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林念慈急切地撕扯著身上的繃帶, 只可惜她的十根指頭也被手榴彈炸爛了,如今還沒長全,動作十分緩慢。眼看梵伽羅大有把所有秘密都揭穿的架勢, 她只能朝知非道長看去, 用眼神祈求他的幫助。
知非道長默默退后,冷下面色。
林念慈又看向長生和長真, 那微微閃爍著淚光的眼瞳竟然十分清澈干凈, 像個全然無辜的孩童。
長生和長真卻在這樣的目光中感到了更為深切的寒冷。原來直到現(xiàn)在, 她還不覺得自己有錯, 她依然認為是梵伽羅傷害了她。
兩人背轉(zhuǎn)身, 不愿再看。
林念慈的眼淚瞬間就下來了, 用裹著紗布的手,沖林念恩招了招,模樣既無助又脆弱。
蜷縮在墻角的林念恩連忙把腦袋埋進雙臂和雙膝之間, 身體瑟瑟發(fā)抖,“她是妖魔鬼怪,她是妖魔鬼怪, 她是妖魔鬼怪”飽含恐懼的嗓音源源不斷地從他口里溢出來,仿佛這樣就能洗去曾經(jīng)的那些迷戀和不問緣由的回護。
你問他后悔嗎肯定是悔的,很悔, 很悔
然而最為疼愛宋恩慈和林念慈的玄誠子, 臉上卻沒有絲毫悔意, 反倒極為篤定地開口“這條罪名是莫須有的。”
是的,他清清楚楚地知道, 這條罪名是莫須有的。華國僅存的七條龍脈就是他拼死保下的, 其余的數(shù)條龍脈則毀在陰陽師手里。建國后,玄門每年都會派人去巡視龍脈, 未曾發(fā)現(xiàn)任何異狀。它們都還好好地盤踞在這片大地,孕育著杰出的生靈。
所謂斬殺龍脈的彌天大罪,實則一個彌天大謊而已。
發(fā)現(xiàn)梵伽羅也會說謊,玄誠子竟莫名地松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的心理出了問題,卻沒有辦法控制。如果梵伽羅身上能夠多一個污點,宋恩慈是不是就會顯得無辜一些
說來說去,他總是不愿相信自己親手教養(yǎng)長大的孩子,會變成這樣一個面目全非的惡徒;而被他一直防備甚至厭憎的梵伽羅,卻從六歲稚齡到現(xiàn)在,都默默守護著這個世界。
他是玄門第一人,他的判斷力不可能這么拙劣。
好在玄門中人雖然極度仇視林念慈,卻還是實事求是地說道“斬殺龍脈這件事是不可能發(fā)生的,自護龍大戰(zhàn)后,我們玄門每一年都會派高手去龍脈附近查看,它們雖然氣息微弱了一些,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恢復到鼎盛狀態(tài),但確確實實是活著的。”
梵伽羅把那塊黑色陰玉,以及揉捏在一起的灰色陽玉,攏入掌心,攝入身體,然后指了指自己座下的那條黑龍,沉聲道“你們確定當年的七條龍脈,均被你們救下了嗎”
“當然確定龍脈散發(fā)的氣息我們總不會認錯”玄門眾人紛紛篤定開口。
梵伽羅看向面色如霜的玄誠子,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師父,怨氣沖天這個詞兒,你聽說過嗎”
玄誠子盯著自己沾染了幾滴鮮血的劍尖,眉眼間掛著冷漠。他不想回答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梵伽羅對他的態(tài)度不以為意,只是徑自說道“人若枉死,怨氣都能沖天,你說龍若枉死會怎樣守護國運的龍若是枉死,且還死在自己養(yǎng)育的子民手里,又會怎樣”
“我不想聽你的胡言亂語。你若是為當初那些事感到不平,我自會把恩慈帶回去處理。”玄誠子一字一句冷冷開口。
忙著拆繃帶的林念慈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氣。師父還是愿意護著她的,處理便處理,大不了被關(guān)上幾十年而已,忍一忍就過去了。
梵伽羅瞥了林念慈一眼,同樣冷了音調(diào)“師父,我到底是不是胡言亂語,你自己聽一聽這沖天的龍怨就知道了。”他垂下指尖,往那雕刻在法陣中心的黑龍點去。
只一瞬間,被點亮了雙眼的黑龍就張開嘴,發(fā)出穿云裂石的長嘯。
“是龍脈,活著的龍脈”有人捂著刺痛的耳朵高喊。
“這里怎么會有一條龍脈”
“不對,這噬魂陣下面還有一個陣”
“阿彌陀佛,是困龍陣。誰人竟然把一條活著的龍脈困于此處”常凈大師目力最佳,只一眼就堪破了隱藏在噬魂陣下方的那個散發(fā)著黑芒的陣法。
玄誠子定睛一看,頓時駭然。那是他們天水派的又一個不傳秘法困龍陣,常凈大師之所以能辨認出來是因為他當年也參加了護龍之戰(zhàn)。
而玄誠子就是用了這個陣法才保下了僅存的七條龍脈。
但眼前這個陣法又是誰畫的梵伽羅從未學習過天水派的任何秘術(shù),他理當是不知道的。
“這陣法是師叔所畫。當年他并沒有斬殺韋埔村的那條小龍脈,而是將它轉(zhuǎn)移到此處,困在法陣里。你們當年安在他頭上的罪名,才是真的莫須有。”梵伽羅用平靜的語氣道出了又一個驚天隱秘。
玄誠子終于站不住了,劍尖拖著地面,接連倒退好幾步,恍惚道“他既然沒有斬殺過龍脈,卻又為何不辯解”
“這是師叔的記憶,你拿去自己看吧。”梵伽羅從自己的心臟里取出一個近乎于黑色的陽玉,朝玄誠子拋去。
玄誠子握緊那枚冷得像冰塊的玉佩,原本毫無表情的臉龐竟顯現(xiàn)出凄惶的神色。
他的軟肋有兩個,一是師弟,二就是宋恩慈。這么些年,他為何把梵伽羅恨入骨髓
因為他最在乎的兩個人,總是或直接,或間接地死在梵伽羅手里。
然而現(xiàn)在,他隱隱預感到,自己內(nèi)心的秩序,或許會在拿到這塊玉佩后盡數(shù)坍塌,化為不可承受之重。
梵伽羅見他握著玉佩久久不動,便追憶道“還記得嗎當年師叔在一次除魔任務中受了重傷,快要死了,是你召開宗門大會,集全門意志,強逼我動用玉佩的力量去救他。在那場大會上,舉起手,明確地表示反對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我,一個是師叔本人。”
“你不是靈者,永遠不會知道那塊玉佩的秘密,所以你也不知道用它救活師叔會造成怎樣的后果。我的堅決反對,看在你眼里就是無情無義;師叔的堅決反對,看在你眼里就是為了遷就我。但是你可曾知道,師叔其實也是靈者,他本該成為天水派的靈子,卻費心隱藏了這個秘密。”
“他竟是靈者”玄誠子徹底驚住了。
“是的,他是靈者,卻因為好奇,在未曾測試靈力前偷偷潛入宗門密地,觸摸過那塊玉佩,由此知道了所有秘密。他害怕承擔這份責任,便偽裝成普通弟子。”
“所以你讓我去救他,他會那么反對。他寧愿死也不愿成為的奴隸,更不愿我的靈魂因結(jié)下這個因果而被玉佩吞噬。”
“可是人越是害怕什么,就越是會遇見什么。我們一個是幼童,一個是重傷瀕死的人,根本沒有發(fā)言權(quán)。到最后,我們還是按照你的意愿去做了,我的靈魂因為這個因果,被那塊玉佩鎖定,終有一日會被吞噬。師叔的體內(nèi)則被種下了一顆惡魔的種子,不知哪天就會墮入深淵。”
“當我把玉佩壓在他的心臟上,促使他的傷口愈合時,身為靈者的我們,透過廣袤的天地和流轉(zhuǎn)的時空,共同看見了一個可怕的未來。”
“什么未來”玄誠子的嗓音竟脆弱得發(fā)抖。
“你透過師叔的記憶看一看就知道了。”梵伽羅閉上眼,鎖住了瞳孔里滿溢而出的淚水。
玄誠子正不知所措,那塊玉佩便自發(fā)地融入他的掌心,將他拉入了一個不斷閃爍著光影,卻又遍布血色和黑暗的世界。他站在這個世界的上空,看見幼小的梵伽羅,顫著手,把一塊玉佩壓在師弟胸口。
師弟想要阻止,無力的手卻只能覆在那只小小的手上。兩人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虛空,仿佛預見了什么。
而玄誠子也瞬間被拉入這個虛空,看見了華國龍脈被一條一條斬殺屠戮的可怕場景,然后便是戰(zhàn)火肆掠,生靈涂炭,血流成河。那些穿著倭裝的畜生,揮舞著長刀,在大街上盡情砍殺平民,一邊殺一邊發(fā)出瘋狂的笑聲。
在他們身后是堆了滿地的尸體,和染了滿街的血泊。
整座城市都籠罩在數(shù)不盡的冤魂化成的黑霧里。這就是龍脈斷絕的后果,這就是國運衰竭而致的滅世浩劫。
枉死的平民與被斬殺的龍脈,共同凝聚成遮天蔽日的怨氣,讓這個國家從此陷入了地獄。
玄誠子原以為自己的道心早已堅不可摧,卻直至此時才發(fā)現(xiàn),并不是。他的道心,已經(jīng)被這慘絕人寰的景象撕成了碎片。他止不住地流下兩行淚水,又發(fā)出困獸一般的悲鳴,恍惚中竟覺得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他救不了他的國家,也救不了他的民族,如是茍活,莫如同歸于盡
他握緊手中的劍,狠狠朝那些獰笑的倭鬼砍去,卻猝然發(fā)現(xiàn),這條血色長街竟像泡沫一般消失了,他重新回到了師弟重傷的那一日。
垂眸往下看,師弟和梵伽羅手握著手,表情都驚恐到了極致。他們已然明白這段幻象所代表的含義。
于是從那一日起,師弟開始四處查探,耗時兩年,終于在韋埔村發(fā)現(xiàn)一條小型龍脈,并秘密將它困在一處冥淵,借濃濃的冥氣掩蓋了龍氣。龍脈被剝奪的土地將變成一片荒蕪,于是他又耗時兩年,慢慢地把韋埔村的村民全都轉(zhuǎn)移出去。
在這最后的兩年里,他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去加固那個困龍陣,目中的清明卻越來越少,而黑暗則越來越多。
他既想保住龍脈,又想把小小的梵伽羅從那塊玉佩的禁錮里拯救出來。因為那是他的孩子,不是親生,勝似親生。
但是該怎么做呢沒有足夠強大的實力,誰能打破因果鐵律
于是他想到了成神,卻又否定了收集信仰和功能這兩個正常的途徑。他的眼界和魄力不是宋恩慈可比的,于是他很快經(jīng)由天水派流傳下來的各種禁術(shù),推導出了一個成神禁術(shù),那就是祭天法。
所謂祭天,便是拿千千萬萬的生靈當祭品,或者說墊腳石,來鋪就自己的成神路。成了神,就可以打破世間一切規(guī)則,斬斷所有因果。
禁術(shù)成形的那一刻,他開始墮落了。透過這段記憶,玄誠子甚至能看見他漆黑瞳孔里偶爾流轉(zhuǎn)的血色光芒。那種眼神,與幻象里的倭鬼有什么區(qū)別
玄誠子的心臟因為這個發(fā)現(xiàn)而鈍痛,想要伸手挽救這個逐漸滑入深淵的靈魂,卻無能為力。那早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了。
所以說,是多么可怕的一個東西,明明師弟的出發(fā)點是因為愛自己的孩子,其結(jié)果卻變成了滅世。
終有一日,師弟帶上刻畫祭天陣的工具,朝宗門外走去。他覺得光是獻祭一座城的百姓還不夠,或許可以把那條龍脈也獻祭進去。反正他是要成神的,他有足夠的實力保護自己的國家。
“不,不要去,不要做那樣的事。”玄誠子從半空落下,亦步亦趨地跟隨在他身邊,沖他的耳朵大喊。
可他聽不見,反倒加快了步伐。
忽然,一雙小手拉住了他的大手,一道微弱卻堅定的童音似定身咒一般阻住了他的腳步。
“師叔,別去。救了你是梵兒做過的最開心的事,梵兒從未后悔。師叔若是去了,梵兒便主動讓那塊玉佩把我吃掉。”小小的孩童掏出玉佩,信誓旦旦地說道。
師弟的腳步驟然停頓,血色雙瞳一瞬間恢復了清明。
他半蹲下去,顫聲道“你知道了”
“我聽見了這里發(fā)出的聲音。”年僅九歲的孩子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他是天水派最強靈子,他自然聽得見如此強烈的。
“師叔,你還記得你與我說過的盤古大神的故事嗎你告訴過我,我們這些修者就算是死,也要把身體里的最后一絲力量回饋給天地,因為是這方天地養(yǎng)育了我們。師叔,你留下,不要去。”
九歲的孩子死死拉住了玄陽子的手,焦急地說道“不要成神,不要走。”
“好,我不成神。”玄陽子落下淚來,心中的羞愧像潮水一般涌上心頭。
他終于清醒了,卻又害怕自己早晚有一天會被拉入深淵,于是從褡褳里取出一把削鐵如泥的匕首,慎重交代“倘若某一天,師叔犯了無可挽回的錯誤,你必須親手殺死我。”
九歲的孩子嚇得哭起來,雙手背在身后,死活不愿意拿匕首。
玄陽子把手搭在他肩頭,語氣冷肅“如果你連我的錯誤都不能制裁,那你如何捍衛(wèi)這片土地你現(xiàn)在應該明白你終其一生都將活在怎樣的煉獄里了吧若是不能堅強,那你就只能選擇自戕,因為你捱不過去便會墮落成魔。懦弱的守護者對這片土地是威脅,是災難”
“守護者”這三個字分量極重的字眼,就這樣被玄陽子安放在了一個九歲孩童的身上。
而總是以天水派守護者自居的玄誠子,卻在此時被羞愧壓彎了脊梁。
看著慢慢握緊匕首,流著淚慎重點頭的九歲孩童,玄誠子的腦海里忽然響起一個譴責的聲音――仇恨這個孩子,你怎配清理門戶,你怎配
恍惚中,記憶里的場景隨之一變。玄陽子放棄了祭天成神的想法,卻還是沒能逃過上天的懲罰。兩年的時間終究太短,而韋埔的村民又太過留戀故土,不愿離去,于是在龍脈斷絕后遭遇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地震。
村里死了十幾口人,玄門派人去查,自然而然便把玄陽子這個罪魁禍首揪了出來。
玄誠子眼睜睜地看著師弟跪在三清殿前叩首領(lǐng)罪;又眼睜睜地看著過去的自己與他怒而打斗起來,更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雙雙重傷倒地,不得動彈。
然后,最讓他無法釋懷的一幕發(fā)生了。小小的梵伽羅走了進來,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干脆利落地扎穿了師弟的心臟。
過去的玄誠子每每想起這一幕,心中的恨意就像洪水一般決堤,但今日再看,他感到的卻是痛徹心扉的哀悔。
換上師弟的視角,他才看見梵伽羅那張小臉是如何地被淚水淹沒,又是如何地咬破了嘴唇和齒齦,露出凄絕的表情來。而師弟的臉上卻掛著鼓勵的微笑,食指微微一勾,用唇形無聲說道做正確的事,莫猶豫。
什么是正確的事
對梵伽羅而言,正確的事就是制裁墮魔者,守護這片土地,守護所有生靈。
難以想象一個十歲的孩子,肩頭卻扛著如此沉重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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