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注定是一個混亂的夜晚。男人驚懼之下把家里的東西全都砸了, 可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心中越是充斥著暴戾, 那雙手就會變得越強健，甚至于他覺得兩肋之間也有點發(fā)癢, 抬起胳膊對鏡一照才發(fā)現(xiàn)，在那雙怪手之下, 竟然又有樹芽一般的怪手在生長。
    他終于意識到這些手是以自己的戾氣為養(yǎng)料而產(chǎn)生的，體內(nèi)的戾氣越重，它們的生長速度就越快, 而他在公司處處克制, 所以一切都很正常, 回到家就徹底爆發(fā)了。他不敢再摔打東西宣泄怒氣，更不敢揪住老婆往死里打, 只能不斷告訴自己——你得冷靜, 你得克制。
    可是已經(jīng)長出的怪手不會因為這份克制而縮回去，它們始終都在, 撕扯著他身邊的一切, 并不受他的控制。它們因暴戾的欲望而生，破壞是它們的天性。
    男人今天依然沒能把那樁大生意談下來, 這意味著最近一段日子他必須加班加點, 半點都不能松懈。若是在這種時候請假休息，那意味著把成功的果實拱手相讓, 提成、升職、加薪，都將化為泡影。三十出頭是男人的黃金期，這個時間段若是沒能取得太大的成功, 到了四十歲只會不斷走下坡路。
    男人已經(jīng)爬到半高不低的位置，若是不能往上，便會直接墜落，而他沒有強硬的背景和豐厚的儲蓄，他承受不起墜落的后果。他看著這雙瘋狂舞動的怪手，又摸了摸兩肋處，已長出半尺長的細(xì)弱的另一雙怪手，滿心都是痛苦和絕望。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
    砍吧，今晚砍斷，明天早上大概就能愈合，然后便可以正常地去上班。這樣想著，男人沖躲在臥室里的陸丹叫喊：“你死哪兒去了？快給我出來，把這雙手也給我砍掉！”
    陸丹只磨蹭了一會兒便從臥室里挪移出來，臉上寫滿恐懼。
    有了早上的成功經(jīng)驗，這一次，陸丹是睜著眼的。她一邊掉淚一邊砰砰砰地劈砍，動作依然不利索。廚房里鮮血四濺，還有男人痛苦的嘶喊和低吼，然而在往日，這痛到極致的嘶喊原本是來自于女人的。
    不知不覺，他們的處境已完全顛倒。
    又一個黑色塑料袋被扔進(jìn)垃圾桶，陸丹嫻熟地為丈夫包扎傷口，洗澡換衣，扶上床睡覺。今天晚上，她沒有遭受太多虐打，閉上眼，腦子里浮現(xiàn)的全是剛才的場景，不再只有觸覺和嗅覺，由于全程睜著眼，這一次她能清晰地憶起那些畫面，很血腥，很殘暴，然而不知道為什么，她卻在這血腥殘暴中睡著了，睡得很沉很沉，連往日頻繁造訪的噩夢都沒來侵襲。
    真奇怪！經(jīng)歷了那樣的事，我竟然沒失眠，為什么？早上蘇醒時，陸丹默默感受著自己精神飽滿的身體，心里有一萬個不解。
    她習(xí)慣性地給丈夫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餐，對方卻并沒有吃幾口。看得出來，由于連續(xù)性地失血，他的身體變得很虛弱，腸胃也陷于疲軟，沒有什么胃口。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他依然得去上班，因為沒有工作他就會失去一切。
    看見他略有些踉蹌的背影消失在電梯口，陸丹默默想到：其實老公也很不容易啊！
    雖然如是感嘆，但她的心里卻沒有半點類似于心疼不舍的情緒，這和以往的她完全不一樣。就算再痛恨丈夫，當(dāng)對方病倒時，她也會不自覺地緊張擔(dān)憂，然后頂著對方的打罵悉心照顧。她試圖用這種委曲求全的方法去感化丈夫，從而獲得溫柔的對待。
    然而那根本沒用，男人不會被感動，反倒時常辱罵她是個賤皮子。
    但現(xiàn)在不會了，自己作踐自己的事，陸丹再也不會去做了。她面無表情地關(guān)上門，走進(jìn)廚房，對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睦鞍l(fā)愁：一二三，總共三雙怪手，她卻不敢去扔，因為小區(qū)里住戶很少，誰家扔了什么東西，環(huán)衛(wèi)工人略一點算就能知道；扔進(jìn)湖里也不行，岸邊太淺，很容易看見；綁上石頭扔進(jìn)湖心倒是一個辦法，但唯一的快艇好像壞了……
    陸丹暗自琢磨一陣，最終選擇放棄。
    晚上，丈夫早早回來了，工作似乎很不順，卻強忍著沒發(fā)脾氣，于是陸丹過了一個罕有的平和的夜。
    第三天，家里依然風(fēng)平浪靜，但廚房里卻飄出一股怪味，熏得丈夫十分難受。他找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那三只怪手竟然沒被扔掉，這會兒已經(jīng)腐爛，于是大發(fā)雷霆，卻又在腋下發(fā)癢時不得不克制住。
    “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處理它們。”陸丹一邊說話一邊偷瞟丈夫，表情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
    “把它們剁碎你不會嗎？剁碎，扔掉！”男人揪住她的耳朵怒吼，卻又堪堪咬緊牙關(guān)，不敢放任怒火的燃燒。
    陸丹連連點頭，然后逃也似地跑進(jìn)廚房。
    連續(xù)修養(yǎng)了幾天，她身上那些常年不斷的淤痕已經(jīng)開始變淺，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現(xiàn)象。她每天都會準(zhǔn)備極豐盛的飯菜，卻不再是為了讓丈夫滿意，而是為了給自己補充營養(yǎng)。骨頭變得輕盈的感覺太過于美好，讓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未婚時的自己。
    那時候的她可以踩著八公分的高跟鞋連續(xù)逛好幾個小時的街，而現(xiàn)在，她稍微走兩步就會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得讓自己好起來。
    她強忍著惡心欲吐的感覺把那三雙怪手倒進(jìn)洗碗池，用清水沖洗干凈，完了一只一只擺放在砧板上，準(zhǔn)備先剁最細(xì)最短的那雙手，再剁另外兩雙。但是還未開工，她自己的手卻微微顫抖起來，連刀柄都握不住。
    然而不知道為什么，當(dāng)她嘗試性地剁了幾下，親眼看見這些可怕的、因暴戾和破壞欲而生的手在自己的刀下變成一灘爛泥時，她內(nèi)心的驚恐和抗拒竟然慢慢消失了，臉上的怯懦也一點一滴褪去。
    她開始變得面無表情，雙眼黑沉沉的，不透半點光，耳中回蕩著嘟嘟嘟的切菜聲，脆弱的心臟卻跳得一下比一下平穩(wěn)，一下比一下有力。切到一半的時候，她忽然放下刀，莫名地勾了勾唇角。
    “怎么不切了？”躺在沙發(fā)上閉目養(yǎng)神的丈夫提高音量詢問。他的太陽穴一突一突地疼，過量失血讓他變得很虛弱。
    “哦，我歇一會兒。”陸丹連忙回答，然后繼續(xù)剁碎那些手。
    閉著眼的男人并不知道——說這話時，妻子的臉上竟然帶著笑，表情與平時全然不同，就像是有什么冰冷而又堅硬的東西從她怯懦的殼里孵化了出來。
    終于把三雙手剁得碎碎的，陸丹提著一個沉重的黑色塑料袋出門了。男人在她身后叮囑：“扔遠(yuǎn)一點！”
    “好的！”帶著詭異笑音的回答從門縫里飄進(jìn)來，卻沒能引起男人的警覺。
    陸丹把碎肉帶到湖邊，灑進(jìn)水里，然后蹲下身，著迷地看著爭相前來啄食的魚群。她總是釀著苦意的嘴角今天卻含著一抹奇異的淺笑，少頃竟開始哼唱一首年代久遠(yuǎn)的歌曲：“妹妹背著洋娃娃，走到花園來看花，娃娃哭了叫媽媽，樹上小鳥笑哈哈……”
    樹枝折斷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引得她猛然回頭，瞳孔里放射出兇光。但是，看清一大一小兩位來者，她目中的兇光頃刻間就消散了，連忙站起身，誠惶誠恐地鞠躬，一次、兩次、三次，每一次都彎下去九十度。而兩人卻只是瞥了那袋碎肉一眼，然后不緊不慢地走開了。他們肯定知道那是什么，卻一句話都沒多問。
    陸丹對著他們的背影鞠躬，一次又一次，直到他們消失不見才停下，默默站了一會兒。那群魚在兩人靠近的時候便急急忙忙地擺尾遠(yuǎn)遁，過了好一會兒才又重聚，爭相啄食碎肉。女人似乎很享受坐在湖邊喂魚的感覺，一直待到天際泛白方回家。
    這樣安穩(wěn)的日子只過了兩天，第五天的時候，正忙于家務(wù)的陸丹忽然收到了弟弟發(fā)來的一條短信：【姐，姐夫正在談的那樁大生意被別人搶走了，你今天當(dāng)心一點，他可能會打你！】
    弟弟的工作是丈夫介紹的，也是同一家公司，所以他時常會向陸丹匯報丈夫的行蹤。陸丹的心臟習(xí)慣性地顫抖了一瞬，卻又不知道為什么，竟慢慢恢復(fù)了平靜。
    【我知道了，你好好工作。】她不緊不慢地編輯了一條信息發(fā)回去。家里人是支持她離婚的，但是鬧得最兇的那一次，為她抗?fàn)幍陌职植铧c被男人砍死，所以后面她就再也不敢鬧了。
    【姐，要不我今天來你家住吧？】弟弟秒回一條信息。
    【不用了，他已經(jīng)很久沒打我了，你放心吧。我給你看我現(xiàn)在的狀況。】陸丹仰起臉拍了一張照片發(fā)送過去，照片里的她笑容洋溢，皮膚雪白，眼睛清亮，果然與往日的頹靡和傷痕累累完全不同。
    弟弟放心了，夸了一句【姐姐真漂亮】就加班去了。
    而陸丹則放下手頭的活兒，把家里的銳器都鎖進(jìn)櫥柜，只在沙發(fā)墊子下面藏了一把斬骨刀，開始靜靜等待。晚上九點多，丈夫果然醉醺醺地回來了，剛跨入玄關(guān)，那怪手便撕碎他的西裝，從他腋下鉆出來瘋狂揮舞。生意被搶，業(yè)績墊底，他明天自然可以請假休息，于是便也放下了所有顧慮，盡情地宣泄著生活的不平順。他若是過不下去，陸丹也得陪他待在地獄！
    他三步并作兩步地奔到沙發(fā)邊，試圖揪扯陸丹的頭發(fā)，卻被對方狠狠撞開。她從沙發(fā)墊子下面抽.出一把刀，厲聲說道：“你來啊，我今天跟你拼命！”既然這雙手白日之后總要砍掉，那她為何要等他發(fā)泄夠了再砍？
    見妻子竟然敢反抗自己，醉醺醺的男人越發(fā)怒氣高漲，四只手化作雨點一般的拳頭往她身上砸去。陸丹不會打架，但她腦子比對方清醒，動作便也靈敏，一邊躲避攻擊一邊劈砍怪手，一刀削掉幾根手指，一刀斬斷手腕，一刀嵌入骨頭……
    連續(xù)剁碎了三雙手，現(xiàn)在的陸丹已經(jīng)不是那個連殺雞都不敢看的陸丹了。
    手無寸鐵的男人哪里是她的對手，只被砍中兩刀就怕了，連忙抱住腦袋往后躲，而那怪手卻不受他的控制，依然瘋狂地遞到陸丹眼前讓她砍。
    劇痛不斷襲來，讓男人恢復(fù)了清醒，“別砍了，別砍了，你他媽瘋了嗎？”就連求饒，他也是高高在上的。
    陸丹已經(jīng)殺紅了眼，一腳把男人踹翻，跨坐在他背上，將他早已傷痕累累的兩只怪手壓在地上，兩刀剁掉。叮叮兩聲脆響，這是刀刃削肉斷骨后撞上地板磚的聲音。把刀抽回時，那鋒利的刀刃竟然豁了兩個口子，由此可見她用了多大的力氣。
    被她牢牢壓在地上的男人發(fā)出凄慘的叫聲，隨后便因為劇痛而暈了過去。
    陸丹喘了很久的粗氣，久到男人迷迷糊糊又清醒過來才站起身，撿起怪手，帶入廚房剁成碎肉。男人渾身都疼，根本站不起來，斷口處還源源不斷地流著血。但這一次，沒有人會來攙扶他，帶他去洗澡，幫他包扎傷口，只有嘟嘟嘟的剁肉聲持續(xù)不斷地在他耳邊回蕩，像是從地獄里傳來的轟鳴。
    把那雙手剁成肉泥后，陸丹便換上一套純黑的衣服出門去了，隔著門板，男人依稀聽見她輕快的歌聲：“妹妹背著洋娃娃，走到花園來看花，娃娃哭了叫媽媽，樹上小鳥笑哈哈……”
    男人聽著聽著就打起了寒顫，也不知是嚇的還是因為失血過多冷的。
    這天晚上，男人血流了滿地，而陸丹直至早上才回來，卻并不攙扶他，也不幫忙包扎傷口，只是視而不見地打掃著家里的衛(wèi)生，又做了豐盛的早餐，自己全吃完，然后走進(jìn)臥室，反鎖房門，安安生生地睡了過去。
    男人的傷口好得很快，到下午的時候已經(jīng)能自己爬起來了。他走進(jìn)浴室洗澡，看見滿身傷痕，不由想道：以前陸丹被我打成重傷，而我又出門喝酒時，她也是這樣自己掙扎著爬起來的吧？原來被家暴是如此痛苦的感覺……
    但這樣的反省只持續(xù)了兩天。
    星期一的時候，男人狼狽萬分地回到家，準(zhǔn)備拿陸丹宣泄心中的暴怒與不甘。因為業(yè)績不佳，他被貶職了，薪水大幅度下降，斷供的危險近在眼前。豪車與豪宅，他必須賣掉其中一樣，而他兩樣都不想失去，所以他選擇性地遺忘了上次的慘痛教訓(xùn)，對陸丹動了手。
    但陸丹卻沒忘記那酣暢淋漓的感覺，于是她欣然舉起刀與男人對抗，又嫻熟地砍掉了他的手。她再一次將他壓在血泊里，像一頭鯊魚，低垂著頭，享受地嗅聞著獵物奄奄一息的氣味。
    男人扭頭瞪她，目中也充斥著殺意，于是剛被砍斷的怪手又長出來了，再一次瘋狂發(fā)動攻擊。但失血過多的虛弱感并不能讓他支撐太久，身體已恢復(fù)強健的陸丹輕而易舉就將他壓制，又一次砍斷了他的手。
    這天晚上，男人總共被砍斷四雙手，而陸丹則剁了一天的肉。
    翌日，男人不敢正面與陸丹交鋒，只能找準(zhǔn)時機發(fā)起偷襲。
    肩膀被怪手抓破的陸丹暴怒而起，將男人摁在地上砍。氣勢這種東西看似扯談，實則是真實存在的，夫妻倆的爭斗逐漸走向了你死我活的慘烈境地，曾經(jīng)連咳嗽一聲都能讓妻子嚇得瑟瑟發(fā)抖的男人，如今只能被氣勢強盛的妻子壓著打。
    那怪手并不能給他多少助力，反倒帶給他無盡的痛苦，它們一雙雙地被砍斷，一次次地血流如注，進(jìn)而變得越來越虛弱，直至最后竟只有半尺長，細(xì)瘦而又綿軟，仿佛嬰兒的手臂。
    砍掉這樣的一雙手并不能滿足陸丹心中日益高漲的暴戾欲望，不知道怎么想的，她竟把丈夫正常的那雙手強壓在案板上，舉刀欲砍。
    到了這個時候，與她對戰(zhàn)多日的男人終于投降了，扯著嗓子崩潰大喊：“陸丹，別砍了，我求你別砍了！這是我自己的手，砍掉了就再也長不出來了！求你放過我吧，我們離婚，我們離婚吧好嗎？你不是一直都想跟我離婚嗎？我同意了，我把房子和車子都給你！我們離婚，我們離婚……”
    男人不斷重復(fù)這句話，眼淚和鼻涕順著他被壓癟的臉，落到流理臺上。
    離婚是陸丹的執(zhí)念，聽見這句話不斷從丈夫口里吐出，她愣了愣，舉刀的手堪堪停在半空，卻又被怨恨拼命往下壓，于是開始顫抖。
    男人嚇得魂飛魄散，連忙高喊：“陸丹，我們明天就去民政局離婚，明天就去，你別砍了，我給你跪下好嗎？這雙手如果被砍斷了，你是要坐牢的，你不想剛離婚就失去自由吧？你放過我，我保證以后離你和你的家人遠(yuǎn)遠(yuǎn)的，我發(fā)誓！陸丹，你放過我吧，嗚嗚嗚……”
    男人終于害怕了，軟倒在流理臺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曾經(jīng)那么張狂的他，現(xiàn)在卻凄慘地像一條半死的魚。
    “坐牢”二字喚回了陸丹已然陷入狂亂的神智。她緩緩回神，又慢慢放下已豁了很多口子的刀，一邊喘息一邊對自己說道：“夠了，已經(jīng)可以了。”
    于是一點灰光化成一粒芝麻大小的玉雕，靜靜躺在她微顫的掌心。</br>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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