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對央柰來說,那是一個很特別的季節(jié)-最后一個十字頭的夏天。</br>
明年的這個時候在法律上來說,她就是一個成年人。對小毛頭的她而言,「成年」這兩個字有著很大的代表意義,沈老爹的諸多限制將被解除,不是因為他愿意,而是因為她們「長大了」。</br>
那一陣子,央柰的口頭禪就是,「好希望快點二十歲喔。」</br>
然后,沈老爹就會很失落的說:「啊,真的快到了……」</br>
十九歲的事情特別多,央樨不耐通勤,在臺大附近找了房子,音音閃電結(jié)婚,毛毛跟人家打架,被打得很慘,去做了鼻梁,央柰大學(xué)聯(lián)考落榜,照例再找補(bǔ)習(xí)班,袁希珩大學(xué)畢業(yè),喔,還有,沈老爹突然想通了,要回大陸老家一趟。</br>
一個落榜,一個正值暑假,兩個都有空,沈老爹不在,星星花坊還是照常運作,姊妹分工,合作無間。</br>
央柰還發(fā)現(xiàn),來買花的年輕男生多了。</br>
她們包花的時候,通常會跟客人寒喧一下,「送女朋友?」</br>
這時候,那些不是熟客以外的面孔通常是漲紅了臉,很賣力的解釋,「不是,我還沒有女朋友。」</br>
那個樣子,真的很有趣。</br>
后來袁希珩到玻璃屋幫忙除蟲的時候,央柰跟他講起了沈老爹不在的這幾天發(fā)生的事情。</br>
「那些人錢很多,買了一大把香水百合說要放在家里客廳,其實如果要放家里,幾朵就夠了,放那么多只是浪費。」央柰想起什么似的又說:「對了,最近還有人把包好的花直接送給我們喔。」</br>
正專心在多花紫藤上的袁希珩突然停住了手邊的工作,轉(zhuǎn)過臉看她,表情很認(rèn)真,「送-,還是送央樨?」</br>
「都有。」</br>
「-們收了?」</br>
「也不算收吧。」央柰笑笑,「他們把花放在柜臺上,走到玻璃門的時候才說『送給-』,我跟央樨都還來不及講話呢,人就不見了。」</br>
聽到這里,袁希珩臉上的表情好了些,「花呢?」</br>
「拆一拆放回桶子里再賣啊。」</br>
他笑了出來,神情頗為輕快的繼續(xù)著剛剛的多花紫藤的修剪工作。</br>
那放松的表情,讓央柰忍不住靠了過去,「喂。」</br>
「我不叫喂。」</br>
「好啦,袁希珩,我問你一件事情。」</br>
他沒說話,央柰知道,這是代表可以發(fā)問的意思。</br>
「你剛剛……」央柰看著他的臉,「在緊張什么?」</br>
袁希珩別過頭,「我哪有緊張。」</br>
「明明就有……」</br>
「走開,不要在這里妨礙我,我已經(jīng)快剪完了。」</br>
「告訴我嘛。」央柰更接近了,下巴就靠在他的肩膀上,「我們認(rèn)識以來,我還沒看過你那么認(rèn)真耶,眉毛都掀起來了,還很嚴(yán)肅的問『送-,還是送央樨』,你在想什么啊?」</br>
「走開啦。」</br>
央柰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硬是靠在他身上,「不要。」</br>
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近看他了。</br>
比起十二歲那天的夏日陽光,現(xiàn)在的他更帥氣了,玻璃屋內(nèi)的陽光照在他們身上,勾勒出他好看的側(cè)臉。</br>
「袁希珩,我問你一個問題好不好?」</br>
「-問題怎么這么多啊?」</br>
「你剛剛又沒有回答我,所以不算。」央柰的小臉上一片認(rèn)真,「我現(xiàn)在可是把二十年來……」</br>
「-只有十九歲,哪來的二十年?」</br>
「這可是我『近』二十年來,最勁爆的一次發(fā)言,不管怎么樣,你一定要回答。」央柰壓抑住心臟狂跳的感覺,「老實告訴我,你剛剛……是在擔(dān)心誰?」</br>
她她她她她……真的問出口了。</br>
年紀(jì)漸大,央柰逐漸發(fā)現(xiàn)有些事情也許不若自己所想的那樣,就像,袁希珩與他們姊妹之間的事情。</br>
因為央樨比較可愛,因為央樨比較優(yōu)秀,因為央樨很像小公主,所以她一直以為袁希珩喜歡的是央樨,就連他寧愿忍受通勤之苦上學(xué),也被解讀成是對央樨的情深義重。</br>
當(dāng)時央柰覺得,他真的是很喜歡央樨。</br>
不過,一樣是臺大人的央樨,卻在今年二月因為不耐舟車往返之苦,在學(xué)校附近租了房子。</br>
對央柰來說,這是晴天霹靂,但袁希珩好像有點無關(guān)痛癢。</br>
央樨不住在家里的時候,袁希珩還是常常出現(xiàn)在星星花坊。</br>
星期五他下午沒課,他會在學(xué)校附近等她,可能去西門町晃晃,或者是看場電影……</br>
所以央柰會想,說不定……真的像音音猜的,從來沒有說過自己喜歡誰的袁希珩心中的人也許……有那么一點點可能……</br>
如果她突然問他喜歡誰,他一定覺得她很大膽吧。</br>
央柰也不想這樣啊,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即將進(jìn)入二十歲的關(guān)系,她的勇氣好像多了些,某種難以說明的迫切,在沉寂多年后,漸漸地占據(jù)了她的心思,她不想再想當(dāng)然耳,她要確切的答案。</br>
看著袁希珩,央柰相信自己的表情也一樣的認(rèn)真,但……她還是問不出口。</br>
「-不知道我在擔(dān)心誰?」</br>
央柰搖搖頭。</br>
袁希珩索性在地上坐下,「記不記得-重考那年,我要-學(xué)做菜的事情?」</br>
「嗯。」</br>
她第一次落榜的夏天,時間全用在廚房里了。</br>
「央柰,-學(xué)做菜好不好?」</br>
不過是一句話,但因為是喜歡的人說的,突然有了魔法,催促著她去嘗試過去沒有想過的事情。</br>
央柰原本只是想盡力就好,竟意外的發(fā)現(xiàn),她居然小有天賦。</br>
她第二次落榜的夏天,當(dāng)時的袁希珩就在這個玻璃屋里,對她說了一句話。</br>
「-忘記了對不對,那時我說的話?」</br>
央柰嗯了一聲——就像她完全不記得媽媽的事情一樣,對于袁希珩或者是央樨的某些事情,也是一片空白。</br>
她不明白為什么,只知道從小到大都是這樣。</br>
記憶會在某些地方斷線,而且總是在很重要的時候,慶幸的是,身邊的人都清楚,也從來沒有人勉強(qiáng)她要回想起什么。</br>
「對不起,你可能要提醒我一下……」</br>
「沒關(guān)系,我現(xiàn)在只想告訴。」袁希珩看著她,好看的臉有一抹悠遠(yuǎn)的笑,「我對-和對央樨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對我來說——」</br>
央柰心跳得很快。</br>
她等著……一直以來想要知道的答案……</br>
忽然,外面?zhèn)鱽碇匚锏沟氐呐鲎病?lt;/br>
央柰一陣強(qiáng)烈的心悸,脫口而出,「央樨……」</br>
「央樨怎么了?」</br>
央柰一把抓住了他,聲音自不覺緊張起來,「不是,外面有人,有別人。」</br>
外面又是一陣碰撞聲。</br>
「待在這里別出去。」丟下這句話,袁希珩一下沖了出去。</br>
央柰頭昏,直到好幾秒后,才有力氣移動腳步,跟著推開玻璃門。</br>
花坊里一片凌亂,花架與冰箱整個傾下,央樨倒在柜臺后面的地上,長發(fā)覆面,地上血跡斑斑。</br>
外面有人喊,「別讓那個人跑了!」</br>
中間有很長的記憶空白。</br>
央柰再次記得畫面時,就是在醫(yī)院里了。</br>
顫抖著手簽了名字,他們再急診室外面的走廊上等了很久、很久,央柰哭了又哭,袁希珩始終陪在她身邊。</br>
「央樨……她……會不會怎樣?」</br>
「她會沒事。」他握住她的手,「-不要自己嚇自己。」</br>
「可是,她進(jìn)去很久了……」</br>
「才十分鐘,央柰,-放輕松,等一下醫(yī)生就會出來跟我們說,央樨沒事,休息幾天就會好。」</br>
「如果、如果央樨有事……那我要怎么辦?」</br>
怎么會這樣?</br>
她只是到后面去修剪溫室花朵而已。</br>
早知道的話,她應(yīng)該留在店里,就算那個搶劫的人在怎么兇惡,至少他們有兩個人,也許他搶了錢就走,也許他沒辦法逞兇,更或許,他看到里面的人比較多就不會進(jìn)來。</br>
「央柰,-看著我。」袁希珩扶住她的肩膀,用非常堅定的語氣跟她說:「央樨很堅強(qiáng),她知道-在等她,她會撐過去,-們是雙生姊妹,一起出生,一起長大,比任何人都親密,她不會丟下-不管。」</br>
「嗯……央樨……不會丟下我……」</br>
后來想想,其實手術(shù)的時間并不長,但當(dāng)時好像永遠(yuǎn)也等不到時間結(jié)束,央柰心悸、想吐,感覺很怕很怕。</br>
她閉上眼睛,完全無措,直到護(hù)士從手術(shù)室走出來。</br>
「沈央樨的家屬?」</br>
央柰很快的搶上前去,「我是。」</br>
「她沒事了,現(xiàn)在要轉(zhuǎn)去普通病房,-先去辦住院手續(xù),手續(xù)辦好后就可以去病房看她。」</br>
手續(xù)后來是袁希珩去辦的,央柰則直接跟著病床上的央樨到樓上的普通病房。</br>
央樨沉睡著,傷處裹著層層紗布,點滴架旁的黃色液體依一定的速度慢慢的滴落,她的眉心微蹙,顯然即使在夢中,也不太舒服。</br>
袁希珩進(jìn)來了。</br>
「我已經(jīng)連絡(luò)上沈伯父了,他說明天就趕回來。」</br>
「嗯,謝謝。」</br>
「央樨我來照顧,-去小床上躺一下吧,看-很累了。」</br>
「我不累。」央柰眼眶一紅,「我也不想睡。」</br>
袁希珩見她難得的固執(zhí),也不去勉強(qiáng)她了。</br>
他在央樨的床邊放了兩張椅子,他們就做在那里,靜靜的等著。</br>
醫(yī)生進(jìn)來問了一些問題,護(hù)士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晚一點的時候,另外一個護(hù)士進(jìn)來換點滴……</br>
半夜一點多,央樨終于睜開眼。</br>
央柰一下哭了出來。</br>
很久很久以后,央柰才想起來,在那一段她怎么樣都忘不了的可怕回憶中,有一個人以一種幾近沉默的溫柔,一直在她身邊,陪著、等著,不曾離開。</br>
***</br>
帛琉</br>
號稱「世界七大海景之首」的帛琉,有著城市人難以想象的悠閑與美麗,天很藍(lán)、云很輕,涼風(fēng)襲面,感覺非常的舒服。</br>
直到踏上這塊土地,央柰才知道那個她現(xiàn)在還無法正確說出名稱的大會為何選在這里開會。</br>
開會根本不是重點,反正全世界的飯店會議室都長得差不多,重頭戲在于會議后的「認(rèn)識該國文化」,釣魚、搭船,雷雨季常出現(xiàn)的七色彩虹,冰藍(lán)色大海上的深綠色覃狀火山群島……沒有人可以抵擋大自然的美麗。</br>
第一天的會議順利結(jié)束后,央柰就對袁希珩說:「其實,這是變相的假公濟(jì)私吧?」</br>
「所以才會選在這種渡假勝地啊。」</br>
「身為代表的你居然不否認(rèn)?」</br>
「是事實沒錯,有什么好否認(rèn)。」袁希珩一臉很輕松的回答,「去年在皇后鎮(zhèn),結(jié)束公事后,大會招待我們?nèi)セ⒑绕咸丫疲澳暝诹_馬,夜游古跡城,還參觀了不少千年文物。」</br>
央柰哇的一聲,那些不用花自己的錢,還可領(lǐng)出差補(bǔ)助的超級行程,難怪大家都搶著要來。</br>
「兩位。」一個穿花襯衫的男子走過他們身邊用英文說:「晚上在飯店的海灘有烤肉大會,麻煩早一點過來。」</br>
袁希珩也以英文回答,「謝謝,我們會提早過去。」</br>
男子越走越遠(yuǎn),一路上,他只要看到戴有識別證的人,就會這樣笑的交代著,神情非常愉快。</br>
央柰總覺得那人好像在哪看過,「他是誰啊?」</br>
「主席。」袁希珩清楚回答,「大會主席。」</br>
央柰一想,對,沒錯,就是那個人,可是他的菁英裝扮什么時侯變成花襯衫跟草帽的?感覺有點滑稽。</br>
「海灘烤肉大會?」</br>
「是啊。」袁希珩的表情有點無奈,「那是大會貼心為我們準(zhǔn)備的。」</br>
「可是我肚子有點不舒服耶。」央柰干笑兩聲,「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的關(guān)系,我每次出國都這樣,烤肉對我來說不合適,你自己去吧。」</br>
「我本來就沒有打算過去,-換衣服,我?guī)?去別的地方走走。」</br>
「那我要穿什么?泳衣還是小禮服?」</br>
「-回房間就知道了。」他推著她往電梯門走去,「-慢慢來沒關(guān)系,我在飯店的咖啡廳等。」</br>
***</br>
央柰的床上放著一個淡紫色的紙盒,絲結(jié)上面有張紙卡,寫著她名字的英文拼音。</br>
好……好慎重。</br>
三兩下拆開包裝,微笑的表情卻在打開盒子的瞬間怔住了,有點面熟……</br>
央柰小心翼翼的將衣服從盒中取出,是一件白色的小禮服,復(fù)古而典雅,群擺上有白色絲線繡的茉莉花。</br>
這……</br>
一個月前,她曾在百貨公司看到央樨試穿,當(dāng)時,她以為是袁希珩要送央樨的禮物,后來才知道,他只是找她試尺寸,衣服真正的主人,是她。</br>
但是,她卻在不知道的情況下,答應(yīng)了劉岱軒的邀請,跟他一起出席袁希珩原本想邀請她一起參加的聚會。</br>
然后他去了高雄,手機(jī)掉了,他們好幾天沒有聯(lián)絡(luò),再次見面,他送給她一個生日禮物。</br>
從小到大,第一次收到獨一無二的禮物。</br>
隨著一小件、一小件事情的發(fā)生,央柰越來越難開口去問他關(guān)于那件衣服的事情,更沒想到他會將它帶來帛琉………</br>
央柰吸了吸鼻子,覺得自己好像又喜歡他更多了。</br>
最初最初,只是單純的因為他長得好看,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那樣的情懷了,這么多年來所累積的記憶太多,他并沒有為她做出什么瘋狂事跡,但是,總有辦法讓她覺得很感動。</br>
梳洗過后,央柰重新化了妝,重新整理過頭發(fā),然后,小心翼翼穿上那件白色的小禮服,戴上生日時收到的銀墜羽毛耳環(huán)。</br>
感覺……不像沈央柰了。</br>
像小淑女。</br>
央柰踩著白色的涼鞋,乘坐電梯到飯店大廳,一下就看到袁希珩-他走過來,望著她笑。</br>
央柰被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你在看什么啦。」</br>
「很漂亮。」</br>
央柰知道衣服很好看,也知道耳環(huán)很好看,但不知道那兩個好看適不適合她,「真的?」</br>
袁希珩笑著點頭,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不是一直很想象童話里的公主嗎?現(xiàn)在就是了。」</br>
「你不用這樣夸我。」</br>
「我說的是實話。」他笑,很自然的握起她的手,「走吧。」</br>
央柰沒問他要去哪,任他牽著走。</br>
他們走出了飯店,經(jīng)過了熱鬧繽紛的游泳池,沙灘上三三兩兩散步的人群,有小孩、有大人。眼前所見是黃昏的橘色晚空,被夕陽染色的海水,風(fēng)中有海浪以及樹梢搖晃的聲音。</br>
向晚的風(fēng)很舒涼,他們沿著白沙椰林淺灣散步。</br>
央柰問:「袁希珩,你真的要去高雄的事務(wù)所啊?」</br>
「是啊。」他微微一笑,「派令不是出來了嗎?」</br>
「什么時候?」</br>
「月底。最晚十月初要去。」</br>
「那么快。」央柰只覺得好失落,「高雄跟臺北,不管是開車還是做火車,都要好半天的時間,以后我們大概就沒辦法這樣常常見面了。」</br>
「-可以跟我一起到高雄啊。」</br>
「可以帶助理調(diào)職的喔?」</br>
袁希珩笑了起來,「我要帶『沈央柰』,不是帶助理。怎么眼神這么迷惘?-還不懂?不然我那時候為什么要那么說?」</br>
那個時候是……哪個時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