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德民來了一看, 擺手了：“這是得砌墻，但是先取土把這地兒填上吧，不然看著多招人眼睛，快！”
    賀親民二話不說, 就開始挖土填坑了。
    “實(shí)在不行就報到政府, 萬一煤真的多，我怕咱們挖了, 區(qū)政府要找咱們的麻煩。”陳月牙還是有點(diǎn)擔(dān)心。
    賀譯民卻很堅決：“這事兒你先不用管了, 我們兄弟想辦法就行了?！?br/>     畢竟有三兄弟, 取土，填一個土坑是很容易的事兒, 而且土不需要填的太多, 只需要把表面給覆蓋上就完了。
    雖然丈夫這么說, 但他畢竟是有公職的人，陳月牙就有點(diǎn)兒擔(dān)心。
    騎著自行車走到巷口，赫赫然的，蘇愛華就在路口站著, 正在跟鄧翠蓮倆聊天。
    蘇愛華自己的性格里，本身有很天真的一面, 但這不代表她不懂人情世故, 總之就是，這個女同志吧，表面看上去特別單純，天真, 但其實(shí)她心里很精明。
    只不過，那種精明，一般不到逼急了的時候她不用，她寧愿相信很多人是善良的，并且自己也想活的簡單一點(diǎn)。
    “你的意思是，讓我二嫂在北京買個房，然后讓我家超生到北京上學(xué)去？”鄧翠蓮笑著說。
    蘇愛華點(diǎn)頭說：“我正是這個意思，但你二嫂沒答應(yīng)，要不你勸勸她，其實(shí)也就萬把塊錢，到時候我湊一點(diǎn)，給她擠一擠，那錢就夠了?！?br/>     “去啊，咋不去，要我二嫂真能上北京，我把我的家底兒全借她，我家有八百塊呢?！编嚧渖徧刈院赖恼f。
    蘇愛華特別會捧哏兒：“喲，厲害了，八百塊?！?br/>     “還有個事兒，咱們超生，可是從二年級跳到四年級的，現(xiàn)在上五年級，在班里都不算學(xué)習(xí)差的孩子，蘇大姐，你在北京認(rèn)識的人多，給想個辦法，讓咱超生再跳幾級，我們?nèi)叶脊鈽s吶！”鄧翠蓮又說。
    說起這個，陳月牙就沒出聲，停在理發(fā)館的門口了。
    為什么呢，因?yàn)橐话愫脛傩膹?qiáng)的女同志，都喜歡望子成龍，望女成鳳，俞敏已經(jīng)把張津瑜轉(zhuǎn)到北京去讀書了，她教育孩子的概念，陳月牙就一直不怎么看得上。
    孟母三遷是為什么，還得看鄰居。
    要蘇愛華也是跟俞敏一樣的性格，陳月牙寧愿放棄北京一個四合院，也不跟她做鄰居。
    “翠蓮，你讀過書沒？”蘇愛華揉了揉鬢角說。
    鄧翠蓮以此為傲：“沒讀過，但咱也能當(dāng)服裝廠的經(jīng)理。”
    “那你肯定不知道，王安石寫過一篇文章，叫《傷仲永》，于孩子來說，天賦重要，學(xué)習(xí)更重要，我兒子學(xué)校里，就有個小女孩，因?yàn)闀懮⑽?，連跳了四級，這才10歲，就跟海峰一起讀書，這樣可很不好，那孩子長大，要不經(jīng)受搓折，絕對不會有大出息，跳級那種事兒，盡量別讓孩子干！要以我的看法，賀笙笙就該慢慢讀書，慢慢長大?！碧K愛華一本正經(jīng)說。
    就在這一刻，陳月牙怦然心動了。
    因?yàn)樘K愛華雖然平時對超生嬉嬉笑笑的，但心里確實(shí)有一桿稱。
    她身體確實(shí)很不好，經(jīng)營一個百貨大樓，自己本身就特別辛苦，經(jīng)常喜歡抱抱超生，但可沒像俞敏那樣前后態(tài)度不一過。
    “月牙，你回來了？”蘇愛華偶然一轉(zhuǎn)身，看見陳月牙，笑著說。
    “蘇大姐，大周末的你不在家休息，怎么跑這兒來了？”陳月牙問。
    蘇愛華跟著陳月牙一起進(jìn)了院子，先問：“咱們笙笙呢？”
    “今天周末，估計跟她哥一起，河里摸蝦米去了吧?！苯?jīng)過幾年的排污治理，清水河現(xiàn)在總算成了名副其實(shí)的清水河，里面不止有魚，還有蝦，孩子們可喜歡到里面去摸魚摸蝦了。
    蘇愛華已經(jīng)快40歲了，論體力，遠(yuǎn)遠(yuǎn)比不過比自己小10歲的陳月牙，經(jīng)營一個百貨大樓，一進(jìn)門連儀容儀表都不顧，直接癱在沙發(fā)上了。
    “那房子，我真建議你買，你也甭著急沒錢的事兒，錢我先替你墊著，你有了再還我，怎么樣？”蘇愛華說。
    其實(shí)人有錢沒錢，從行動上就可以看出來。
    原來蘇愛華要來，禮品總是拿什么大魚大蝦，奶糖桃酥，但現(xiàn)在明顯的，只提一盒點(diǎn)心就完了，這不是她向來的手筆。
    “你們家也沒錢吧，你那錢從哪來？”陳月牙問。
    蘇愛華咬了咬唇說：“其實(shí)真要想把有些東西變現(xiàn)，我有好些值錢的東西，市面上叫出來的價格，能嚇?biāo)廊说??！?br/>     陳月牙心跳了一下，她記得曾經(jīng)，那個鮑小琳頭上戴過的那個鳳冠，據(jù)說是蘇愛華最心愛的東西。
    還有那些戲臺上楊貴妃穿的衣服，繡的五蟒六緞的。
    看蘇愛華的眼圈刷的一下紅了，陳月牙突然醒悟過來：這個女人就給丈夫都不愿意變賣自己壓箱底的行頭，但這是為了能讓超生搬過去，想變賣自己那些戲服和頭面了。
    ……
    “月牙，你不知道，我特別怕老，怕自己再變的像原來那樣虛弱，瘋瘋顛顛的，我覺得吧，超生是我的藥！”見陳月牙一直不說話，蘇愛華聲音輕輕的，又說了一句。
    陳月牙心里其實(shí)挺觸動的，女人和男人不一樣，男人40正當(dāng)齡，女人從三十歲開始，不論從體力還是相貌，都在不停的走下坡路。
    蘇愛華這種唱戲的人，比普通女人更怕自己會老去。
    更何況，她的丈夫現(xiàn)在接手一個百貨商場，在北京都是獨(dú)一份兒的。
    蘇愛華自己雖然也接手，經(jīng)營一個百貨大樓，但她畢竟是個女人，曾經(jīng)還是舞臺上最風(fēng)光的娘子軍，她怕自己要老去，要像原來一樣沒了精神，這種對老去，以及自己又會變瘋的恐懼，一直折磨著她。
    “那就給我閨女當(dāng)個干媽吧，趕明兒找個日子，給你倆拜拜？”陳月牙笑著說。
    “好哇，拜拜就拜拜，那錢……”
    “錢我們自己有辦法，你那邊先談價格，給我一段時間吧，我會把錢籌過來的?！标愒卵勒f。
    ……
    聽說剛剛批的廠址下面有煤，鄧翠蓮轉(zhuǎn)身想往外走，又折了回來：“有多少煤啊二嫂，那東西能賣錢不？”
    “你要別大聲嚷嚷，就能賣錢，咱還能蓋高樓，但你要大驚小怪，大聲嚷嚷，政府就得把那煤全部收走。”陳月牙說。
    小老八不止長的丑，還能拉能尿，剛才鄧翠蓮背著她跑的時候，她尿了超生一脊背，鄧翠蓮回家后，給超生洗了個澡，換了衣服，這會兒才要搓超生衣服。
    “二嫂，看你說的，我啥前兒想著咱們不家不好了，把那煤全賣了，然后你們先上北京，你放心，服裝廠我看著，菜你都不用愁，逢年過節(jié)讓親民給你們送，過幾年，我們也上北京。”說到這兒，她都樂的合不攏嘴了。
    “好！”陳月牙笑著說。
    鄧翠蓮吧，向來覺得陳月牙不像大嫂那么古板，但是，她的溫柔下面有原則，輕易不會答應(yīng)她什么事兒的。
    她也想搬北京，這個要求其實(shí)很不合理，畢竟北京一套房，那得上萬塊呢，而且搬家不止是搬一個人，到了北京，沒工作咋辦，就這個小縣城，他們兄弟足足用了五年的時間才站住腳。
    所以，鄧翠蓮覺得，陳月牙答的太輕易了。
    “二嫂，你怕不是哄我吧，我咋覺得，你這回答應(yīng)的太容易了？”鄧翠蓮說。
    陳月牙接過她洗了一水的，超生的衣服，嫌她馬馬虎虎沒搓干凈尿印子，自己又重新打上肥皂，替閨女仔仔細(xì)細(xì)的搓著：“因?yàn)槟氵@一回沒提你家寶山和金山呀?！?br/>     “甭提了，寶山和金山的孩子，不都是我給奶粉養(yǎng)的，結(jié)果倒好，倆弟媳婦有奶不給孩子吃，把奶擠了倒掉，就等著我的奶粉，還總嫌棄我偏心這個偏心那個的。我要再花錢貼她們，我就是傻子，我的小老八到現(xiàn)在還吃人奶，我舍不得給奶粉呢。”說起這個，鄧翠蓮眼睛都紅了。
    姐姐向來疼兄弟，可不疼弟媳婦，鄧翠蓮那倆弟媳婦也太能作妖了吧，作到鄧翠蓮這個金主都害怕，那得多妖啊？
    賀帥準(zhǔn)備收拾福妞的，但是到現(xiàn)在，福妞還在睡大覺，據(jù)說沒起床，張福生都喊不起來，他給倆弟弟拉著，幾個人脫的只剩個褲叉了，就在河里撈魚撈蝦米。
    “哥哥，那兒有只大魚，快看快看！”超生向來饞魚，口水就在嘴里噙著。
    賀帥現(xiàn)在游泳游的好著呢，回頭一看，真有條大魚，正拎著網(wǎng)子準(zhǔn)備去兜，二斌兩腿一蹬一個狗刨，直接把魚撈懷里了。
    岸上超生早準(zhǔn)備好著桶子，跑了過來：“哥哥，放里面！”
    賀帥一看桶子里，四五條巴掌大的魚，還有一窩子青青的河蝦，回頭喊三炮：“三炮，差不多啦，再游下去就該抽筋啦，上岸！”
    三炮聽話，立刻上岸了。但今天有個一起玩兒的福生，沒捉到魚，死活不肯上岸。
    賀帥比別的幾個崽危機(jī)意識，不得不又游回去，拽著頭發(fā)把福生從河里拽了出來：“走哇，你還不走，想淹死？”
    “可是我沒撈到魚，小帥，老大，讓我再撈條魚，我覺得我體力還行，真的！”福生說。
    二斌三炮其實(shí)也覺得自己體力可以，但有哥哥管著，他們雖然在河里游，但只要哥哥喊上岸，就會聽話，不會胡鬧。
    “走吧，上岸啦！”二斌說。
    三炮也說：“你要這樣，往后別跟我們玩兒了。”
    “給我撈只蝦行不行，我不吃，我想養(yǎng)著?！备Ｉ谒?，身上全是雞皮疙瘩，但不肯起來。
    “好啦好啦，張福生，這桶魚今天全送你吧，趕緊出來。”超生是小丫頭，可不脫衣服，只卷著小褲管兒，露著兩條白白的小細(xì)腿腿，把鐵桶子拖到福生面前，認(rèn)真說：“要聽哥哥的話，明白嗎？”
    “真給我啦？謝謝你啊小帥！”福生高興壞了，從水里跳出來，拎過桶子就走。
    有兩個人，一直背著手，在岸邊看著這幫孩子，直到這幫孩子從河里出來，一起往家走的時候，這倆人才轉(zhuǎn)身，也往回走。
    這倆人，其中一個是宋清明，還有一個，則是他閨女宋思思。
    宋思思來清水縣找個領(lǐng)導(dǎo)辦事，宋清明陪著她，剛剛找完領(lǐng)導(dǎo)。
    “這些孩子們也不怕被淹死，天天河里泡著，鳧著，真是煩人?！彼嗡妓嫁D(zhuǎn)身，念叨了一句。
    這也不過一句平常的念叨，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把她爸給惹生氣了：“感情你在這兒站著看了半天，是恨不得能淹死一個？”
    “爸……”宋思思跺著腳喊了一聲。
    宋清明回頭瞪了閨女一眼：“你的心思我能不知道，原來覺著賀譯民粗糙，是個糙兵漢子，人不行，哭著鬧著就想跟劉淼搞一塊兒，就因?yàn)閯㈨到裉旖o你一封情書，明天給你送束花，狗屁的情情愛愛，現(xiàn)在心里后悔了吧，看見人賀譯民的孩子，就恨不能孩子都淹死在水里頭，思思，你這么下去，早晚精神要出問題！”
    宋思思是獨(dú)生女，小時候因?yàn)殚L的漂亮，當(dāng)然任性一點(diǎn)。
    是，希望賀譯民家的孩子能淹死在河里這種念頭有過嗎，她當(dāng)然有過，她甚至想，萬一有那種事兒，她肯定會不計一切把孩子救上來。
    要那樣，賀譯民得多感謝她？
    但她依然不會對賀譯民假以辭色，她會高冷的轉(zhuǎn)身，讓賀譯民覺得，自己這輩子，都配不上她。
    但這種話，當(dāng)爸的人怎么能當(dāng)著自己的面說出來？
    “讓你早早跟劉淼斷了，你不斷，非得等著賀譯民給你倆捉住。離婚之后，我給你介紹耿衛(wèi)國，你不嫁，人家耿衛(wèi)國現(xiàn)在調(diào)北京了，要在北京能當(dāng)局長，那比外省一個廳長還牛，你眼睛瞎，偏不?，F(xiàn)在整個女婿比我小四歲，孩子也懶得生，我看見你我就煩！”宋清明皺著眉頭，又說。
    “你怎么不說原來賀譯民對我不好，耿衛(wèi)國也太糙呢？”宋思思眼圈一紅，又開始打感情牌了。
    宋清明看有兩個路人經(jīng)過，短暫的閉了嘴，等那倆人走了，指著女兒的額頭說：“你放屁。看看賀譯民教育的孩子，老大多懂事，多一條魚都不貪，該上岸就上岸，要不然，抽筋一個，那得死好幾個。你看人家那小閨女，一桶子魚說讓人就讓人，一群孩子樂樂呵呵的。思思，人不要把天下的理都占盡，讓人一步，后福無窮，你懂不懂？”
    要說原來，宋清明一直還懷疑，賀譯民確實(shí)不值得自己的女兒愛的話。
    十幾年過去了，隨著賀譯民家的幾個孩子慢慢長大，他經(jīng)常在觀察那戶人家。
    漸漸他就發(fā)現(xiàn)了，賀譯民是個好同志，真正不安分的，是自個兒的閨女。
    女兒眼看快40了還是漂萍，人賀譯民兒孫滿堂，在市里工作開展的又好，原本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的人，現(xiàn)在居然在北京慢慢都有了關(guān)系，眼見得的前途無量，宋清明能不生氣嗎？
    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
    曾經(jīng)的胡進(jìn)步因?yàn)閮鹤釉陔娨暸_當(dāng)主持人，現(xiàn)在漸漸有人尊敬了，反而是宋清明，等他退下來，迎接他的才真叫人走茶涼。
    當(dāng)然，原來他對賀譯民，心里總有成見，冷冷淡淡。
    但今天，賀譯民到辦公室找他，并且提出，想跟他一起想個辦法，把服裝廠那塊地底下的煤想辦法探一下的時候。
    宋清明十分痛快的就答應(yīng)了。
    賀譯民這人，是典型的北方漢子，有擔(dān)當(dāng)，有義氣。
    宋清明用了十幾年的功夫，發(fā)現(xiàn)這個前女婿，人是真不錯。
    倒是他那寶貝閨女，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把自個兒給活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