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第二百七十三章
玄誠子的悲鳴直到走出去老遠還能聽見, 現(xiàn)在的他哪里還顧得上清理門戶,只一心想把林念慈救回來。格!格*黨&小說
梵伽羅一邊跑一邊低語:“你膽子真大, 竟然敢當著我?guī)煾傅拿嫠阌嬃帜畲??!?br/>
“正是因為你師父在, 才最容易算計到她?!彼晤]p笑一聲,似乎覺得剛才的場面十分有趣。
“嗯?”梵伽羅深感疑惑。
“你跟我說過她的成長經(jīng)歷, 所以我大致能判斷出她的心理狀態(tài)。在她的心目中, 你師父是她的保護神, 是這個世界上最厲害的人。在你師父身邊,她一定是最放松也最有安全感的?!彼晤7治龅馈?br/>
“她這樣認為也沒錯,我?guī)煾笍膩聿粫屗軅?。”想起曾?jīng),梵伽羅再也不會感到艷羨, 而是滿目的平靜。
“所以你看,當一個人最為松懈的時候,才是最容易被算計的時候, 更何況林念慈與你師父一脈相承,都很看不起普通人。當我靠近的時候, 在她眼里大約等同于一只螞蟻在靠近。人會去防備一只螞蟻嗎?不會的。”說到這里,宋睿又是一聲輕笑。
梵伽羅卻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在你手里, 她竟然絲毫也不反抗, 像個嚇傻了的孩子一樣。我都要開始懷疑, 那古董案是否真的與她有關(guān)。她似乎沒有那樣的能力?!?br/>
“不要懷疑自己,作案的人是她, 被輕易算計的也是她?!彼晤2聹y道:“她應(yīng)該封閉了自己的記憶, 變成一個嬰兒重新長大。她是宋恩慈, 卻也是林念慈,就像一個身體里擁有兩個人格。風平浪靜的時候,她是天真善良的林念慈;遇見致命威脅的時候,她卻又會變成宋恩慈,去應(yīng)對殘酷的外界。所以我才沒能從她身上看見偽裝的痕跡?!?br/>
“看來她早就防著我了,果然長大了。”梵伽羅搖頭輕笑,似覺有趣,腳步卻越來越遲緩。
宋睿否定道:“這回你高看自己了,封閉記憶不是為了防你,是為了防你師父。她殺了你,在外漂泊近百年,等到身體重傷快支撐不住的時候才敢回去見你師父,是因為什么?”
梵伽羅還未細思,宋睿又道:“是因為她知道,她的演技騙不過你師父。你師父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她殺了你,立馬回去,你師父能看出她的心虛和不安。所以她要等,等時間過去,等事情淡化,等憤怒消減思念上涌。屆時,你師父只會為她的歸來感到高興,又怎么會懷疑她?”
“她不得不換一個身份活著,卻又想繼續(xù)留在你師父身邊,那她就必須讓自己真的變成一張白紙,否則你師父一定能看出破綻。把自己都騙過去了,她才能騙得過你師父?!?br/>
“她很天真,也很自負,殺了你之后,她可能根本就沒想過你還會再回來,又怎么可能防備你?!彼晤u頭低語:“人心很難算計,但人心又很容易算計,只要抓住那個弱點就行了。她知道自己就是你師父的弱點,所以她從一開始就立于不敗之地。以自己的名義把自己托孤給你師父,她就能風風光光、平平安安地活在你師父的羽翼之下。”
“原來是這樣……”梵伽羅恍然大悟,感慨道:“為了留在師父身邊,她真的費心了?!?br/>
宋睿蹲下身,把手探入梵伽羅的腿彎,將他抱起來,飛快朝前奔跑,一邊喘息一邊叮囑:“別提她了,我們保留一點力氣?!?br/>
“不提她?!辫筚ち_不斷加固腹部的空間,語氣帶上了輕快:“我就知道,在千夫所指的時候,只有你會幫我?!?br/>
宋睿直直往前跑,嗓音變得粗喘:“我不幫你,誰幫你?”
他說得那么理所當然,仿佛把自己的一切押在梵伽羅身上是一種宿命。他可以為他不畏生死,也可以為他不懼強敵。明知道這片樹林到處都是殺機,他還是來了,只因他不愿留在安全的所在,獨自存活下去。
“哪怕所有人都站出來指責我,你也會一直相信我,對嗎?”梵伽羅本想微笑,卻吐出一口血沫。
宋睿奔跑的速度加快幾分,嗓音嘶?。骸澳钱斎?,這是我們的約定?!?br/>
約定這個詞真好啊。梵伽羅抹了抹殷紅的嘴角,眼里透著追憶:“你知道嗎,我生而知之?!?br/>
宋睿垂眸看他,瞳孔里布滿驚異,但這驚異卻不是因為他妖孽一般的出身,而是因為他的坦誠。
“生而知之是什么樣的感覺?”宋睿順著話頭問下去。
“感覺不是很好。”梵伽羅的眼瞳逐漸失去焦距,仿佛穿透了黑霧和遮天蔽日的樹冠,看向了久遠的過去。
“我出生的時候,我母親的產(chǎn)房內(nèi)紅光大放,赤色如血,驚動了很多人。當時便有一名游方道人找上門來,指著我斷了一句妖孽。我父親和母親深感恐懼,第二天就把我扔在了荒郊野外?!?br/>
梵伽羅的語氣十分淡漠,仿佛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宋睿的心卻因為這短短的幾句話而絞痛不已。因為生而知之,所以什么都記得,也懂得,于是從降生之日起,懷里的人就開始了長達一生的痛苦折磨。他真的是妖孽嗎?不,恰恰相反,他是靈者??!他本該獲得一個精彩美滿的人生。
“別說了!”宋睿的嗓音已沙啞得不成樣子。他以為梵伽羅的心里只有光明,不染塵埃,卻原來他與自己一樣,都曾生活在深淵里。
“現(xiàn)在不說的話,我怕以后沒機會了?!辫筚ち_雖然說著絕望的話,眸光卻是平靜清透的。
宋睿的眼淚落在他臉上,是熱的,而他口里吐出的鮮血卻是冷的。
梵伽羅舔掉這滴淚,虛弱道:“別哭,你的淚很苦?!彼纳囝^沒有味覺,那么這苦意便是從宋博士的心底里散發(fā)出來的。他不想讓他苦。
宋睿狠狠閉了閉眼,讓自己千萬別再顯露出脆弱的模樣。如果連他都垮了,誰還能把懷里這人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梵伽羅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繼續(xù)道:“但是我很幸運,只在寒風里躺了一會兒就被一個老乞丐撿到了,他把我又帶回了平安鎮(zhèn),用淘米水把我養(yǎng)大?;蛟S是因為我長得乖巧,討飯的時候,別人總愿意多給我?guī)着趺?,日子倒也并不難過。我的母親常常會派遣她的奶娘來城外的破廟看我,給我送一些吃食。她一直記掛著我?!?br/>
宋睿的心卻因為他語氣里的滿足而感到一陣揪扯。只是被人記著,他就已經(jīng)如此快樂了嗎?因為生活太苦,所以哪怕只是一點點甜也足夠回味?不,不是這樣的,他值得更好的,因為他本身已足夠好。
“后來,因為民亂,朝廷派兵殺了全城的人。我被我的養(yǎng)父壓在身下,抹了滿臉鮮血,因此躲過一劫。所有人都死了,他們曾經(jīng)從自己的碗里給我節(jié)省了一口飯,將我養(yǎng)大,我得報恩。我從尸堆里爬出來,倉皇四顧,忽然就產(chǎn)生了一種很玄妙的感覺?!?br/>
“我得救他們,活人、死人,都要救?!?br/>
“無需翻看尋找,冥冥之中我自然知道誰還活著,誰已經(jīng)死了。我把活著的人妥善安置,又找出一本經(jīng)書,為死了的人超度。我不知道那樣做有沒有用,我只是憑直覺在行事。我受人一飯之恩,便要還養(yǎng)育之情。我雖然被父母丟棄,可全城的百姓都是我的父母。”
宋睿緊抿著唇,并不搭腔,不是對那些往事不感興趣,而是他害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哽咽。一個小小的孩童,哪里來的那樣重的責任感?一口飯而已,值得嗎?
梵伽羅用陡然輕快了很多的語氣告訴他,這樣做值得。
“我一邊給氣息尚存的人喂食,一邊念經(jīng),不知不覺,城中的血氣淡了,天上的云開了,一縷陽光照射下來,驚走了盤旋而下的禿鷲。被我拖出來的那些原本奄奄一息的人,全都活了。”
“后來,一群大和尚來了,幫助我埋葬了滿城尸體,把我?guī)堧[寺安置。他們叫我佛子。”
聽到這里,宋??偹阏{(diào)整好了心態(tài),啞聲道:“所以你原本是要當和尚的?”
“對,我原本是要當和尚的?!辫筚ち_低聲一笑,仿佛憶起了很美好的事,“只不過我?guī)熓鍋砹耍霂胰氲篱T?!?br/>
宋睿知道他后來的遭遇,于是沉聲道:“你應(yīng)該當和尚的。”
“不,遇見師叔是我此生最大的幸運。我從來未曾后悔。”梵伽羅嘴角的笑容久久未曾消散,嗓音里也帶上了勃勃生機:“我?guī)熓灏盐曳胖迷诳盏厣希c老和尚分別站在兩頭,讓我自己選。選了他,我就是道門的靈子,選了老和尚,我就是佛門的佛子?!?br/>
“老和尚為人嚴肅,只是站在原地說了一些度化眾生的大道理,我聽得懂,但我沒挪步。我?guī)熓鍙牟级道锾统龊芏嗑傻男⊥嬉鈨汉鸵淮t艷艷的糖葫蘆,沖我招手,笑得親和而又燦爛?!?br/>
梵伽羅笑得越發(fā)輕快:“看見那串糖葫蘆,我就奔他去了?!?br/>
聽到這里,即便是滿心凄苦的宋睿也忍不住低笑起來。他幾乎能夠想象這人邁著短短的雙腿一搖三晃地奔跑的場景,那一定很可愛。
“我?guī)熓逡贿吂笮σ贿叞盐冶饋?,在我臉上輕輕吻了一下。只那一下,我就深刻地意識到,選擇了他,我此生都不會后悔?!辫筚ち_的臉上帶著神往的微笑,眼里卻沁出淚光。
他的語氣很平淡,然而深諳心理學的宋睿卻明白,那個輕如蝶翼的頰吻,在梵伽羅的生命中是如何驚心動魄的存在。一個在饑寒交迫中長大的孩童,生來便被拋棄,不知父愛母愛為何物,不知擁抱的溫度,更不知未來在哪里。
別人的一口飯尚且被他視如天大的恩情,那別人的一個珍而重之的親吻呢?那應(yīng)該是神賜一般的禮物吧?沒有體會過極致的孤苦和寂寥,就不會明白被珍惜的可貴。
那雙把他高高舉起的強健臂膀,那個笑得像陽光一般燦爛的人,那個因喜愛而迸發(fā)的親吻,給予了梵伽羅趟過刀山火海的勇氣,也造就了今日這個落入地獄也不屈的魂靈。
宋睿的眼淚又落了下來,他只恨自己晚生了幾百年,沒能趕上那個時刻,沒能給那個可憐到一無所有的孩子一個輕巧的頰吻。實際上,梵伽羅一生的悲劇都源自這一刻,而他卻始終覺得那是他離幸福最近的時候。
“你師叔應(yīng)該對你很好吧?”宋睿希望答案是肯定的,否則他的心會碎掉。
“師叔待我宛如親子。”
宋睿頓感安慰,就仿佛自己也得到了善待。
“但我最終卻殺了他?!辫筚ち_臉上的淺笑不知何時已完全消失,清透的眼眸布上一層死一般的灰敗。
“我相信你一定是有苦衷的。”宋睿想也不想地說道。
梵伽羅閉上眼,許久無言。不管有沒有苦衷,做了就是做了。他忽然拽緊宋睿的手,低語:“到了。”
“什么?”宋睿還未反應(yīng)過來。
梵伽羅卻掙扎著下地,踉蹌走了幾步。
直到此時宋睿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跑到了一處更為昏暗的地方,空氣里的黑霧濃得像水,源源不斷地往口鼻里灌,令人胸口發(fā)悶的同時更感到惡心欲吐。只因這霧氣太臭了,沖天的腥氣像是一只無形的鬼怪,撕扯著所過之人的神經(jīng)。
梵伽羅一步一步往前走,那霧氣便從他身體兩旁散開,變得薄而淺。
于是宋睿才駭然發(fā)現(xiàn),他竟跑到了一株十個成年人聯(lián)手也抱不住的巨大植物前。無數(shù)細小的藤蔓絞扭成這株植物的樹干,又像海怪的觸手,張牙舞爪地探向四面八方,形成一個望不見盡頭的樹冠。
它周圍的空地佇立著一棵棵人形的樹,有的跪伏在地,有的似在奔跑,還有的仰天做吶喊狀。
梵伽羅一邊朝那株巨大的植物走去,一邊指著沿途的樹人說道:“這是張陽。這是張文成,他們果然都在這里?!?br/>
宋??戳丝催@兩個人不人樹不樹的鬼東西,驚疑道:“你看他們的胸腔?!?br/>
梵伽羅目光下移,看見了兩人破開一個大洞的胸腔,又看了看別的樹人,無一例外在他們身上看見了破洞,有的在腹部,有的在頭部,還有的在后頸。
他把手懸在這些樹人臉前,略一感應(yīng),眸光就微微變了:“他們都是已經(jīng)覺醒的異人,體內(nèi)的玉佩都被掏走了?!?br/>
“是它掏走的嗎?”宋睿指著那棵靜靜佇立在濃霧中的巨樹。
“應(yīng)該是它,難怪張陽體內(nèi)有五六枚玉佩之多,原來都是借了這棵樹的手。圣物就是圣物,哪怕成了精怪,實力也非同尋常?!辫筚ち_扯掉張陽和張文成掛在脖子上的魚形項鏈。
“這個不是你要找的玉佩吧?”宋睿好奇地問。
“這是他們用以收集信仰的工具?!辫筚ち_掌心一合便把項鏈里殘存的信仰吸納一空,補足了之前耗費的靈力。
“難怪張文成要當巨星,張陽要開娛樂公司?!彼晤A⒖叹兔靼琢诉@里面的玄機。收集信仰無非是為了成神。
梵伽羅扔掉已破碎的兩根項鏈,一步一步朝那巨大的植物走去,又爬上它粗壯的根須,坐在柔軟的青苔上。宋睿毫不膽怯地爬上去,站在他身旁。兩人俯瞰這塊空地,這才發(fā)現(xiàn)所有樹人都呈現(xiàn)出一種朝巨樹跑來的姿勢,臉上除了恐懼,竟然還夾雜著向往和貪婪。
他們像飛蛾撲火一般團團圍來,又像信徒朝圣一般急急投奔,卻又最終化為一個個死物。
梵伽羅伸出細長的指尖,一一點著他們已僵化成枯木的臉,嘆息道:“這就是盲目追求力量的下場?!?br/>
宋睿垂眸看他,追問道:“你準備做什么?”
梵伽羅握住他的手,問道:“你相信我嗎?”
宋睿深深與他對視,繼而點頭:“你去吧,我在這里等你?!睙o需更多語言,他已經(jīng)懂得了這個人所要講述的一切。
梵伽羅扶額低笑,為這“你不說我不語,卻能心靈相通”的默契。但凡他與宋博士之中的哪一個是貪生怕死、畏首畏尾的人,都走不到今天。他以為自己永遠都找不到同伴,但事實證明老天爺?shù)陌才庞肋h都那么奇妙。
“做你認為正確的事?!彼晤H嗔巳嗨哪X袋:“如果你不成功,等在這里的我也會死,這個結(jié)局挺好?!?br/>
“是啊,挺好?!辫筚ち_止不住地低笑,末了撤掉腹部的空間,把那株藤蔓放出來。
與母體離得如此近,那藤蔓只在瞬間就裹住了梵伽羅的身體,將他一點一點扯入粗壯的母樹樹干內(nèi)。
宋睿退開幾步,隱忍地看著這一幕,雙眼熬得通紅,卻始終不敢眨眼。他害怕只是一瞬間的錯過,就是永遠的不復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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