出了些溫暖和感動。
關(guān)于今晚的這個見面,在來的火車上,她已經(jīng)想過很多遍了。
在她原本的設(shè)想里,最大的可能,就是馮家人答應(yīng)幫忙,但同時,委婉地提出希望能夠解除婚約。
她自然會一口答應(yīng),再向他們解釋下無法歸還庚帖和信物的原因,事情,應(yīng)該就能順利結(jié)束了。
沒想到是這樣的情景,她真的始料未及。
見面已經(jīng)結(jié)束,馮老爺和馮家大姐,沒有提及半句關(guān)于婚約的事,仿佛就不存在。
孟蘭亭不相信在自己現(xiàn)身之后,馮家人還會忘記得一干二凈。
明明記得,卻只字不提。最大的可能,或者是還沒想好該怎么開口,或者,是希望自己也能當(dāng)做沒這一回事,就這樣讓這樁本就已成為陳年舊事的事情就此過去?
她是不能自己主動提出解除婚約的。
如果是她主動先表態(tài),說取消那個舊年婚約,哪怕這就是馮家的意愿,也顯得她對馮家不敬。
所以現(xiàn)在,她也只要當(dāng)做沒這一回,等著馮家自己決定就行了。
孟蘭亭在枕上翻來覆去,下半夜,終于倦極,睡了過去。
或許是馮老爺一口答應(yīng)幫忙的態(tài)度,讓她感到心安了不少,這一覺竟然睡得很沉。第二天的早上,她是在窗外嘰啾悅耳的鳥鳴聲中醒來的。睜開眼睛,赫然看到陽光的明亮影子已經(jīng)射滿窗簾,瞥了眼鐘,八點多了,急忙起床,匆匆洗漱過后,下了樓,看見馮老爺穿了身寬松的家常袍,一手提了只鳥籠,另手背在身后,正在庭院里溜達。
孟蘭亭迎上去,叫了聲“伯父”。
“蘭亭,昨晚那么晚才休息,又不像我們這些老家伙睡不著,怎么不多睡一會兒?餓了吧?走,吃早點去。太平春老陶家的那口龍袍蟹黃包,早年宮里太后吃了也惦記的。今天托你的福,人來了,就等著給你做,順帶的,我也有口福了?!?br/>
他把手里的鳥籠遞給跟隨的警衛(wèi),洗了洗手,領(lǐng)著孟蘭亭進去。
陶家的蟹黃包手藝是打前朝傳下來,皮薄如紙,湯色金黃,極富盛名。京津不乏有達官貴人大老遠特意趕來南京,為的,就是吃一口正宗的陶家蟹黃包。老陶本已洗手歸山,把生意傳給了兒子。今天卻親自來了,穿得利利索索,正等在那里,看見人進來了,笑容滿面,招呼了一聲,他兒子送上剔好的蟹肉蟹黃和昨晚提前熬好的雞湯。只見雙手如飛,捏出了幾籠漂亮的湯包,上了熱氣騰騰的蒸鍋,大火一開,很快就送了上來。
“趁熱,慢慢吃,小心燙嘴?!?br/>
老馮親手給孟蘭亭調(diào)蘸料。
孟蘭亭急忙站了起來。
“唉,別拘著,就當(dāng)自己家一樣?!?br/>
老馮笑呵呵地讓她坐下。
孟蘭亭夾起湯包,輕輕咬了一口色澤晶瑩的薄皮。
一股鮮美的味道,伴隨著被咬破的面皮,慢慢地在舌尖的味蕾上散開。
“怎么樣?”
孟蘭亭抬起眼,見邊上的那位長者,正用帶了點緊張的目光望著自己,急忙點頭:“很好吃。謝謝伯父。”
老馮舒心地笑了。
“喜歡吃,以后爹……”
“以后伯父天天弄給你吃?!?br/>
馮家長輩這個顯然口誤的自稱,孟蘭亭并沒怎么在意。吃完了早點,傭人送來兩杯菊花茶,老馮說:“蘭亭,我馮家除了八個女兒,還有個兒子,你知道吧?他名叫恪之,平時大多在上海做事?!?br/>
他頓了下。
“……人稍稍皮了些,但從小聰明得很,念書無不名列前茅,長得也算過得去。這不年底了,等下他就和他八姐一塊到南京,司機已經(jīng)去接了。中午一起吃頓便飯。你不必拘束,沒別人,就他大姐,八姐,你都見過的?!?br/>
孟蘭亭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了那天在街上發(fā)生的一幕。
來這里,她就已經(jīng)做好了要和那個馮恪之再次碰面的準(zhǔn)備。但忽然聽到他就要過來,兩人很快就要再次碰頭,心下還是一跳。
她自然不可能當(dāng)著馮老爺?shù)拿?,說出那天的遭遇,講他兒子怎么不好。
想來,他到了之后,即便認出自己,應(yīng)該也不至于傻到表露太過,自己抖出那件事。
只要他不提,她也不說,也就過去了。
馮老爺人很好,對自己更好,她不想節(jié)外生枝。
“好的。我知道了?!?br/>
孟蘭亭抬眼,微笑道。
老馮喜她,越看越是歡喜,恨不得立刻開口提婚事,強行忍住了,看了眼時間,也快了,怕碰頭時兒子態(tài)度不夠好,給她留下壞的第一印象就不好了,須自己先在兒子面前狠狠放幾句話出來才穩(wěn)妥,于是笑著說:“早上沒事,太陽也好,穿多些,叫阿紅帶你去周圍轉(zhuǎn)轉(zhuǎn),先熟悉下環(huán)境?;貋?,差不多也就吃飯了。”
孟蘭亭應(yīng)好,送他進了書房。
阿紅已經(jīng)替她拿了外套和手套,高高興興地領(lǐng)著孟蘭亭出去,后頭跟上來一個衛(wèi)兵。
雖然是冬天,但周圍的風(fēng)景很好,遠處山頭之上,還殘留了些沒有化盡的雪痕。
孟蘭亭慢慢地在附近用條石砌出的山道上走了一圈,回來,停在一座筑于半道的觀景亭上,眺望遠處之時,忽然聽到身邊的阿紅驚喜地叫了一聲:“車來了!”
孟蘭亭循聲轉(zhuǎn)頭,看見不遠之外,那條盤旋上山的汽車道上,開來了兩輛黑色的汽車。
“一定是大姑,八小姐和九公子他們到了!孟小姐,咱們回去了嗎?”
孟蘭亭慢慢地吐出一口氣,笑著,點了點頭。
……
馮令儀帶著弟弟來到父親書房的門前,朝他又使了個眼色,示意他須得記住自己路上的叮囑,這才在門外說道:“爹,八妹和小九回了。小九說有話要和爹你說?!?br/>
半晌,里頭傳來淡淡一道嗯聲:“讓他進來?!?br/>
馮恪之走了進去,朝坐在里頭側(cè)對著自己還在看報的父親叫了聲爹。
老馮摘下老花鏡,放下報紙,緩緩轉(zhuǎn)過身。
看到面前的兒子,想起前幾天收到的告狀,他就又一陣怒氣攻心,強行忍住發(fā)作的念頭,兩道威嚴的目光,落在兒子的身上,冷冷地說:“你在市政府放槍的事,我暫且記下,這回先饒了你?;貋斫o我收收心。要是再有下回,我饒不了你!”
馮恪之一聲不吭。
“你啞巴了?不是說有話要講?”
“知道了——話都被爹你給說了。我沒別事了,出去了?!?br/>
馮恪之轉(zhuǎn)身要走。
“站?。 ?br/>
馮恪之停住腳步。
老馮壓下滿腔不滿,呼了一口氣,用盡量和顏悅色的語氣說:“家里來了個客人,是我從前一個故交的女公子。等下我給你們介紹。中午一起吃個便飯……”
馮恪之的眉頭,微微皺了皺:“爹,我忘了說,等下我就要出去。幾個朋友叫,有些時候沒見了……”
“就是天王老子叫,你也不許給我出去!”
老馮厲聲喝道。
“你今天要是出去了,或是露了半點混樣,嚇到了她,我就當(dāng)沒你這個兒子,死了,也不用你給我舉孝棒!”
這話,非常重,前所未有。
馮恪之沉默了。
老馮見兒子終于被壓服了,這才慢慢呼出一口氣,冷冷地說:“她也該回來了,你就老實在這里給我等著?!闭f著起身,正要叫人去把孟蘭亭請回來,聽見門外起了一陣雜著話音的腳步聲。
正是孟家女兒和八女馮令美在說話。
他臉上罩著的怒云,頃刻間全部消失,一下?lián)Q成滿滿的慈愛笑意。
“她回了!”
馮恪之看得目瞪口呆。
“你給我態(tài)度放端正!”
老馮轉(zhuǎn)過頭,惡狠狠地最后警告了一聲兒子,隨即朝外說:“是蘭亭回來了嗎?讓她進來!”
剛一回來,老頭就擺出這個架勢。
馮恪之早就猜了出來,這個所謂的“故人女公子”,想必就是家里趁著年關(guān),給自己安排的又一個相親對象。
希望他遠離軍方,給他安排結(jié)婚對象。
這就是家中對他的全部期待。
這兩年,類似這樣的陣仗,他已是見怪不怪。
只不過,今天這個陣仗,擺得比先前都要大而已。
門口已經(jīng)傳來輕盈的腳步聲。
心底照例涌出一陣厭煩。他抬眼,望向那扇已被推開的門,漫不經(jīng)心地掃了眼停在門口的那道身影。
一個年輕的小姐。
湖水綠的褂裙,黑色大衣,足上一雙矮跟皮鞋,剪著一頭整齊的短發(fā)。
馮恪之的視線在掃到她臉龐的那一刻,兩只瞳仁仿佛觸了電似的,驀然緊縮,目光一下定住了。
她卻仿佛沒有留意到邊上的人,邁著輕快的腳步,徑直走了進來,笑著說:“馮伯父,您叫我?”
女孩子的聲音悅耳,眸光明亮,笑靨,仿佛此刻窗外那片明媚而耀目的陽光。
老馮笑呵呵地點頭:“怎么樣?邊上風(fēng)景還可以嗎?”
“很美。謝謝伯父?!?br/>
“好,好。來,蘭亭,我給你介紹個人?!?br/>
老馮指了指邊上的兒子。
“他就是伯父早上和你提過的那個世兄?!?br/>
他又轉(zhuǎn)向兒子。
“她就是我那位故人的女公子。姓孟,名叫蘭亭?!?br/>
孟蘭亭唇角含著微笑,露出一只小小的笑渦。她的臉轉(zhuǎn)向馮恪之,仿佛兩人只是頭回相遇。
“以后還請多加關(guān)照?!?br/>
她望著馮家的兒子說,向他微微點頭,語調(diào)平靜。
馮恪之的視線落在她的臉上,目光緊緊地盯著,神色有點僵,一言不發(fā)。
“嗯哼!”
老馮對兒子的反應(yīng)很是不滿,咳了一聲,目放精光,怒視。
“馮恪之?!?br/>
他慢吞吞地說,嘴角微微動了一動,算是笑,目光在她那頭短發(fā)上停了一停。
“爹,我先出去下。失陪?!?br/>
他轉(zhuǎn)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