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1991年1月1日傍晚,葉子農(nóng)飛抵紐約。
老九和普林斯都各自提前來到肯尼迪國際機場,只是他們之間互不相識,直到葉子農(nóng)走出海關(guān)他們才從不同方向迎過去。葉子農(nóng)穿著寬松、加厚的土黃色越野夾克,胳膊上搭著一件淺色短風衣,右手拎著一個不大的黑色旅行包,見老九和普林斯迎過來,趕忙把旅行包換到左手,騰出右手上去握手,用英語先給普林斯介紹老九,再給老九介紹普林斯。隨普林斯同來接機的還有一個人,經(jīng)普林斯介紹,此人是迪拉諾公司接待處的負責人。
寒暄過后,普林斯問:“葉先生住哪里”
葉子農(nóng)說:“九哥安排的,哪個旅館我還不清楚。”
老九接過葉子農(nóng)的旅行包后一直站在一邊,此時回答:“住我家里,都。
這個安排讓葉子農(nóng)感到姥異,但在這種場合也不便多說。
普林斯說:“您可以出來走走,但無論有什么安排都請事先通知我們,您是總裁先生的客人,我們要對您在紐約期間的活動負責。”
葉子農(nóng)說:“說好的,沒有任何活動,我會一直待在朋友家里等接見。”老九趕緊補充一句:“吃飯時間在我飯店里。”說著遞上一張名片,解釋道:“上面的兩個電話一個家里的,一個是店里的,您隨時都可以跟他聯(lián)系。”普林斯收起名片,說:“葉先生,總裁的事務(wù)很多,我現(xiàn)在還無法給您一個準確的接見時間,但是總裁有個要求我必須在此時的第一時間告知您。我們知道您的英語很好,但是為了保證接見時語言理解的準確、一致,總裁請您帶一個熟悉美國英語的華人翻譯,就是公證翻譯的性質(zhì)。如果您不方便,我們可以替您找一個華人翻譯。”
老九說:“這個簡單,交給我去辦吧。”
普林斯說:“那好,我們走吧。葉先生,請您上我的車。”
葉子農(nóng)說:“九哥一個人開車,我路上給他做個伴兒吧。”
普林斯說:“也好,我跟在后面。我需要把您安全送到,這是必須的。”四人出了大廳去停車場,兩輛車一前一后就上路了。
路上,葉子農(nóng)問:“九哥,咋給俺弄家里了?”
老九說:“你來紐約要不住我這兒,你就算把我得罪了。”
葉子農(nóng)說:“太打擾了。”
老九說:“沒有,你不來我也是一個人。孩子一直是岳母帶著,在芝加哥上學(xué),岳父去世以后媳婦就過去了,在那邊老的小的都照顧了。”
葉子農(nóng)停了一會兒,說:“我是真不愿意出門,大家生活習(xí)性不一樣,都不自在。像紅川那些日子,一本正經(jīng)的快憋死我了。”
老九笑笑說:“你那算啥?紅川快憋死的是我呀!我人生地不熟,整天干耗著,走吧不甘心,留吧真難為情,有好幾次我都快堅持不住了,那可不是一兩天哪,是一個月呀,你想想,那一個月我多難熬啊,那么歹毒的事你都能干得出來。”
葉子農(nóng)。
老九問:“你既來了,要不要去看看羅家明?”
葉子農(nóng)說:“沒有任何活動是作為條件提出來的,是任何。”
老九說:“羅家的餐館保住了,債務(wù)全部還清了,林雪紅是真感激你。幾個僑領(lǐng)對你也是很佩服的,一下辦出那么多人。你要是不見個面,人家會覺得你看不起人。”
葉子農(nóng)說:“扯上政治的事啥結(jié)果還難說呢,還是別往一塊兒湊的好,他們怎么看我總比讓人家引火燒身強。”
老九說:“我以為布蘭迪會來呢。”然后搖搖頭又說,“看不懂這里面的事。”葉子農(nóng)說:“你不該攬翻譯這事,他們認為需要就讓他們找去,關(guān)咱啥事?”老九說:“我這不是想給你幫忙嘛,這還幫錯了。”
老九的家在曼哈頓區(qū)南部,臨近西高速公路,是一幢多年的老房子,房前有一小片草坪,與左鄰右舍的房子大體相同。兩輛汽車在老九的房前停下,普林斯下車打量了一下這幢三層樓的老房子,對這個住處沒有提出異議。
老九對普林斯說:“子農(nóng)住二樓,都準備好了。大家都還沒吃晚飯,是不是進屋先歇息一下,等子農(nóng)安頓好了大家去我店里一起吃個飯”
普林斯說:“不打擾了,葉先生滿意就好,我們就告辭了。”
葉子農(nóng)與普林斯握握手,目送普林斯的車開走了。
老九開門進屋,開燈,首先進人葉子農(nóng)眼簾的是客廳的那盞碩大的頂燈,把客廳照得溫暖明亮。客廳有6多平方米,靠主門的左側(cè)是室內(nèi)樓梯,客廳的中央被寬大的牛皮沙發(fā)和茶桌所占據(jù),四周的墻上掛著一些老照片,有老九父母的,也有老九與妻子、孩子的,從家具的風格到裝修的風格,都不的換過鞋,老九帶葉子農(nóng)上了二樓,打開其中的一個房間,介紹說:“這臥室靠里,是帶衛(wèi)生間的,以前是我父親專門給朋友留宿預(yù)備的,很久不用了,我找人收拾了一下,把該換的都換了,這屋里的東西基本都是新的。那頭是陽臺,想透風就出去透透風。”
臥室里整潔一新,乳白色的床單,淺藍色方格被罩,紅棕色木質(zhì)地板,半球形白色玻璃吊燈,床頭柜上是一盞橘黃色燈罩的臺燈,臺燈旁邊放著一個精致的白色陶瓷煙缸……這間臥室的格調(diào)與這套房子的整體風格還是有區(qū)別的,溫暖中蘊涵著沉靜的氣息。
葉子農(nóng)說:“太干凈了,這讓俺咋好意思往床上擰啊。”
老九說:“隨便擰,跟你在家里一樣。你先歇著,我燒水去。”
等老九下樓了,葉子農(nóng)去衛(wèi)生間方便了一下,洗洗手,打開陽臺的門看了一下,他想抽支煙,剛才在老九的車里沒好意思抽,在別人家里就更不便了,于是他拿上臺燈旁邊的煙缸躲到陽臺上去抽煙,這樣煙霧就飄散到室外了。
老九再上來時見臥室的門開著,卻不見了人,就叫了一聲:“子農(nóng)。”葉子農(nóng)在陽臺聽到了,說:“在這兒呢。”說著擰滅煙頭回到臥室。
老九一看葉子農(nóng)手里的煙缸就明白了,說:“這煙缸是特意給你準備的,客廳里也放了一個。家里就我一個人,讓你住家里就是想讓你比住酒店自在點,你要在我這兒還講公共規(guī)則,那我這是忙活啥呢”
葉子農(nóng)說:“九哥,俺野慣了,你這么周到俺招架不住啊。”
老九說:“行啦!喝水去,喝點水咱去吃飯。”
客廳的茶桌不是茶幾,也不是矮方桌,是專門用來喝茶的茶桌,有些年頭了。茶桌上的蓋碗、紫砂壺、茶杯、茶桶……擺了一片,電熱壺是那種叫隨手泡的款式。老九燙了兩只玻璃杯,一只杯子投毛尖,一只杯子投花茶,沖了兩杯茶。
葉子農(nóng)說:“這茶盤可有年頭了。”
老九說:“這是我父親留下的,家父是河南人,隨國民黨到了臺灣,老頭一輩子就喝兩種茶,一種是信陽毛尖,一種臺灣梨山茶,有感情了,我也受了影響。”
葉子農(nóng)喝了一茶,說:“紐約也有賣花茶的?”
老九說:“有啊,不過不是北京茶莊熏的,是福建的。”
葉子農(nóng)說:“挺香的。”
老九說:“子農(nóng),咱都實話實說。你難得來一趟,我也難得有這機會,看見哪兒不對的你就說,你要真拿九哥當朋友就別揣著當沒看見。”
葉子農(nóng)說:“九哥,你這是黑死人不償命呢。把人往真理化身上推,跟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沒啥兩樣。”
老九說:“我是怕你跟我公共規(guī)則,我還是習(xí)慣你賴賴的那樣,你一紳士我就不知道你是誰了,咱兄弟也遠了。”
葉子農(nóng)笑笑說:“九哥,你太抬舉俺了,咱有那立地成佛的道行嗎?你要說明天穿套西裝吧,這成。你要說明天你變成紳士吧,那還不得難為死我。”老九高興了。
喝了幾茶,老九帶葉子農(nóng)去店里吃晚飯。
夜晚的紐約很美,這座大都市并沒有因為夜幕而沉靜下來,無論是高樓還是街道,到處都在燈火的映照下,如夢如幻。葉子農(nóng)到了紐約后還沒有恢復(fù)方向感,此時也不知道車往什么方向開,只是愜意地抽著煙,愜意地觀賞一路的儀景。
到了“老九面王”飯店門,葉子農(nóng)下車后本能地打量了一下飯店外觀,目光立刻停留在門頭上的兩行銅字上:千金一勺鹵,萬貫一湯。看了一會兒,贊許地說:“九哥,這兩句話不得了啊,把一碗面的這點事給琢磨透了。”
老九略有尷尬地說:“嘿嘿,不是我的,是俺爹的。”
此時飯店早已過了晚飯的高峰期,餐廳里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顧客。服務(wù)員們也不是很忙碌,見到老九都恭敬地打聲招呼。老九對吧臺的服務(wù)員交代了幾句什么,然后帶葉子農(nóng)直接去了小廚房,小廚房里依然是一片原料量化與菜品試驗的場景,所不同的是冰柜旁邊多了一張餐桌,餐桌上的臺布和餐具與餐廳里的完全一樣,顯然是專門為葉子農(nóng)準備的。
老九進門就換衣服,系上圍裙,戴上廚師帽,一邊說:“我要讓你嘗嘗最正宗的慕容家傳面,面條是我親自搟的,湯也是我親自熬的,都是去機場的葉子農(nóng)說:“喲,那我太榮幸了,也就是說平常顧客吃的都不是正宗的。”老九說:“所以俺鬧革命了嘛,使勁革革俺自己的命。”
服務(wù)員送來啤酒和小菜,放下就離開了。
老九給葉子農(nóng)倒上一杯啤酒,說:“你先喝著,我去把湯熱上。”
葉子農(nóng)點上一支煙,抽著煙,喝著啤酒,看著老九開了兩個灶,一個熱湯鹵,一個燒下面的清水。這時他才注意到,這間廚房里竟擺著好幾個臺卡,餐桌、冰柜、操作臺……隨處可見,臺卡上夾的都不是菜譜,都是“寧靜致遠”四個字。
老九見葉子農(nóng)正拿著一個臺卡看,就坐過來問:“我這是轟炸式教育,咋樣”
葉子農(nóng)笑笑,說:“這個,你得問山里的老太太。”
老九問:“啥意思?”
葉子農(nóng)說:“人家寧靜一輩子了,你看她致遠了沒有,她要沒有,您就甭惦記了。”
老九說:“寧靜說的是心,是平靜的心。”
葉子農(nóng)說:“平靜的心作為果存在是有條件的,取決于你的覺悟和認識,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由不得你可選可控。真寧靜了,就真了無明了,也就沒什么致遠致近了。”
老九懵懂地說:“這……可是名言哪。”
葉子農(nóng)說:“所以才有依法不依人一說嘛,句句是真理的那還是人嗎?”老九說:“目我咋辦呢”
葉子農(nóng)說:“暈!你不知道的名言多了,你還不過日子了?踏踏實實過你的日子,有啥問題解決啥問題,做好當下條件可能的事,甭想什么致遠致近。你還有可能不活在條件的可能里嗎?不可能。人還缺出人頭地的心嗎?摁都摁不住啊,能少點妄想就不錯了。”
老九說:“有啥問題解決啥問題,做好當下的事,我覺得你這思想很美國啊。”
葉子農(nóng)說:“哎喲,您不能啥好事都往美國臉上貼吧”
老九說:“咋叫貼呢?美國人真是這思想。”
葉子農(nóng)說:“佛家有這思想的時候,美國離建國還有18年呢,咋成美國思想了?”
老九說:“你對美國有成見。”
葉子農(nóng)說:“成不成見都得講事實吧”
老九語塞地冒了一句:“美國主張自由經(jīng)濟,反對貿(mào)易保護。”
葉子農(nóng)說:“這話說得早了點,等美國處在競爭劣勢的時候再說吧。你是美國人,可也不能為了貼金而貼金,連常識都不講了。”
老九說:“一個自由經(jīng)濟還要啥常識”
葉子農(nóng)不想回答了,可不回答又不合適,無奈地說:“哥耶,美國是主張美國的國家利益的,處在競爭優(yōu)勢的時候他們是主張自由貿(mào)易的,到了競爭劣勢的時候就不主張了,甚至反對自由貿(mào)易了,這個是由美國的國家利益決定的,由不得他們自己。當貿(mào)易保護能撈到好處的時候,你覺得美國會為了一個概念去犧牲國家利益?你信嗎?”
老九說:“那倒是。”
葉子農(nóng)說:“九哥厚道,人家說個啥都信。”
老九自嘲地說:“嘿嘿,我有一顆年輕的心嘛。”
葉子農(nóng)說:“九哥,俺都道過歉了呀。”
說話間水就燒開了,湯鍋也冒出了熱氣。老九顧不上說話了,關(guān)上湯鍋,從托盤里取出一把搟面條投進煮面鍋,稍微攬動了一下,控制好火候,然后就拿出一只碗配湯底。配湯底一點也不復(fù)雜,就是適量鹽、少許香油和香蔥花三樣?xùn)|西。配好沖湯,撈進面條,放上幾片湯鍋里的牛肉,再放上少許紅油辣椒,這碗最正宗的慕容家傳面就做成了。
葉子農(nóng)好像根本沒把這碗面當回事,抓起筷子就吃,沒有聞聞、品品之類的程序,稀里嘩啦只管吃面。老九不看也不問,自顧干自己的活兒,收拾炊具。葉子農(nóng)吃完面,走到窗前打開窗戶,就在窗靜靜地站著,呼吸著窗外的空氣。過了一分多鐘,他點上一支煙還在窗站著,直到該彈煙灰了才關(guān)上窗回到餐桌。
老九這才開,坐過來說:“子農(nóng),你真是個會吃的。”
葉子農(nóng)問:“咋講”
老九說:“飯菜不能品,傻吃傻喝最見真章,一品就分心,再品就不知道是啥了。飯菜好吃不難,難在耐吃,吃完遇室外空氣不腥、不膩,沒有怪味,不留。”
葉子農(nóng)說:“這碗面要生意不好,真是該革革人的命了。”
老九嘿嘿一笑說:“這不正在革嘛。我就是想趁你這次來談?wù)勎业南敕ǎ悴粊砦揖腿グ亓郑凑愕脦臀页虺颉V灰较驅(qū)α耍僮魑矣行判摹A私馕业娜硕贾溃沂巧顨w生活,干事歸干事,在投資經(jīng)營上,我從來都是一分錢掰成八瓣花。”
葉子農(nóng)說:“要是能掰成十六瓣就更好了。”
老九說:“你看你,這不就是節(jié)約的意思嘛。”
葉子農(nóng)說:“沒浪費你節(jié)約什么?你有這種想法就已經(jīng)離白扔錢不遠了。”老九不明白,問:“為啥?”
葉子農(nóng)抽一煙,說:“一分錢能花出一分錢的有效,你已經(jīng)不是人了,是神,這表示你沒有錯誤。但是,只要你還是個人,怎么可能不出錯呢?一分錢能花出八成的有效,就是我們常說的高人。六成的有效,就是可以接受和允許存在的。一分錢掰成八瓣花,那得是多大的貪心哪,您還有可能如實觀照事物嗎?無效,您再省也是扔。”
老九停了片刻,說:“喬治還是忙點吧,好讓你在這兒多住幾天。”
葉子農(nóng)等了兩天,第三天下午等到了喬治總裁接見的通知,通知是由普林斯以電話形式傳達的,接見地點安排在喬治總裁辦公室,時間定在晚上7點。這個時間似乎暗示,如果接見的結(jié)果滿意、氣氛融洽,總裁是有可能與客人共進晚餐的。葉子農(nóng)婉言謝絕了普林斯來老九家接他的要求,讓普林斯把地址告訴老九,約定在迪拉諾總部大樓門會合。
傍晚,老九開車送葉子農(nóng)去迪拉諾總部,路上拐了一個彎,先去接翻譯。老九找的翻譯是方迪,他認為方迪最合適,人可靠,不多嘴,有氣質(zhì),也有一定的政治、哲學(xué)知識,她在美國大學(xué)已經(jīng)6年了,英語能力完全可以勝任翻譯。
此時方迪已經(jīng)在住處的路邊等候了,汽車在身邊停下,她看到副駕駛的位置有人,沒等老九下車就拉開后車門坐進去了,這樣就避免了過于形式的寒暄、介紹。
方迪上車后禮貌地跟葉子農(nóng)打了一句招呼―“葉先生,你好”
老九對葉子農(nóng)說―“這就是方小姐。”
葉子農(nóng)轉(zhuǎn)過頭也禮貌地回應(yīng)道:“你好”
迪拉諾總部大樓門前亮著幾盞大燈,停車場靜悄悄的,絕大多數(shù)員工都下班了,空蕩的停車場只有十幾輛車零零散散停在那里,兩個保安穿著大衣在大樓門值勤。普林斯和接待處的那位負責人已經(jīng)先一步到了,坐在車里等候。
老九的車到達總部大樓是6點45分,離接見時間還有15分鐘。與普林斯會合后大家簡短寒暄了幾句,由普林斯帶領(lǐng)大家進人大樓。來到三樓總裁辦公室的候客廳,普林斯讓葉子農(nóng)三人坐在廳里稍候,然后與接待處的那位負人一去了總。
片刻,普林斯回來說―“總裁請你們過去,請吧。”
當普林斯“請”的手勢也做給老九的時候,老九說―“我就不去了,我在等。
普林斯說:“總裁說沒關(guān)系的,請吧。”
于是,老九也跟著去了。
總裁辦公室里有四個人,喬治和奧布萊恩站在靠近辦公桌的位置,秘書和接待處的負責人站在靠近沙發(fā)的位置。經(jīng)普林斯介紹,喬治分別與葉子農(nóng)、老九、方迪一一握手。女秘書請葉子農(nóng)和方迪坐到主沙發(fā)位置的一側(cè),喬治和奧布萊恩則坐在對面的另一側(cè),這樣喬治與葉子農(nóng)就能面對面地說話,而普林斯、老九等人都坐在旁邊陪同的位置。
喬治說―“紐約是一座偉大的城市,為什么不可以多看看呢”
葉子農(nóng)說:“能得到您的邀請我已經(jīng)很榮幸了,不敢搭車圖別的方便。”
喬治笑了笑,問道―“講理嗎?”
葉子農(nóng)回答:“講。”
喬治點點頭,說:“很好,我尊敬講理的人。我一向認為,跟明白人講話是不需要長篇大論的,只需要闡明核心和原理,就不難做出清楚的判斷,而真理推演到最基礎(chǔ)的原理,一定是最簡單的。”
葉子農(nóng)靜靜地聽,不說話。
喬治問:“你不同意這個觀點嗎?”
葉子農(nóng)憨憨地一笑說:“這是一個只有明白人才有資格同意的問題,普通人回答這個很冒險,一同意就被劃成是明白人了,而實際操作起來可能就不是明白人的那回事了。”
喬治愉快地笑了,說:“那就讓我們來看看,你是普通人還是明白人”喬治起身走到辦公桌前,從抽屜里拿出兩摞美元、一份文件和一支簽字筆,他讓秘書把美元拿到茶幾上,自己拿著文件和簽字筆坐回沙發(fā),將錢和文件分別推到葉子農(nóng)面前。
喬治說:“這邊是萬美元,這邊是《共產(chǎn)主義運動一百年》的合作意向書。我出兩個命題,你來回答。如果你駁倒命題,你拿上錢就可以走了。如果你不能駁倒命題,那就可能推導(dǎo)出你應(yīng)該在合同上簽字。當然你沒有駁倒也可以不簽,那就表明你不講理了,我不評價不講理的人。如果你聽明白了我的意思,請你給我一個肯定的表示。”
葉子農(nóng)說:“聽明白了。這個規(guī)則排除了各抒己見,怎么看著像決斗呢”喬治微笑著說:“如果你看著像決斗,那就當是決斗好了。”
葉子農(nóng)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喬治又問道:“你承認這位小姐翻譯的文字具有公證翻譯的效力嗎?”葉子農(nóng)回答:“承認。”
于是喬治對方迪說:“請到這邊。”
喬治到辦公桌前坐下,請方迪坐到辦公桌對面。他拿出兩張紙,分別在每張紙上寫了一個命題,然后把紙和筆交給方迪翻譯成中文。
方迪接過兩張紙一看,每張紙都是短短的一行字,兩個命題都很簡單,簡單到幾乎是人人皆知的常識。第一個命題是:真理都是相對的,沒有絕對的。方迪本能的想法就是:這個命題是真理,是駁不倒的。第二個命題是:唯有變是不變的。方迪覺得這更是真理了,根本沒有可能駁倒。方迪暗自斷定,葉子農(nóng)除了簽字沒有別的選擇。
方迪翻譯完畢,交還給喬治,然后站到一邊。
喬治看了看,把兩個命題的紙背面朝上扣放在剛才方迪寫字位置的桌子邊沿,然后對葉子農(nóng)說:“葉先生,你可以過來看題了。”
葉子農(nóng)走到桌邊,先問了一句:“您確定我答完命題就能走嗎”
喬治回答:“確定,如果你能駁倒的話。”
葉子農(nóng)說:“請幫我找個袋子,我先把錢裝起來。”
喬治心里暗自一驚,相信在場的所有人心里都會一驚,因為葉子農(nóng)并沒有看題,而喬治出什么命題則有無窮的可能,這就意味著無論喬治出什么命題都將可能被駁倒。
喬治平靜地吩咐秘書:“去找個袋子。”
女秘書出了辦公室,很快就回來了,找來一個類似包裝服裝的紙袋子,將萬美元現(xiàn)紗裝進去,放到葉子農(nóng)面前的辦公桌上。
葉子農(nóng)拿起第一個命題看,英文和中文的意思一致,都是一句:真理都是相對的,沒有絕對的。他放下,沒有回答,又拿起第二個命題看:唯有變是不變的。他立刻明白了,第一個命題的漏洞是故意的,是設(shè)置了一個邏輯陷阱和思維導(dǎo)向,第二個命題才是真正的基礎(chǔ)原理設(shè)置,意在推導(dǎo)出立場邏輯,進而推導(dǎo)出立場觀點。
葉子農(nóng)拿著命題只說了一句話:“您這個唯有變是不變的還變不變了?”喬治沉默了許久,說了一句話:“你走吧。”
葉子農(nóng)說了聲:“謝謝”放下命題,提上一袋子錢轉(zhuǎn)身走了。
老九和方迪見狀也跟著告辭,普林斯和接待處的負責人則跟在后面送客。喬治點上一支雪茄煙,走到辦公桌另一邊身子倚靠在桌沿,靜靜地望著房門。女秘書站在旁邊默不作聲,奧布萊恩走到喬治身邊,拿起兩個命題看了看。
喬治自嘲地一笑,說:“這下好了,還沒張嘴就錯了。”
奧布萊恩說:“我不認為他是在賭博。”
喬治說:“當然。命題在我腦子里,沒有告訴過任何人,賭博他是沒有機會的。這倒讓我相信了,他真的不是立場的,他是不違心的。”
奧布萊恩說:“你該讓他把那個解說出來。”
喬治搖搖頭,說:“不,我要自己想。”
奧布萊恩說:“如果不是賭博,這個人就太不懂禮貌了。”
普林斯送葉子農(nóng)到樓下,客客氣氣在停車場道別。
老九開著車一直沉默?過了好久說了一句:“我覺得……這事還沒完。”
葉子農(nóng)沒接這個話巷。
停了一會兒,老九又說:“子農(nóng),不是我說你,你今天有點過強了,就算你再有水平也該給喬治留點面子,先答題后拿錢結(jié)果是一樣的嘛,何必給人弄得下不來臺呢。”
葉子農(nóng)淡淡地說:“咱就是只小螞蟻,還不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九說:“就是啊,那你是咋了?”
葉子農(nóng)落下一點車窗,點上一支煙長長地抽了一,平靜地說:“先拿錢是必然,后拿錢是碰運氣。馬克思主義的對錯是由邏輯和實踐說了算的,由得了誰靠碰運氣決定?中國人民選擇的道路正不正確是作為果存在的,由得了誰靠擲色子決定”
老九一聽,這才有點理解,說:“喲,這里面還有這么多說道呢。”
又沉寂了一會兒,老九說:“喬治栽了這么大面子,你覺得這事能完嗎?不定還有什么事呢。我覺得你還是回北京住一段吧,躲躲。”
葉子農(nóng)說:“咱要有不當,咱給人家道歉去,躲啥?躲是往人家頭上潑臟水,人家待咱不薄,至少到目前為止沒啥不當,咱憑啥?就算是決斗吧,你開一槍跑了,人家不追你,要不要臉那是咱自己的事。”
老九說:“這事不是變化的嘛,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葉子農(nóng)說:“我做了想做的,就受我該受的。”(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