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登枝(十六)
這在蘇傾看來當(dāng)然是一種刁難。
葉芩如今是旻鎮(zhèn)有頭有臉的人物,跺跺腳就是一場地震,大家都知道他丈人是林先生,她當(dāng)著他手下的面兒,故意讓他下不來臺,他往后就不可能再自討沒趣。
那群兵緘了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拿不定主意,眉來眼去了一陣,一窩蜂地又通通地下樓去了,首飾鋪二樓的氣氛這才輕松起來。二丫羨慕地咂咂嘴:“八抬大轎。”
蘇傾把黃歷小心地放柜子下層,楊老頭盯著她,長長出一口氣:“小蘇,糊涂呀你。”
蘇傾趴在柜臺上,扇子般的兩叢睫毛垂下,繼續(xù)低頭記賬,楊老頭驚異于她還拿得穩(wěn)筆:“你可想好了?”
他三步并作兩步走到窗邊,往樓下看,“唉,我剛才就該替你攔著。”蘇傾不作聲。楊老頭恨道:“這事傳開了,以后誰敢提親?”
蘇傾抬起眼來,那雙眼睛安靜,含著讓人不忍苛責(zé)的天真疑惑,好半天才用細(xì)細(xì)的聲音問:“人為什么非得嫁人?”
十來個人排成兩排,頂著燦爛的太陽往回走,身上配飾閃光,引人側(cè)目,又不敢大方地看。
空車來,空車回,氣氛一時微妙,有人說:“你們說蘇小姐到底什么意思,我看她真惱了,是不是將軍會錯意,人壓根不喜歡?”
另一個人插嘴:“當(dāng)時人要走,她沒攔。這么多年真的一直等,不嫁人,你說喜不喜歡。”
車開動了,有人笑說:“沒看出來嗎,這蘇小姐挺烈的。”
幾個人馬上笑得越發(fā)沒邊了:“長得漂亮還烈,難怪將軍看不上別的庸脂俗粉。”
一個少年馬上興致勃勃地湊過來:“剛擠在后邊,沒看清,多漂亮?”
“真漂亮,哎,說不來,我也只看了一眼,沒敢多看……”
一直默著的帶頭的那個兵嘶了一聲,跳起來給他們后腦勺兒一人來了一下。
葉芩日理萬機(jī),回到灰房子里天已晚了,立在窗邊抽煙,背對著下屬聽匯報。
天氣悶熱,襯衣袖口挽到了肘上,輕薄的布料透出隱現(xiàn)的腰和背,他把窗簾撩開,窗口的晚風(fēng)把他的發(fā)絲輕輕擾動,那道身影高而清癯,如筆直插在墳?zāi)估锏囊话牙鋭Α?br />
待聽到下屬磕磕絆絆報出“八抬大轎”一說,他擺弄窗簾的手頓了一頓。
屋子里空,他不說話,別人也不敢說,壓抑得只剩下屬不安的、稍顯急促的呼吸。
賈三站在側(cè)邊,伸長脖子,熟練地察言觀色。
從他的角度,可見葉芩沒在陰影里英俊的輪廓,縷縷煙霧如拉成絲線的魂,從他指間夾著的一星火光里幽幽地掙脫出來。他的睫毛垂下來,竟然在笑。
旻鎮(zhèn)小,稀罕事情傳開只要一天。楊老頭的擔(dān)心一點沒錯,洗衣服、擇豆角的婦女里最刻薄的一群,轉(zhuǎn)瞬間人人都在笑蘇傾。
“蘇傾真有本事,啞巴將軍拿洋車接她,她都不肯嫁,要人家拿八抬大轎抬。”
“我看是人把她捧得太高,忘了自己是誰。”
翠蘭哼笑:“早幾年我兒子也給她送過聘書,人都不要,我還以為她是有相好的了,原來是心氣兒高,等著攀高枝做人上人。好在沒娶她,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眼睛長腦袋頂上去了。”
“蘇太太還到處找人哭呢,說她女兒白給人欺負(fù)了,我看啞巴將軍夠意思了,人有錢有勢,要什么樣的女人沒有,讓她一個鄉(xiāng)下姑娘進(jìn)門,算是有情。”
“有什么用,讓她這么一作,姨太太都沒得做。”
有個年輕的小媳婦眨巴著眼睛笑:“哎,你們說蘇傾心里后悔嗎?”
“肯定后悔死了。隔壁水兒跟她同歲,孩子都抱上了,再這么熬幾年,熬成老姑娘,她可不得恨死自己,以后見到轎子就要哭鼻子!”
胳膊肘讓人一撞,正說話的住了嘴,回頭一看,一道纖細(xì)的影兒,蘇傾正從她們身邊過。一群人訕訕地停止了笑,但眼睛都往蘇傾臉上、身上黏著。她臉上不發(fā)黑,眼圈也沒發(fā)紅,臉還白得似嫩豆腐,越是美得一如往昔,越讓人失望。
終于,翠蘭朝著她的背影,挑釁似的喊了一句:“蘇傾,八抬大轎好坐嗎?”
旁邊人紛紛拉扯她手臂,嫌她看熱鬧不嫌事大,當(dāng)面往人心上插刀。
蘇傾頓了一下,回頭輕輕說:“我有腿走路,干嘛坐轎。”
夏日晴空,萬里無云,倒映在蘇傾烏黑的眼里。她給二丫買了個小糖人,拿在手里邊走邊看,心里想,人為什么非得要嫁人呢?上輩子她嫁了沈祈以后,就沒有一天是高興的。
旻鎮(zhèn)人沒想到的是,隔天震天的鞭炮聲打破了寧靜的午后。
人都從屋里跑出來看,尤其是剛逃難來的外鄉(xiāng)人,女人都吱吱哇哇亂叫著跑出院子,還以為旻鎮(zhèn)也讓人拿炮給轟了。
蘇太太也邁著一雙小腳出來看,剛好碰上隔壁翠蘭,二人仇人相見,嗤笑一聲,都把頭扭向一邊。
隨后她們聽見一陣嗩吶禮樂,前前后后好多人的腦袋,簇?fù)碇粋€紅纓纓頂,慢悠悠地、搖搖晃晃地從圍墻后面游過去了,蘇太太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哆嗦著嘴唇說:“……花轎,這是花轎啊。”
旻鎮(zhèn)人結(jié)婚很少搞這排場,換身新衣服,帶上新被褥就去了,蘇太太年輕時在平京時也是坐轎進(jìn)蘇家門的,她一下就認(rèn)出了那個掛著流蘇的頂。
當(dāng)時蘇傾正在首飾鋪里逗二丫吃糖人。二丫張開血盆大口,啊嗚一口就把糖人全吞了,忽然外頭人聲鼎沸,鞭炮聲震天響,嗩吶吹吹打打地由遠(yuǎn)及近,嚇得二丫瞪大眼,嘴一張把糖人全吐了出來,以為是糖人的爹媽找她算賬來了。
外頭看熱鬧的人都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轎子走,不敢靠近,大紅花轎前面兩排高頭大馬開道,年輕的小伙子們穿軍裝,長靴踩著馬蹬,氣派威武,個個臉上喜氣洋洋,有一個人一眼看到了在窗邊往下望的蘇傾,還未靠近就扯著嗓子喊起來:“新娘子下閣樓哎!”
這么一喊,四周一呼百應(yīng),吹奏嗩吶的更加用力,腮幫子都鼓得通紅。蘇傾在一片嘈雜中下了樓,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們。
她漆黑眼睛望著眼前一片的紅,心想,葉芩竟真能胡鬧成這樣。
轎子落了地。前面騎馬開道的還是那天那幾個兵,手撒了韁繩抵在嘴邊,扯著嗓子喊:“蘇小姐,八抬大轎接你來了,你數(shù)數(shù),夠不夠八個人抬!”
聲音洪亮,后半句話幾乎引得空氣震顫,他們又哄笑起來,笑得像一片雷,四周議論的聲音更巨大了。
她遲遲不動,急的賈三從轎子后邊出來,馬兒邁著小碎步走到她跟前,他從馬上翻身下來,沖著她無賴地笑:“蘇小姐,說話算話,將軍敢拿八抬大轎抬你,你不敢上轎?”
蘇傾貼在胸口的圓環(huán)直發(fā)燙,她用手遮著胸口,默了片刻,真邁腿掀開簾子坐上花轎,頓時,瞬間高起的歡呼聲如浪潮般把人淹沒了。
坐在轎子里,她手心汗?jié)竦叵耄惺裁床桓业摹?br /> 卸下來放在膝上的圓環(huán)一明一暗的閃著光,倏忽又往前進(jìn)了一彎,逆天改命,進(jìn)了這頂轎子,也算是勉強(qiáng)做到了吧。
日日夜夜過去六年,等了那么那么久,就算他總有很多不得已,也總算嫁給他。
她的手撐著往后挪了挪位置,忽然摸到什么,拿起來一看,座塌上放著一條繩子,繩子頭上也綁一串紅綢,好像也要沾點喜氣似的。
蘇傾眼睫下的黑眼睛里閃爍著一點光,好像惱了,又好像想笑。怎么,她不愿意,他還準(zhǔn)備把她綁回去不成。
*
灰房子門口也綁了數(shù)朵紅艷艷的小綢花,迎風(fēng)招展。將軍府里的女仆把她圍攏起來,就在葉芩帶她看的那間臥室里給她梳洗換衣,換一身華貴的暗紅色旗袍。系上最后一枚紐扣的時候,蘇傾有些奇怪,因為這次的衣裳竟也恰好合身。
燙頭,蘇傾已經(jīng)見怪不怪,任她們擺弄她柔順的長發(fā)。女仆們訓(xùn)練有素,并不像從前那些嬤嬤邊拾掇她邊調(diào)笑,她們說話輕聲細(xì)語,弄得她連呼吸也跟著放輕:“屋里有個鈴,您有需要就按鈴。”
蘇傾說:“好。”
蘇傾這樣白,暗紅色的旗袍是托著她的花瓣,露出的手臂和脖頸像是質(zhì)地綿密的奶霜。
她坐在妝臺上那面又大又清楚的鏡子前出神,好半天才意識到女仆們不知何時都退出去了,背后一股極淡的煙草味道。
她抬頭,在鏡子里看到葉芩的茶青色軍裝,金色的紐扣釘在上面,金屬樣的冷。在他就站在她背后,低著頭給她戴耳墜。
鏡子里他的手指捻起她的耳垂,搖搖晃晃的珍珠耳墜在他指尖顫抖,拉出一道道炫白,她同時也敏銳地感覺到,他微涼的手指觸碰到了她。
鏡子里葉芩眼睫微垂,冷淡的容顏異常專注,與當(dāng)年他用鋼筆整理她發(fā)絲的神情如出一轍。
蘇傾的耳朵和脖頸即刻暈開一片紅,她胡亂從他手里奪過了耳墜自己戴,奪得太急,尖勾把那雪珠似的耳垂扎了個紅紅的印子,葉芩馬上收了手。
鏡子里,他背后是玫瑰紅的大床,雪白無一絲雜色的小貓玩偶趴在床上,如同趴在了層疊的花瓣里,又好像真是被人嬌養(yǎng)著。蘇傾的心還劇烈地跳著,胳膊肘撐上了妝臺。
葉芩站在她背后,同她留有一點距離,她的背影印在他淺色的瞳孔里,陽光照在他臉上,鼻梁和睫毛都承著一點光。
葉芩執(zhí)著地望這她的背影:“我給你下過聘書。”
蘇傾戴了好久才把耳墜扎進(jìn)去,垂眸“嗯”了一聲。
葉芩又默了片刻:“往后睡這里,睡得習(xí)慣?”
蘇傾也不想抖,可是心跳帶著聲音一齊抖:“可能不太習(xí)慣。”
葉芩似乎有些著惱,但六年后的他收斂鋒芒,不形于色的時候多些,他輕聲道:“那先習(xí)慣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