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第九十八章
交易達成之后, 宋睿便拿出紙筆開始詢問。在業(yè)界, 他素有人形測謊儀之稱,自然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起初,他只問相當簡單的問題, 譬如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什么籍貫、作何職業(yè)等等,這是為了讓嫌疑人放松警惕,也是為了建立一個真假話的基準, 有了這個基準, 無論對方編造多少謊言, 他都能一眼看穿。
李友德幾乎不用思考就回答出了前面幾個問題。
宋睿一邊頷首一邊速記,待對方緊繃的面頰明顯松弛時忽然問道:“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能長出怪手的?”
李友德明顯愣了一下, 眼珠子微微一轉(zhuǎn), 答道:“一個多月前。”
一個多月前正是他猖獗作案的開端,聽了這話, 孟仲暗自點頭, 認為他說的應該是真的。
宋睿卻冷聲直言:“不對。”
李友德瞳孔里的暗芒輕微顫動了一瞬,面上卻鎮(zhèn)定自若。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能長出那樣一雙手的?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有他知、天知、地知, 除非這人能鉆進他的腦子里查閱他的記憶, 否則甭想從他口中套出真話。
宋睿慢慢翻看著孟仲提供給自己的有關于李友德生平的詳細資料,少頃, 用筆尖點了點其中一段記載,輕笑道:“是三個月前吧?確切的說是四月底的時候?”
李友德藏在被子里的手悄悄握成拳頭,面上卻顯出茫然之色。偏在此時, 他的心臟監(jiān)控儀發(fā)出尖銳的嘶鳴,出賣了他太過紊亂的心跳。他在撒謊!
孟仲不由自主地瞥了宋睿一眼,對這個人極度敏銳的洞察力感到驚訝。他曾經(jīng)多次懷疑過——宋睿是不是也能通靈?因為任何人到了他面前幾乎都是透明的。
李友德一邊咒罵一邊扯下身上的各種數(shù)據(jù)線。
宋睿也不阻止,繼續(xù)說道:“四月二十一日,你被你當時的室友告發(fā)到警察局,因為你從他的手機支付寶里轉(zhuǎn)走了兩百元。你當時對警察說你之所以能轉(zhuǎn)走那筆錢是因為你在室友購物的時候偷看了他的支付密碼,并暗中記住了,我對這個回答持懷疑態(tài)度。”
李友德強打精神反駁:“這有什么可懷疑的,那時候我和他關系好,輸入密碼的時候他從來不會避著我。”
宋睿輕笑道:“讓我產(chǎn)生懷疑的不僅僅是這一點,還有之后你的行為。從拘留所出來,你就退了原先的出租屋,改租了現(xiàn)在的房子。試想一下,一個為了節(jié)省生活開支,寧愿與別人合租一個八百塊的地下室的人;一個吝嗇貪婪到連兩百塊錢都能從別人那里偷走的人,會舍得花一千七百塊的高價單獨租一間屋子?一千七對別人來說或許不算什么,但是對那時候的你而言應該不啻于天價吧?據(jù)我說知,這筆租金還是你東拼西湊借來的。在此之前,你曾租住過很多地方,價錢都不會超過千元,而且總會找人合租,以此分攤壓力。但是在那之后,你的生活模式卻改變了,為什么?”
李友德強笑道:“因為受夠了唄!誰不想讓自己過得好一點?”
宋睿緩緩搖頭:“不,不是因為你想讓自己過得好一點,而是因為你不能容忍別人發(fā)現(xiàn)你的秘密。你此前曾頻頻被飯店大廚叱罵,因為你的心思很浮,根本看不上幫廚的工作,也不愿意學習技能,表現(xiàn)得非常糟糕。你甚至差一點被解雇。但是在改換了居住環(huán)境之后,你的心沉淀了,你開始苦練切菜技術,并且迅速獲得了大廚的賞識。住在你們那棟樓里的人對我們說,他們經(jīng)常會在半夜里聽見你切菜的聲音,早上也會在你的垃圾袋里發(fā)現(xiàn)一大堆切得很細致的菜,你甚至能把豆腐切成頭發(fā)那么細的絲兒。你扔垃圾的時候,你的鄰居看見了,他對這一點印象很深,刻意向我們提了提。”
說到這里,宋睿摘掉眼鏡,用毫無遮掩的銳利目光看向李友德,輕笑道:“你到底是在苦練切菜技術,還是在苦練那一雙剛長出來的,雖屬于你,卻還不能完全被你控制的手?從三個月后你的行為來看,你的勤奮似乎沒有白費。”
李友德臉頰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震顫,竟不知該用怎樣的表情來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恐懼和慌亂。
宋睿卻沒有再深究下去,反而輕描淡寫地拋出另一個問題:“你怎么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異變的?”
李友德下意識地答道:“忽然之間就有了。”答完他才瞪大眼睛,惶然地看著對方。怎么回事?他的頭腦為什么不能思考了?他的嘴巴為什么不受控制了?
宋睿沒有給他掙扎的時間,繼續(xù)道:“那你知道自己異變的原因嗎?”
“不知道!”有關于這一點,李友德曾千百次地告誡過自己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所以即便他的心防早已被攻破,也依然能夠飛快且斬釘截鐵地給出否定的答案。
宋睿卻直接下了判斷:“你在撒謊!”
李友德的雙手緊緊揪住床單,慌亂的情緒像一團亂麻,將他從頭至尾牢牢捆住。
宋睿瞥他一眼,輕描淡寫地扔下一枚炸.彈:“這種異變是那個東西導致的吧?”
“什么東西?”李友德的喉嚨干澀得厲害,以至于他的嗓音完全變了調(diào)。可他本人卻因為太過緊張的情緒而完全沒有發(fā)覺。
站在一旁默默觀望的孟仲意識到,宋睿問到了點子上,他先用“死期將至”打破這個人的心防,再一步一步踏入他的禁區(qū),然后抵達那誰都不能碰觸的惡魔的祭壇。他的每一句話都是一個陷阱。
宋睿拿出自己的手機,指著屏保上俊美到不真實的青年說道:“就是他拿走的那個東西。”
李友德一邊搖頭一邊冒冷汗:“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他能從我這里拿走什么?你們抓我的時候我只穿了一件t恤和一條褲衩,我身上能藏什么。”他并不知道自己說得越多,暴露的就會越多。
宋睿已經(jīng)完全沒有在聽李友德說話了,因為他已經(jīng)大致拼湊出真相。當然,讓他茅塞頓開的絕非李友德半真半假的回答,而是梵伽羅的一句提點。
宋睿用筆尖點了點廖芳的口供,上面記錄著那人的原話——他和你們是同類,只不過他被欲望驅(qū)使,淪為了欲望的奴隸,從此迷失了本性。
一個人為什么會忽然變成怪物?除了無法滿足的欲望,還能是什么?像李友德這樣的怪物絕非個例,比他更可怕的披著人皮的怪物,世界上還有很多,譬如自己。他們都是被欲望支配的走獸……
宋睿放下紙筆,開始緩慢擦拭鏡片,也開始一字一句揭露真相:“其實真正算起來,你的異變雖是那個東西引發(fā)的,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你自己。我可以想象你異變的全過程:四月底,你已經(jīng)窮得吃不上飯了,你迫切地需要錢,就在這個時候,你看見了室友遺落在家的手機。你知道他的支付寶里有錢,于是想方設法地解密碼,卻都沒有用。一邊是唾手可得的錢財,一邊是無能為力的現(xiàn)實,貪婪的欲望和急躁的心情在你的內(nèi)心交織,并匯聚成一股洪流,沖破了你的身體。你長出了一雙丑陋至極的手,它們輕而易舉就幫你解開了那部手機,為你實現(xiàn)了所有念想,它們是為欲望而生的。”
李友德終于把手從被子里抽.出來,開始頻繁擦拭額頭不斷滴落的冷汗。
孟仲看向宋睿,目光十分復雜。這個人的能力,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通靈吧!
宋睿還在述說:“你非常恐懼,當天晚上便忍痛把那雙手斬斷,然后剁碎,扔進垃圾桶。你想問我為什么知道?因為在那個時間段,一名環(huán)衛(wèi)工人曾投訴你們小區(qū)有人把一袋剁碎了的烏雞扔進了有毒有害垃圾箱里。”
說到這里,宋睿不禁低笑起來:“烏雞,顏色是不是和你的手挺像的?”
李友德卻一點都不覺得好笑,反而開始瑟瑟發(fā)抖。
宋睿繼續(xù)道:“但是第二天,你被警察拘捕時,他們卻沒發(fā)現(xiàn)你身上有傷,所以那東西除了能實現(xiàn)你的欲念,還能讓你的身體盡快復原吧?那可真是個寶貝。”
李友德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宋睿拿出手機,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微亮的屏幕,語氣和緩:“從拘留所里出來,你對那雙能輕易解開手機密碼的手始終無法忘懷,于是它們仿佛聽見了你的召喚,再次長出來了。這回你并未感到恐懼,而是一陣狂喜,因為你早已為它們找到了一條絕佳的生財之路。你耗費三個月的時間鍛煉它們,并利用各種渠道開設掛名賬戶,周密地設計著你的未來,后面發(fā)生的事就不用我贅述了吧?若非你覺得自己有錢了,想找個女朋友,為了約會方便再次斬斷了那雙手,我們也不會這么快抓住你。”
李友德抱緊雙臂,咬緊牙關,一個字都不敢說。他覺得眼前這人簡直比那個青年還可怕,明明是頭一回見面,卻仿佛一只幽靈,曾如影隨形地跟在自己身邊,目睹了暗中發(fā)生的一切。他想隱瞞的那些秘密,全都被對方挖了出來,從生活的各種細節(jié),從談話的每一個字眼,甚至從自己的每一次起心和每一瞬動念……
李友德甚至懷疑這個人能鉆進別人的腦子里竊取別人的記憶!他沒有辦法再強裝鎮(zhèn)定,他現(xiàn)在只想從這里逃出去!
宋睿無需對方回應已知道自己猜對了,他一邊述說一邊觀察李友德的反應,慢慢補充并完善這個故事。其實做出以上推測并不難,李友德平庸且艱難地活了三十多年,若是早能異變,也不至于混成這樣。如此,他的能力肯定是突然產(chǎn)生的,再加上梵伽羅的提點,答案便昭然若揭。
宋睿忽然感到很無趣,把擦得異常透亮的眼鏡戴回鼻梁,輕笑道:“有鑒于你兩次三番向我撒謊,而且該知道的我也都知道了,所以我們的交易就此取消。李先生,你還有兩個小時,祝你安息。”
李友德往前一撲,焦急地吶喊:“等等,等等!你還想知道什么,我說,我全說!我老老實實、原原本本地告訴你們,求你們讓我見他一面!”
宋睿卻不予理睬,徑直往前走。
孟仲順勢問道:“梵伽羅從你這里拿走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李友德迫不及待地說道:“是我祖上傳下來的一個微雕!我奶奶讓我好好保管,說是能實現(xiàn)我的愿望。那微雕的做工非常精致,我估摸著能賣不少錢,就裝在項鏈的墜子里,一直戴在身上。那天我特別想從手機里弄錢出來,微雕就變成一縷光,鉆進我身體里去了,它真的實現(xiàn)了我的愿望。我長出的那些手只要碰一碰別人,指紋就能變得和別人一樣,所以他們的手機到了我手里,很快就能解開。你們幫我把微雕要回來,救我一命,我就把它上繳給國家!真的,你們信我!”
孟仲微笑頷首:“好的,我們會去幫你找微雕。”
李友德立刻就被安撫了,喘著粗氣倒回高枕。
孟仲又問:“那你奶奶是從哪兒得來的微雕呢?”
“不知道,我奶奶說是祖上傳下來的,讓我好好收著。我也有很多問題想問她,但是她已經(jīng)死了兩三年了。”
李友德的家庭背景早已被孟仲調(diào)查得一清二楚,于是他不再多問,笑瞇瞇地說會去找梵伽羅,然后走出病房。
宋睿站在長廊的盡頭等待,語氣十分冰冷:“你要去找梵伽羅?”
“怎么會?”孟仲想也不想便搖頭:“其實我們從高一澤那個案子開始就已經(jīng)注意到梵伽羅了,得知你對他做的側(cè)寫,我們當時還緊張了一陣,想著要不要采取什么強制措施。”
宋睿俊美的臉龐忽然繃得很緊,緊到脖頸的青筋都條條浮現(xiàn)。能讓他感到緊張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只要一提起“梵伽羅”三個字,他的所有情緒就能輕而易舉被挑動。
孟仲笑睨他一眼,繼續(xù)道:“但事實證明你對他的解讀完全是錯誤的。他并不是什么反社會人格,正相反,他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敬畏和熱愛。他幫助白幕改變命格,卻不求回報,他并不貪婪;三分鐘預言,被他詛咒的那四個人,罪孽較輕的只是受了一點皮外傷;把少女當貨物販賣的慶姐卻瞎了一只眼;手里沾滿鮮血的四哥在躲避警察的追捕時摔成了半身不遂。梵伽羅篤信因果善惡,所以他更知道作惡的下場是什么,他是有底線的;”
孟仲走到更為昏暗的角落,沉聲道:“是他讓我們注意到崇明,經(jīng)過調(diào)查,這人手里的命案也不少,從五歲開始,他身邊的人總會莫名其妙死亡,卻又找不出原因。如不是梵伽羅,我們根本沒有辦法對付這種人,崇明的能力簡直能與死神一較高下!但是與梵伽羅交鋒后,他便自食其果了,我們對付不了的人,梵伽羅總能對付,他把崇明變成了半人半狗的怪物,讓對方清醒著度過這不人不鬼的余生。在那之后,他似乎擁有了崇明的能力,并復活了許藝洋。”
孟仲喟嘆道:“你能想象我們當時緊張不安的心情嗎?我們本以為他是一個有原則有底線的人,但他讓死人復活的做法卻推翻了這一判斷。我們又以為他會讓許藝洋去復仇,手刃親生父母什么的……”
聽到這里,宋睿冷笑道:“不僅我會出錯,你也錯得離譜。”
孟仲頷首道:“是的,到最后我們才發(fā)現(xiàn),這種想法簡直錯得離譜。他把那個孩子從地獄里拉回來,為的只是實現(xiàn)對方最后一個愿望罷了。你能想象我當時的復雜心情嗎?我們密切監(jiān)視著他,所以我們知道他對輪回的看法。他對廖芳說:違背命運就是用肉身阻擋火車,最終的下場只會是粉身碎骨,但是為了實現(xiàn)一個已經(jīng)死了的孩子的最后的愿望,他卻寧愿去阻擋這列火車。他對所有的生靈,即便是早已死去的,都懷著極大的敬畏。”
孟仲放慢了語速,“經(jīng)過長時間的觀察,我們發(fā)現(xiàn)梵先生是一個篤信善惡有報,心懷堅定信念的人,他只做他認為對的事,哪怕那會損傷到他自己。這樣的人已經(jīng)很少很少了,堪稱鳳毛麟角,所以我對他是極為尊重的,即便是逆轉(zhuǎn)陰陽的詭異能力被他所掌控,我也并不覺得緊張不安。我相信他的為人。這次他從李友德體內(nèi)拿走的東西,我也不準備要回來。能實現(xiàn)所有愿望的玉佩,聽上去很美,但仔細想想你就會知道那是何其可怕的一種存在。連我自己都不敢保證能完好地保存它而不動半點邪念。但是我相信梵伽羅可以,他的意志堅不可摧。”
宋睿一邊冷笑一邊朝電梯走去:“你們不是尊重他,你們只是不得不信任他。若是安全部能夠處理這些頻發(fā)的詭異事件,你就不會找我來幫忙,也不會舉辦什么靈媒選拔,更不會盯上梵伽羅。你們現(xiàn)在有求于他,且拿他毫無辦法,對嗎?”
宋睿摁了下行鍵,緩緩說道:“你們猜,梵伽羅知不知道你們在監(jiān)視他?”
孟仲立刻否定:“不可能,我們的情報人員是什么水平,你應該知道。”
宋睿走進電梯,笑容諷刺:“我敢打賭他一定知道,他只是懶得理會你們罷了。沒有人能操控他,你還是盡早打消那些念頭吧。”
“見面的時候我會親口向他求證。宋睿,你變了很多,你現(xiàn)在的樣子像一個正常人。”孟仲的話被徹底隔絕在了緊閉的電梯門外,他盯著這塊冷冰冰的金屬板,無奈一笑。</br>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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