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四十五章 以命相托
一株尚未成形的小樹在疾風驟雪中頹然折斷,發(fā)出輕輕的‘噼啪’聲,元昊停下腳步,看了一眼,神情中有著若有似無的恍惚。
這株樹就像是那日她所倚靠著的,稚嫩而細弱,只適宜在和煦的陽光下歡快生長,恰如她這個人,經(jīng)不起風雨,也,不應該經(jīng)受風雨。
還記得當看見她把頭埋在膝間,將瘦小的身子蜷成一團時心臟的抽搐感;還記得當看見她頭抬起,眼中的空洞臉上的茫然時氣息的凝滯感。短短幾日,她為何會有如此大的轉(zhuǎn)變,難道,是因為耶律平?
來不及細想,便聽那衙役說出的驚人消息,她毫無反應的麻木,讓人心慌。
毫不猶豫走上前去,自稱是陸子期的至交好友,此次遠道前來拜訪卻恰聞嫂夫人家中突起變故,既然陸子期有事外出暫無法趕到,便該當義不容辭代其照料一二。
衙役見他坦蕩有禮不似欺詐之徒,且這種時候有個與知縣關(guān)系密切之人來拿主意自是再好不過,于是邀他一起前往找最是持重的張縣尉商議此事。
接下來,便是匆匆議定立即派人去州府通知陸子期讓他直接趕赴鄰縣,同時安頓好家中諸事準備路上一應用具又調(diào)來了馬車和馬匹片刻未曾耽誤便即時啟程。
途中多是險峻山道,因為要趕路而舍了官道取小徑,顛簸不堪且風餐露宿。深秋的天氣已很是寒冷,加之山林中時常刮起的凌冽大風,即便是慣于在外奔波之人亦覺有些難捱,何況是她?
然而,從始至終未曾聽她抱怨一句。
事實上,她就仿若失了魂丟了魄,只知木然聽從擺布,叫她吃就吃叫她喝就喝叫她睡就睡,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否則,就默默垂首坐著,沒有了半分靈性,甚至不似一個活生生的人。
這種狀態(tài),一直保持到了葬禮結(jié)束。
本以為見到故去家人的遺容時會有所爆發(fā),但她只是一個棺材一個棺材細細看過來,不哭不鬧也不言語。
下葬時,族里的親戚無不嚎啕,唯有她,還是那樣靜靜的,用一雙大眼睛看著這一切,又像是,什么也沒有看見。
所有人都說,她這是打擊過度,悲傷過甚了。倘若不及早發(fā)泄出來,則很有可能會郁結(jié)于心,傷及肺腑。
很□□流陪著她,想盡辦法為她開解,什么話都說過了,大夫也請來了,她卻依然無動于衷。
這樣的她,讓他心痛。
對,是心痛。
此生第一次有這種感覺,為了一個女子。
初相見時,覺得她與眾不同,很是有趣,便忍不住想與她說說話,權(quán)當是寂寞旅途中的一個調(diào)味品一個小插曲。
再相見時,方覺出她的可愛與美麗,竟生了想要把她留在身邊的心思。然而終是不愿勉強于她,既然心有所屬,又何必徒惹神傷?
本以為對她只是一時的興起,本以為能瀟灑轉(zhuǎn)身離去,但,到了此時此刻,才知竟已種下了情根。
何時種下的,不知。
種下了又當如何,亦不知。
對她的渾渾噩噩自傷自殘終于忍無可忍,拉著她到了親人的墳前,用最激烈的言語將之喊醒。
她看見了他,整整十天,他終于在她的瞳仁里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那一刻,且悲且喜。
她說了很多話,莫名其妙的話,不過那些都不重要,無論她從哪兒來,無論她是誰,他都要她。
宋朝的平民如何,嫁為人婦又如何,與他何干?!
到了嘴邊的話卻被打斷,看著出現(xiàn)的不是時候的陸子期,他忽然很想給上一劍。看著她臉上的那種表情,他又忽然像是給了自己一劍。待到聽了她說的那番話,他的劍立即便消失了。
在絕望與希望之間徘徊掙扎,這,便是‘情’的滋味么……
陸子期,你若不能護她周全便是不配再擁有她的時候?,F(xiàn)在,你傷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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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宅院已是日落時分,天地間依然灰蒙一片,成片的雪花撲簌簌落下,帶著某種吞噬一切的肅殺。
房門輕響,陸子期推門而出,身披著那件麾裘。
“你來了?!?br/>
“你要走?!?br/>
兩句話同時響起,皆非疑問。
“要去此地的縣衙一趟?!?br/>
“拿到了調(diào)兵的令符?”
眉梢一挑:“正是?!?br/>
悠然一笑:“想憑一己之力討還血債?”
“并非陸某一人?!?br/>
“靠著那些個老弱病殘?”
“只要是我大宋軍中兒郎,就有衛(wèi)疆土保百姓之責,即便只剩一口氣,也絕無退縮半步之理!”
“只可惜,不是人人都像陸兄你這么想的。所謂的大宋軍中兒郎,多數(shù)只是蠅蠅茍且之輩,只圖吃份糧餉,過得一日是一日。至于一方父母官,更是只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保得頭上的烏紗帽最為重要。明明是個三百人的小隊,硬是上報成千人鐵騎。明明龜縮城內(nèi)眼睜睜看著百姓慘遭屠戮,卻偏偏報稱奮勇抗敵血戰(zhàn)衛(wèi)國。說不定,還能弄個褒揚,撈個升遷??蓱z那一村的百姓,就算是到了閻王殿也無從喊冤,誰讓他們有這樣的軍隊,誰讓他們是,大宋的子民呢?”
說到最后一句時,元昊似笑非笑眉眼彎彎,語氣里帶著幾分戲謔,似乎只是心有所怨之下所產(chǎn)生的憤懣。
陸子期神色一凜,肅然而言:“無論哪朝哪代,都必然會有貪贓枉法玩忽職守的無能之輩害群之馬,然則,我大宋對此從不姑息,只要證據(jù)確鑿,定當嚴懲不貸!軍中將士鐵血豪情以血肉之軀筑我大宋邊防,但有賊人入侵,哪怕追擊幾千里亦要令其血債血償!我大宋百姓個個忠君愛國,絕不會對家國心生叛念,即便到了閻王那里,也只會立誓化為厲鬼去取那膽敢犯我國土殺我臣民之徒的首級!”
語聲甫落,忽自那高高的枝頭掉下幾捧碎雪,砸在兩人之間,轉(zhuǎn)瞬,又被飛揚的大雪所掩埋。
元昊垂目看著那幾個迅速消失不見的坑洼,撣了撣肩上積起的白堆:“但愿,果真如陸兄你所言才好?!?br/>
陸子期頓了一頓,揖手躬身。
略側(cè)了身子避過:“在下說了,行想行之事,無關(guān)人情,不擔謝意?!?br/>
堅持將大禮行完:“陸某非只為內(nèi)人一事,陸某為的是那死于屠刀下的數(shù)十百姓。多謝元兄將敵之實情相告!”
“陸兄就不怕在下是故意提供虛假情報誤導,讓你們?nèi)ニ退溃俊?br/>
站直身子:“元兄磊落之人,必不會行這卑劣之事。明刀明槍堂堂正正分出來的,才叫輸贏?!?br/>
撫掌大笑:“說得好!陸兄你既然這么說了,那么在下若是藏私的話反倒有不夠光明正大之嫌?!弊詰阎腥〕鲆痪硌蚱ぃ骸斑@是方圓百里的地圖,以朱砂筆標注的地方,就是那一小族遼人這幾日的暫居之地。希望能對陸兄此行有所幫助?!?br/>
陸子期探手接過,并未展開,抱拳一禮便欲轉(zhuǎn)身離去。
元昊默然看著他走到大門邊方輕輕出聲道:“今年的雪來得太早,怕是這般洶洶之勢維持不了兩天了。”
陸子期點點頭,邁前一步,猶豫了一下終是再度轉(zhuǎn)身面對:“陸某有一事不明,還望元兄指點?!?br/>
元昊像是早已料到他必有此問,負手而笑:“陸兄但說無妨?!?br/>
“元兄為何會對這事如此上心?畢竟,為我大宋百姓討還血債,與元兄并無關(guān)系?!?br/>
“還是那句話,行想行之事罷了。在下也恰好有一事想要請教?!?br/>
“元兄請講?!?br/>
“陸兄既然已經(jīng)知道我的身份,就當真不疑我分毫?”
陸子期朗朗一笑:“元兄是何身份?我只知,元兄與我想談甚歡且有贈畫之誼,乃是個胸懷坦蕩之人。遼人入我國境燒殺搶掠喪心病狂,與禽獸無異,但凡心有熱血者,皆無法坐視,況元兄乎?”
元昊入鬢的長眉一揚,旋即仰首長笑:“陸兄真是個妙人,將自己所問之事回答得這般無懈可擊,倒讓在下汗顏了?!?br/>
兩人相視大笑,震得滿樹積雪鋪了一地,落了一身。
陸子期再度揖手:“時間緊迫,陸某先行告辭,待凱旋之日再與元兄大醉三場!”一頓,又道:“內(nèi)人,煩請繼續(xù)照拂?!鄙硢〉穆曇糁胁挥勺灾鞅銕Я藥追秩岷停瑤追譅繏?,幾分不舍。
元昊肅然還禮:“陸兄這樣信我,我必不負所托?!被位紊碜樱堵湟黄y色碎屑,再度開口時,竟有了些許惡作劇的玩笑神情:“陸兄千萬莫要再對在下心懷感激,因為說起來,在下其實是在還債。陸兄的那絕世孤本被在下一個不小心,搞丟了?!?br/>
“…………”
陸子期既無語又無奈,只得默默跨出門去。
翻身上馬,最后再望了那門窗緊閉的房間一眼,遂,揚鞭。
小院內(nèi)又恢復了寂靜,元昊伸手接過一片晶瑩剔透的雪花,握拳,再攤開,只余一滴清水。
陸子期,你如此待我,是不是為了不讓我有任何可乘之機?
你以命相托的信我,我又怎能再對你的妻子有非分之想?
你知我懂我,所以便用此招困我。
我知你懂你,所以真的很想……給你一劍……
兩日后,雪停天晴,你帶著一隊老弱殘兵是否能在此前趕至那處絕壁山谷,又是否能抵得住以逸待勞如狼似虎的遼人反擊?
我之所以對那群遼人的行跡如此上心,是為了要將之趕盡殺絕。
你說的對,宋朝的百姓是死是活與我無關(guān),但,她的事卻與我有關(guān),我只為她一個人討還血債。而這一點,你想必亦明了。
沒想到的是,你居然能帶來調(diào)兵的令符。更沒想到的是,你居然要親自帶兵殺敵。
這樣一來,我的人手就沒有再參與的必要,萬一此事泄漏,會引來麻煩。畢竟與遼國,是盟友。
我將實情相告,給你地圖,也許的確能幫得到你,但也許,會將你推進死路。
刀槍無眼,你一個從未曾上陣殺敵的文官,是否能夠得勝,又是否能夠,全身而退?
倘若不能,那么她……
低頭看著已埋至腳踝的深雪,暗自苦笑。
陸子期啊陸子期,我真是不知,是希望你活著回來,還是希望你干脆,埋骨沙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