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第六十四章 一只醉貓
碧空如洗,驕陽高懸。
此時,熙熙攘攘的汴梁街頭正有兩個錦服華飾的公子哥兒頗為引人注目——
一個高些,一個矮些。一個挺拔,一個瘦小。一個氣度軒昂,一個機(jī)靈外露。一個劍眉朗目,一個眉清目秀。
兩人并肩而行,看上去很是……親昵。
宋小花興致盎然,在重重高墻內(nèi)悶了兩個月可算重見天日的她一路上蹦蹦跳跳大呼小叫,幾乎每到一個攤頭都要停下來看一看挑一挑。雖然才逛完不到兩條街,不過,卻似乎已經(jīng)把半個汴梁城的眼球都吸引了個遍。
陸子期真的很后悔,后悔出門的時候?yàn)槭裁床粠О炎阋阅軐⒄麖埬樁冀o遮起來的大扇子。但最最后悔的是,干嘛答應(yīng)宋小花穿著男裝跟自己出門。
這下子好了,估計明天全城的人都會知道,陸家二公子,好男色……
看著因?yàn)橹八奶幱螝v時便經(jīng)常女扮男裝乃至于舉手投足完全看不出絲毫脂粉氣的宋小花,陸子期無語凝噎……
“冬青你瞧,這泥人多有趣啊!”
宋小花親親熱熱挽住他的手臂,滿面興奮跳到一個捏泥人的攤頭前:“老板,能不能按照我倆的模樣,給捏一對?”
一直笑呵呵只見牙不見眼的老板,難得露出了兩顆閃爍著驚訝的眼珠子,將面前親密無間的兩個富家公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很是明白地又笑瞇了眼:“沒問題沒問題,就是照這個姿勢對不?”
把腦袋往身邊已然僵硬的肩頭一靠:“這樣!”
陸子期認(rèn)命的閉上眼,心中反復(fù)默念:誰都不認(rèn)識我,誰都看不見我……
“陸大人,好興致?。 ?br/>
“陸大人,這么巧!”
“陸大人,今兒個天不錯哈!”
“陸大人,吃了沒?”
“陸大人……”
“…………”
身邊不停想起的招呼聲,讓陸子期對自己如今的知名度有了一個非常深入的了解,同時開始檢討,做人太過高調(diào),是不對的……
宋小花用胳膊肘抵了抵身邊這個正在默默‘內(nèi)?!耍骸皢燕?,想不到啊,你居然這么有名!”
“我也沒想到……”
舉著一對栩栩如生的泥人,宋小花笑得越發(fā)燦爛:“這就是古代的大頭貼!冬青冬青,你看你的表情多傻!”
陸子期終于忍無可忍再次低聲提出抗議:“遙遙,大庭廣眾,你又是這身裝扮,收斂些好不好?”
“不好!我就是要讓全世界都知道,你,不,喜,歡,女,人!只有這樣,才能徹底斷了那些人的念想,將所有可能出現(xiàn)的小三給通通扼殺在搖籃里!”
經(jīng)過這些日子的教育和培訓(xùn),陸子期已經(jīng)知道,所謂的‘小三’其實(shí)基本上就是小妾的意思。于是,心里忍不住又將那幾個不知好歹居然敢往他園子里送歌姬的官員,給狠狠問候了一遍。
“遙遙,那些女子不是都已經(jīng)被你給打發(fā)走了么,保證沒有人再敢這樣不識趣了?!?br/>
宋小花應(yīng)對此事的方法是,當(dāng)時笑呵呵照單全收,轉(zhuǎn)臉就撕毀賣身契一人給點(diǎn)銀錢全打發(fā)了出去。辦事效率很高,前后用不了一個時辰的時間。反正那些女子,‘受賄’的正主兒是一個也沒見著。
自然有人對這種不識大體不夠大度的妒婦行為不以為然多有指責(zé),不過,宋小花是兩眼一翻懶得理,陸子期則笑意深深不去理。過不了多久,便什么聲音都沒有了。
陸家二少奶奶的不容妾,和陸家二少爺?shù)目v容妻,一時之間齊齊揚(yáng)名于京城內(nèi)外。
可是,宋小花顯然覺得這樣還是不夠的:“我就是要完全斬斷你身邊長野花的可能性!不過,如果有人因此而給你送些美少年過來的話,我倒是很樂意接受的,啊哈哈……”
陸子期真的很想一掌敲昏這個好像生怕還不夠引人側(cè)目而當(dāng)街仰天大笑的家伙,自己到底是娶了個什么樣的妻子???……
正值一個得意一個悲憤之際,忽然頗有平地一聲雷功效的超級大嗓門,將兩種情緒一起打碎,同時,跌落了滿地的眼球和下巴——
“小嫂嫂?!真的是你啊?哎喲喲,女扮男裝還挺像那么回事的嘛!”
原來,這位毫不顧及形象的俊俏公子哥兒就是傳說中的‘母老虎’,陸家二少奶奶!果然聞名不如見面……
眾人恍然了也釋然了。本來嘛,風(fēng)流倜儻文采斐然官運(yùn)亨通的陸家二少爺陸大人,怎么可能會是個斷袖呢?于是紛紛自省中……
陸子期像是看到救星一般上前兩大步,與那說出事實(shí)真相的‘恩人’對拳一擊:“什么時候來的京城,怎么也不事先通知我一聲?”
而宋小花則在無數(shù)道飽含了各種各樣復(fù)雜情感的目光注視中,只管惡狠狠地瞪著那個該死的大嗓門——
粗布衣衫滿身風(fēng)塵,瘦高個子略黑膚色,最有特色的,是那雙賊亮賊亮的眼睛和那遮掉了大半張臉的絡(luò)腮胡子,霍楠!
“剛到,正想去你府上找你,路過時見這邊熱鬧得很,就好奇過來看看。誰曾想,竟能碰到你和小嫂嫂?!?br/>
霍楠沖著宋小花露出上下兩排大白牙:“小嫂嫂,別來無恙??!”
你才小嫂嫂,你全家小嫂嫂!
宋小花將與他第一次見面時的腹誹臺詞,原封不動的又搬出來用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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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高氣爽,正是賞菊品蟹的絕佳時節(jié)。
沿汴河兩岸放著的盆栽菊花仿若兩條金色長龍,一路蜿蜒,無盡無頭,煞是壯觀。
飲美酒,吃美食,賞美景,不知引得多少文人騷客興致大發(fā)而寫下了一首首詩,一闋闋詞。
夜幕降臨,河上的大小畫舫挑出各色燈籠,爭奇斗艷,照得水面五彩斑斕,黯淡了滿天的星斗。
而舫上的佳人,更是這其中最亮眼的一道艷麗光芒。
這個時候從事‘服務(wù)行業(yè)’的女子大多是注冊在案的‘官妓’,能歌善舞能寫會畫琴棋書畫詩酒茶一樣都不能少,幾乎個個都當(dāng)?shù)闷稹排?。陪客人喝喝酒聊聊天舞舞文弄弄墨玩玩高雅之事,真是賣藝不賣身的。
當(dāng)然,賣身不賣藝的也不是沒有,比較少。又當(dāng)然,只要價錢合適,誰都可以既賣身又賣藝……
在最大最貴的一個畫舫的包間里,幾個鶯鶯燕燕圍著三位神色迥異的客人,或彈琴或跳舞或陪酒或溫言軟語,各盡其責(zé)。
霍楠大口吃大口喝大聲叫好,早已樂陶陶不知身在何處。
陸子期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很是道貌岸然。
宋小花則反倒頗有幾分怡然自得,竟搖頭晃腦合著音樂打起節(jié)拍來。
反正有她在,什么野花都近不了陸子期的方圓三尺之內(nèi)。而且,畫舫里的姑娘們閱人無數(shù),一眼就能瞧出她是個冒牌貨,再看她一副‘護(hù)食貓兒’的模樣,心中自是明白,沒人會來招惹不痛快。
既然如此,那何不好好開開眼界,玩?zhèn)€盡興?
所以,貌似還要感謝霍楠這個‘大電燈泡’死拖活拽的把他們拉到這兒來了。
正所謂當(dāng)兵三年,母豬曬貂蟬。瞧他那副色迷迷的猴急德性,即便沒有那么凄慘,不過也一定饑渴得夠嗆。不知道待會兒要出多少價錢,才能讓人家只賣藝的愿意賣個身呢?……
正胡思亂想,大閘蟹和菊花酒相繼端了上來,宋小花立馬沒時間再去搭理人家的生理需求,只顧著先解決自己的口腹之欲了。
螃蟹性涼,陸子期不能吃,于是便專心致志的為宋小花服務(wù)。
用特制的錘子夾子鑷子等工具將蟹殼弄碎蟹肉取出,并蟹黃一起放在小碟里,再倒上調(diào)配好的香醋,細(xì)致而周到。
宋小花埋頭苦吃大快朵頤,偶爾嘴角沾上了蟹黃,陸子期便笑瞇瞇地用帕子細(xì)細(xì)為她拭去。
吃飽喝足的霍楠斜眼瞅著二人,眸中笑意漸深,一拍桌子:“來,經(jīng)年未見,定當(dāng)一醉方休!”
陸子期尚未答話,宋小花已經(jīng)搶先揮了揮手:“去去,自己休個夠去!他不能再喝酒了!”
“真戒啦?不會吧?!”
“沒辦法,妻命難違?!?br/>
“你……你竟然懼內(nèi)!”
宋小花看了一眼并未說明實(shí)情,只是擺出滿面無奈的陸子期,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沖動,忽然學(xué)霍楠重重拍了一下桌子:“他不能跟你喝,我來!”
“你?”
“遙遙!”
大咧咧一拍胸口:“告訴你,我酒量可是很好的,怎么樣,敢不敢跟我拼?”
霍楠目瞪口呆地看著陸子期,陸子期則目瞪口呆地看著豪氣干云的宋小花。
“小嫂嫂真的能喝?”
“我還真是不知道……”
兩人茫然對視的工夫,另一位已經(jīng)自己招呼自己倒了一滿杯,叉腰站起,一仰脖子,端的是爽快至極!
“我已經(jīng)先干為敬了!”
霍楠見狀大樂,再不管別的,一腳踩在凳子上,拎起一壇子酒,揮掌拍開,一通牛飲,涓滴不剩。
“好!夠爺們!再來!”
“這次換我先干為敬!”
“一起!”
“小嫂嫂果然海量!”
“那是,想當(dāng)年……”
‘哐當(dāng)!’
陸子期看看地上的碎杯子,又看看懷里接住的已然不醒人事的‘醉貓’,苦笑:“酒量不行,酒膽還成……”
霍楠愣愣地念叨了一句:“老子縱橫酒場十余年,還是第一次見到醉得這么迅速的……”
而宋小花最后飄走的一縷意識則是:奶奶的,想當(dāng)年老娘喝倒了全班的男生,這次怎么會如此不濟(jì)?丟人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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暫時屏退了所有侍候的人,陸子期將宋小花安置在珠簾后的軟榻上,脫下長衫為她蓋好,又端詳了片刻她嬌憨的醉顏,這才返回席間落座,唇角帶著未退的淺笑。
霍楠轉(zhuǎn)眼又干掉了兩壇菊花酒,正抱著第五個剛剛啟封的壇子納悶:“這種酒簡直跟水沒有兩樣,怎么就能喝醉了呢?”
“你若是覺得不過癮,讓人換烈酒不就得了?!?br/>
“烈酒需對飲,獨(dú)酌則無趣?!卑β晣@氣又灌了半壇下去,抹抹嘴:“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br/>
陸子期自斟清茶一杯:“寂寞非我所欲也,留名亦非我所欲也,所求者,唯心安耳。忠君,報國,佑家,則余心安矣。”
霍楠歪頭瞅了他一會兒:“但愿,你真是因?yàn)閼謨?nèi)?!?br/>
“懼內(nèi)實(shí)非值得驕傲之事,我既已承認(rèn),又豈會有假?”
“罷了罷了,你們兩口子的事我才懶得管?!睂⒃俅慰樟说木茐S手往地上一扔:“聽聞你入了‘樞密院’,我便向袁將軍要了回京述職的差事。”
“早就接到上報過來的折子了,只是未料到你居然跑得這么快,元本估摸著還應(yīng)該再有個四五日才能抵京的?!标懽悠谛χ嬕豢诓杷?,旋即正色道:“西北情勢如何?”
“不大妙?!被糸彩掌鹆随倚χ畱B(tài),眸中似有精光迸射:“李元昊那小子有點(diǎn)本事,短短數(shù)月間,西攻回鶻大破甘州,隨后,瓜州和沙洲相繼降之。回兵途中,又聲東擊西乘勢突破西涼。如今,河西走廊一帶已盡淪為黨項的勢力范圍,我大宋遏制其的屏障幾乎蕩然無存?!?br/>
陸子期點(diǎn)點(diǎn)頭,沉聲道:“現(xiàn)在,暫時只能以封王的形式,來最大限度抵消此戰(zhàn)以及與遼國公主聯(lián)姻所帶來的影響。權(quán)宜之計,必不能久遠(yuǎn)。大宋安危真正所要倚靠的,還是你們邊防將士?!?br/>
“干他娘,那幫什么都不懂的龜孫子盡他媽的瞎指揮,打個屁!”霍楠將桌子拍得震天響,粗話連篇:“監(jiān)軍監(jiān)軍,監(jiān)他奶奶的軍!該沖的時候做王八蛋縮頭烏龜,該守的時候就讓弟兄們?nèi)ニ退?,王八蓋子的,要不是袁將軍拉著,老子早就把那幫兔崽子剁碎了給枉死的弟兄陪葬了!”
陸子期神情一凝,旋即一笑,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在軍中待了一段時間,別的倒沒見有什么長進(jìn),罵人的話確是多了不少花樣?!?br/>
霍楠捋了兩把胡子,很快平靜下來,咧嘴笑了笑:“一說起這個,就按捺不住?!?br/>
“你說的情況我都已經(jīng)知道了,這次盼著你來,就是為了跟你商量對策。總之,我信奉一條,良將精兵?,F(xiàn)在,良將是有了,精兵也有了,缺的,是將與兵之間的信任。生死一線的戰(zhàn)場上,只有信任,才能默契,才會舍命,才得勝機(jī)。你與袁將軍只管放手去做,別的事情由我來解決。兩年內(nèi),務(wù)必訓(xùn)練出一支有凝聚力,有戰(zhàn)斗力的鐵軍。否則,一旦有變,西北邊防危矣。”
陸子期以指腹輕輕摩挲著杯沿,停頓少頃,緩緩言道:“告訴袁將軍,這支鐵軍的名號就是——‘袁家軍’?!?br/>
霍楠聞言一驚:“本朝最忌將領(lǐng)與部屬關(guān)系密切,這樣做,必招彈劾?!?br/>
“放心,一切有我。”
略一尋思:“你可是已經(jīng)與皇上達(dá)成了一致?”
抬首挑眉:“聰明?!?br/>
“但皇上并未親政?!?br/>
“太后年邁,還政可期。為今之計,蓄勢一搏?!?br/>
“如此說來,朝局有變?”
“表面平靜,暗流洶涌?!?br/>
“是否已有了計較?”
陸子期起身來到窗前,舉目望向水面的斑斕:“西北軍中新貴霍將軍與朝中新貴陸大人,在這燈紅酒綠之地尋歡作樂一事,想必已經(jīng)傳到了有心人的耳朵里。接下來要做的,便是靜待其變。”
霍楠與他并肩而立:“我剛一抵京,沒去官衙報備便來找你,定然出了很多人的意料之外?!?br/>
“而最大的意外是,戰(zhàn)功赫赫的霍副將,竟會是五年前新科及第卻又掛冠辭官,行蹤飄忽浪蕩不羈的霍大人?!?br/>
“最不意外的是,我與你,交情未變。”
“而且更深?!?br/>
兩人相視,同聲長笑。破沉沉之夜幕,黯璀璨之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