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第一百一十六章
梵伽羅牽著許藝洋的手行走在幽暗的小徑里, 頭頂是婆娑的樹影, 腳下是鋪了滿地的碎石子,不時有嗚咽的風(fēng)吹過, 帶來一絲絲涼意。秋天到了。
許藝洋把全身的重量都墜在大哥哥的胳膊上,小短腿一蹦一蹦地, 像一只行走的小彈簧。他的童年從來到大哥哥身邊的那一天才算是真正開始,在這之后,他終于明白了什么叫做純粹的快樂。
兩人手拉著手走到一號樓, 卻見一團黑影蹲在垃圾箱前, 正翻撿著幾個垃圾袋里的東西, 口中不斷發(fā)出呢喃:“怎么都不知道分類呢,明明告訴他們哪種垃圾要扔在哪個桶里, 為什么總是亂扔。簡單辨認一下垃圾, 給我減少一點負擔不行嗎?我也很累啊……”
一陣響鈴打斷了黑影的念叨,她把電話接了, 那頭馬上傳來一道很不耐煩的聲音:“曲嫻芬, 我明天回來,你把離婚協(xié)議簽了, 我們好聚好散。”
黑影立刻站起來, 將自己暴露在燈光下。她是四樓的住戶,身上穿著一套松垮的居家服, 由于剛才在翻撿垃圾,所以衣服的下擺沾了幾塊污跡,頭發(fā)也沒怎么梳, 只是隨便用指頭扒拉一下就綁在腦后,整個人顯得又邋遢又憔悴。她緊張地說道:“潘大偉我告訴你,我是不會和你離婚的,我拖也要把你拖死!”
那頭的人嗤笑道:“你不簽字也可以,我會上法院起訴。拖死我,你有那個能力嗎?”
電話很快就掛斷了,婦人慌亂地撥回去,那頭卻只是嘟嘟嘟地響,未曾接通。很明顯,她被丈夫拉黑了。她看著已然熄滅的手機屏幕,又看了看腳邊被自己弄得一團臟亂的垃圾袋,終是克制不住地哭起來。
梵伽羅和許藝洋輕手輕腳地從她身邊走過,眼看快要進入大門,卻聽見她哽咽的聲音從背后傳來:“你是住在十八樓的梵伽羅先生嗎?”
梵伽羅默默嘆了一口氣,然后轉(zhuǎn)回頭,溫和有禮地道:“我是,請問您叫住我是有什么事嗎?”
婦人抹掉眼淚,啞聲說道:“梵先生你好,我叫曲嫻芬,是四樓的住戶,我看過你的節(jié)目,我知道你是靈媒。我就想問問你,有什么辦法可以讓我的丈夫打消離婚的念頭?”
梵伽羅上下打量她,反問道:“你確定這段婚姻還有存續(xù)的必要?”
曲嫻芬在他的目光下竟然有些無所遁形。沒錯,她的確過得很糟糕,衣服是寬大骯臟的,臉頰是腫脹憔悴的,頭發(fā)是油膩凌亂的,只一眼就能讓人看出來她此時的境遇。而且她家里的人個個都是大嗓門,對她打罵的時候更是喊得震天響,唯恐全樓的人不知道她只是一個不領(lǐng)工資的保姆和出氣筒。
這樣的日子還有過下去的必要嗎?看見小陸離婚歸家的那一天,她不羨慕嗎?她當然羨慕,她做夢都想逃離現(xiàn)在的生活,可是她逃不開啊!
曲嫻芬強忍淚水說道:“梵先生,不瞞你說,我的確過得不幸福,但是我不知道離婚之后我還能上哪兒。我大學(xué)沒畢業(yè)就跟我丈夫結(jié)婚了,之后便輟學(xué)當了全職主婦。我爸媽早就過世了,沒有娘家可以讓我回,我也沒工作過,養(yǎng)不活自己。離婚了我該怎么過呢?”
“離婚了你可以分到一部分財產(chǎn)吧?”梵伽羅極有耐心地詢問。
“分不到的,結(jié)婚之前我丈夫就預(yù)支了他未來二十年的薪酬,用以兌換了公司的股份,這些都是婚前財產(chǎn),受法律保護,是他個人獨享的。而且他公司目前的股價還比我們當初結(jié)婚的時候低一些,所以婚后收益這一塊也根本沒有。他的所有房產(chǎn)都掛在他父母名下,不能算是夫妻共同財產(chǎn),也就是說,我要是不離婚還能有個地方住,有口飯吃,我要是離婚了就一無所有了?!?br/>
曲嫻芬仰起頭,慘然而笑:“梵先生,不是我不想離婚,而是我不能離啊。我為了這個家把自己最好的青春年華都貢獻了進去,我為了照顧老人孩子放棄了讀書和工作的機會,我現(xiàn)在就是一個廢人,離婚了我能上哪兒呢?我怎么活呢?”
她茫然地望了望四周,卻發(fā)現(xiàn)四周全都是黑暗。
梵伽羅擰眉道:“可是如果你不試著走出去,你怎么知道自己沒有活路呢?”
“我什么技能都不會,肯定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工作就沒有錢,沒有錢不早晚得餓死嗎?梵先生,你有沒有辦法幫幫我?”曲嫻芬說著說著眼淚已經(jīng)止住了,整個人顯出一種詭異的平靜。即便是在求助,她也沒露出迫切或渴盼的表情,仿佛只是順嘴問一句而已。
“抱歉,我?guī)筒涣四悖惺钟心_的人不會養(yǎng)不活自己?!辫筚ち_牽著許藝洋的手繼續(xù)往前走,語氣近乎于冷漠。
曲嫻芬并未失望,也沒惱怒,只是靜靜看著他們的背影,繼而露出一抹苦笑。她早就知道沒有人能幫得了自己,有手有腳的人的確可以養(yǎng)活自己,再怎樣總能有一口飯吃??墒撬桓市陌。龑@個家真的一點貢獻都沒有嗎?離婚了只給一張離婚證就能打發(fā)嗎?那丈夫的父母這么多年以來是誰在照顧?他的兒子又是怎么長大的?
只在家里做做家務(wù)活兒真的像那些男人說得那般一點都不累嗎?不啊,很累,日復(fù)一日的,她都快要累死了。
她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得起來買菜,花一個多小時做飯,完了還得承受各種挑剔;地板不能用拖把拖,得跪著用抹布一點一點地擦,邊邊角角稍微有一點灰塵就會遭到自稱有潔癖的婆婆的謾罵;把整個家打掃干凈已是中午,又該做午飯了;做完午飯繼續(xù)收拾廚房,完了洗全家人的衣服;洗完正準備喘口氣,卻又到了做晚飯的時間;等家人吃完晚飯全都休息了,她還得洗碗、拖地、打掃衛(wèi)生、各處歸整一下。
等她徹底收手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別人的工作時間是八小時,而她卻幾乎十八個小時都在連軸轉(zhuǎn)。若是公公婆婆或兒子有個什么頭疼腦熱,她還得整夜守在床前照顧。
她已經(jīng)做到這種程度了,可是這些人卻還不滿意。丈夫一年到頭不回家,婆婆總是嫌她做飯不好吃,打掃衛(wèi)生不干凈;公公視財如命,一看見快遞包裹就會罵她敗家,更甚者還會訴諸暴力,但那些包裹卻全都是日用品或兒子的電子產(chǎn)品,幾乎沒有一樣是屬于她的;兒子嫌她蒼老憔悴拿不出手,從來不愿意當著同學(xué)的面叫她媽。有一次她去接兒子放學(xué),竟看見兒子被丈夫的情.婦牽在手里,往車上帶。
那女人穿著奢華的衣裙,化著精致的妝容,打扮得像一個貴婦。她揉著兒子的腦袋,笑盈盈地與之說話,態(tài)度親熱得宛若一家人。兒子非但不抗拒,還在同學(xué)跑過來詢問的時候驕傲地說:“這是我媽?!?br/>
聽見這句話,當時的曲嫻芬腦子轟鳴一聲,竟覺得自己仿佛被雷給劈了。可她低頭看看自己,卻又悲哀地笑出聲來:她穿著普普通通的居家服,頂著憔悴腫脹的臉,開著廉價的二手車,拎著幾十塊錢的帆布包,說出去誰會相信她是潘總的夫人?兒子可能一直都將她視為恥辱吧?在公公婆婆日復(fù)一日的貶損下,他也有樣學(xué)樣,從來沒把她當成母親。
公婆的打罵她可以忍受,丈夫的冷落她可以不當回事,但兒子的嫌棄卻是真實烙印在她心底的一抹傷。她也想好好捯飭自己,但丈夫從來不會給她錢,家里的開銷還得從婆婆那里拿,一旦超出預(yù)算,得到的就是一通斥責和謾罵。
她為這個家?guī)缀醺冻隽艘磺?,可到頭來卻什么都得不到,丈夫不是自己的,兒子不是自己的,公公婆婆更是從來沒把她當人看,這叫她如何能夠甘心?但是不甘心又能怎樣呢?她有能力改變自己的命運嗎,她連讓兒子在公開場合下叫自己一聲媽都做不到……
思及此,曲嫻芬終是慘然一笑,然后把雜亂的垃圾一股腦扔進了垃圾箱。
她剛跨入家門,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婆婆就開始質(zhì)問:“扔個垃圾都那么久,你干嘛去了?”
“我在分類?!鼻鷭狗业皖^換拖鞋,嗓音十分平靜。
“我腳趾甲又長長了,你給我泡泡腳,剪一剪?!惫S意地使喚一聲。
“好?!鼻鷭狗叶藖硪慌锜崴o公公泡腳。他有很嚴重的腳氣和灰指甲,脫了襪子味道實在不好聞,剪也不容易剪,因為指甲蓋被真菌感染了,變得很厚很硬,得一點一點地磨。
婆婆在公公脫襪子的時候就已經(jīng)坐遠了,還掩住鼻子露出嫌棄的表情,可是一直備受他們苛待的曲嫻芬卻面容沉靜地應(yīng)付著眼前的一切。她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把他們當成親生父母照顧,為他們干著最臟最累的活,泡腳剪指甲算什么?她連端屎端尿、摳嗓子吸濃痰都干過。
她以為這個世界是可以用真心換真心的,但她嘗試了十多年,換來的卻只有滿身疲憊和內(nèi)心的破碎。
她用銼刀慢慢磨著公公的腳趾甲,表情認真,目光卻是渙散的,當她的視線游移到客廳時,卻發(fā)現(xiàn)那里似乎少了一樣?xùn)|西。
“媽,我的鋼琴呢?”她麻木的臉終于顯露出一絲緊張。
“放在那里礙事,我就讓人拉走賣了。你是不知道,開開每天晚上上廁所都會撞到鋼琴,有一次還把腳趾甲給撞翻了,那叫一個疼喲!”婆婆心疼得直擰眉,仿佛對孫子的遭遇感同身受。
但曲嫻芬卻完全沒有辦法接受這個解釋,“嫌它礙事你們可以挪一挪,為什么要賣掉?那是我媽的遺物啊,我從小彈到大的!你們把鋼琴賣到哪兒去了?我得把它找回來。”曲嫻芬扔掉銼刀站起身,卻被公公一腳踹翻了。
“找什么找,一架破鋼琴,有什么好找的??禳c給我剪腳趾甲,水都快冷了?!?br/>
曲嫻芬爬起來,一聲聲質(zhì)問:“那鋼琴是我奶奶留給我媽的,我媽又留給了我,算是我們家傳家的東西,怎么能賣掉呢?你們?yōu)槭裁床桓艺f一聲?”
“一架破鋼琴,賣不了幾個錢,值得你沖我們叫叫叫嗎?不知道的還以為那玩意兒是什么古董,讓我們潘家占了大便宜。也就是你這種小門小戶出來的才把它當個寶!”婆婆滿臉不屑地翻著白眼。
曲嫻芬的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流。那不僅僅是一架鋼琴,還是她最美最真的回憶,是她未曾實現(xiàn)的夢想,這些人怎么能說扔掉就扔掉?是的,它的確不值錢,可是奶奶和母親曾把她抱上凳子,握著她的手在那架鋼琴上演奏出美妙的樂曲,讓她一瞬間明白了長大之后的自己要干什么——她要學(xué)鋼琴,成為演奏家??墒沁@個夢想?yún)s也因為嫁人而放棄了。
她走到原本擺放鋼琴的地方,倉惶地打著轉(zhuǎn),上下左右四處亂看,仿佛這樣就能把丟失的東西找回來。她的公公婆婆開始罵她,說她腦子不正常,得送去精神病院看看,還說要讓兒子跟她離婚……
對面臥室的門打開了,潘家的大少爺潘開探出半個腦袋喊道:“你們有完沒完?別罵了行不行?”
滿以為兒子在維護自己的曲嫻芬頓時眼睛一亮。
潘開卻又吼道:“老子在打游戲呢,要罵出去罵,別吵到老子!煩死了,整天不干正事,只知道吵吵,我爸娶了你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你要不是我媽,我早就拽著你的頭發(fā)把你拖出去了!”
門砰地一聲被甩上,公公婆婆的謾罵聲果然小了,卻開始拿拖把、抄掃帚,動起了全武行。曲嫻芬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活過來的,一堅持就是十幾年,可是不堅持她又能怎么辦呢?她沒有技能,沒有存款,甚至連年齡也超過了最佳的求職時間段,哪個公司肯要?離開這個冰冷的家,她又能上哪兒去呢?
既如此,倒不如大家一起下地獄吧!被公公抓住頭發(fā)一次又一次往墻上撞;被婆婆指著鼻子像畜生一樣罵;被忽然沖出來的兒子拿拖鞋抽臉時,曲嫻芬如是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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