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游魚
    胡蝶一回到醫(yī)院就被蔣曼拉著去拍了片子,倒是沒傷到骨頭,只是有些淤青,醫(yī)生開了點活血散瘀的藥。
    “你看看你,這么大人了,走個路還能被撞成這樣。”蔣曼倒了藥油在手心化開,摁在胡蝶肩膀處的淤青上。
    她被疼得瑟縮了下,整張臉皺在一起:“我不是……嘶,媽媽媽媽媽輕點輕點,我就是走路沒注意……”
    “這兩天少給我出去了,在醫(yī)院好好歇著。”蔣曼說完見她不吭聲,問道:“聽見了沒?”
    胡蝶齜著牙,長長的“嗯”了一聲。
    擦完藥,蔣曼進衛(wèi)生間洗手,胡蝶扯著領子看了眼肩膀上的淤青,被撲面而來的藥油味熏得腦袋疼。
    她嫌棄的嘖了聲,下床開了病房里的窗戶,房間空調(diào)溫度本就打得高,被溫熱的海風一吹,屋里涼氣散得一干二凈。
    蔣曼洗完手出來見她又開著窗不關紗窗,一邊念叨著,一邊走過去關了紗窗,弄完又順手開了屋里的電視。
    電視上正放著榕城接下來一周的天氣預報,都是大好的晴天。
    蔣曼戴上眼鏡,拿出之前沒做完的針線活坐在窗臺下。
    胡蝶偶然間抬頭,看見母親在燈下的身影,忽然生出一種她并不是住在醫(yī)院的病房而是在家里的錯覺。
    她忽然喊道:“媽媽。”
    “嗯?”蔣曼頭也不抬地應了聲。
    “我……”胡蝶想問照顧她是不是很辛苦,可怎么也問不出口。
    “怎么了?”
    胡蝶笑了下:“我明天想吃扇貝蘑菇粥。”
    “你不是今天才在荊逾家里吃過嗎?不怕吃膩了啊。”提到荊逾,蔣曼問道:“你今天去人家家里,他父母在嗎?”
    “不在,他家在B市,父母應該都在那邊。”胡蝶說:“他就是暑假過來玩的。”
    “這樣啊。”
    蔣曼又問了些旁的,但胡蝶都答不上來,只是忽然想到什么,“他好像是游泳運動員。”
    “誰啊,荊逾嗎?”
    “嗯,聽他同學說的。”胡蝶拿過一旁的iPad,點開瀏覽器在輸入欄打下邵昀二字。
    百度百科有邵昀的資料,1997年1月6日出生,目前就讀于B市體育大學|運動訓練專業(yè),是中國游泳隊的隊員。
    胡蝶往下劃了劃,在和“邵昀游泳”的相關游泳運動員推薦欄看見了荊逾的照片。
    是一張他穿著國家隊隊服,身披五星紅旗,沖著鏡頭大笑的百度快照。
    畫質(zhì)有些糊,可也遮掩不住少年人的朝氣與蓬勃,和胡蝶見到的荊逾像是截然相反的兩個人。
    胡蝶點進那張照片,首頁有荊逾的百度百科。
    荊逾,1997年11月7日出生于B市,目前就讀于B市體育大學|運動訓練專業(yè),前中國游泳隊隊員。
    2011年在全國游泳大賽中荊逾獲得400m和200m的冠軍,破了當年青少年組200m自由泳的冠軍,也是時至今日的記錄保持者。
    2012年進入國家隊訓練,同年參加世界游泳錦標賽獲得400m自由泳的冠軍,這也是他的第一枚世錦賽獎牌。
    2013年封閉訓練一年,在2014年仁川亞運會上荊逾一舉奪下男子自由泳50m和200m的冠軍,是當年亞運會賽場上唯一的雙冠王。
    2015年的G市亞運會,荊逾包攬了中長距離各項自由泳的金牌。
    2016年,荊逾因傷退役,游泳生涯落下帷幕。
    ……
    ……
    短短幾行文字,胡蝶看了將近半個多小時,百度里有很多荊逾過去參加比賽時的短視頻。
    她隨便點開一個。
    視頻中,男生像是離弦的箭,隨著哨聲的響起猛地扎進了水里,手臂擺動的頻率很快,長腿配合著踢出浪花,身形像游魚一般直直朝著泳池的另一邊飛馳而去。
    在水中的荊逾,就如同海中鯨魚一般,仿佛天生就為水而生,浪花也在為他喝彩。
    在他指尖碰到終點邊緣的瞬間,場上立即爆發(fā)出陣陣歡呼聲,屬于中國的五星紅旗位列大屏幕第一位,后面緊跟著荊逾的名字和成績。
    和場上熱烈的氛圍一樣,還在泳池中的荊逾也露出了笑容,他摘下泳帽和泳鏡,從水中一躍而上。
    少年人挺拔修長的身影完全的露在鏡頭前。
    他渾身濕淋淋的,像是沾了水的美玉,在場館亮眼的聚光燈下如同發(fā)著光一樣的存在。
    視頻的畫質(zhì)高清,胡蝶放大了屏幕,男生右邊胳膊上干干凈凈的,什么都沒有。
    她看了眼比賽的時間,是15年的。那個時候,他風頭正盛,正是意氣風發(fā)的時候。
    胡蝶看著視頻最后對著鏡頭舉起獎牌,笑得肆意輕狂的少年。
    她忽然生出了幾分同病相憐的感覺。
    -
    荊逾比賽的視頻多如牛毛,胡蝶看了一晚上,連什么時候睡著的都不知道。第二天做完常規(guī)檢查,被限制出門的她又躺在床上繼續(xù)看剩下的視頻。
    胡遠衡送了中午的湯過來,見女兒盯著屏幕看得起勁,湊過了看了眼:“你什么時候?qū)τ斡靖信d趣了?”
    胡蝶是個旱鴨子,成天在冰上跑得歡快,往水里一放就慫了。
    “不能吃豬肉還不能讓我看看豬跑嗎?”胡蝶點了暫停,看著胡遠衡從包里往外拿東西,“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你不是想喝扇貝蘑菇粥,給你熬了點,炒了幾個小菜。”胡遠衡把粥和小碗都擺到桌上:“你媽媽呢?”
    “在周醫(yī)生辦公室呢。”胡蝶下床走到桌旁,手也沒洗,直接拿了一小塊腌制的脆蘿卜丟進嘴里,嚼得嘎吱嘎吱直響。
    “哎!”胡遠衡往她手背上拍了一下:“洗了手再吃,我去找你媽媽。”
    她懶懶應著:“好……”
    胡遠衡出了門,胡蝶坐到桌旁,聞著淡淡粥香,卻沒多少食欲。
    每回周醫(yī)生找完蔣曼和胡遠衡之后,胡蝶都能明顯感覺到他們倆的情緒波動,估計這次也算不上什么好消息了。
    她低低嘆了聲氣,剛拿起湯勺就聽見手機響了一下,是微信消息提醒。
    胡蝶起身走過去拔掉充電線,拿著手機回到桌旁坐下,點開了微信。
    荊逾:在醫(yī)院嗎?
    “嗯?”胡蝶愣了下,回了一個字過去。
    蝴蝶:在
    荊逾:你一直住在醫(yī)院?
    蝴蝶:差不多吧,怎么了?你有什么要幫忙的嗎?
    荊逾:沒有,是莫海爸媽知道他昨天不小心砸傷了你,托我?guī)_^來跟你道歉。
    蝴蝶:啊
    蝴蝶:不用麻煩啦,我真沒事!!
    胡蝶發(fā)完這條,隨即想到什么,往上翻了翻兩人的聊天記錄,看到當初她非要跟荊逾道謝,他拒絕的情形時,忍不住笑了聲。
    手機又嗡嗡響了兩下。
    荊逾:嗯。
    荊逾:知道了。
    胡蝶:“……”
    這都不客氣一下的嗎?
    胡蝶長“哎”了聲,見荊逾沒再說什么,便也沒回消息,畢竟她也是真的沒想過要讓莫海來給她道歉。
    她看著視頻吃著午飯,吃到一半,胡遠衡推門走了進來。
    胡蝶往他身后看了眼,問:“媽媽呢?”
    “交錢去了。”胡遠衡神色看著也不大好,只是在女兒面前強撐著笑容,“好吃嗎?”
    “還行吧。”胡蝶裝作什么都不知道,抱怨道:“扇貝肉太少了。”
    “扇貝怎么說也是海鮮,雖然補,但吃多了也不好。”胡遠衡走到窗前,看見擺在窗臺旁的椰子殼:“這怎么還留著呢?”
    “我留著當花盆,過幾天我去買些多肉回來養(yǎng)。”
    胡遠衡說:“你也不怕這殼腐了。”
    胡蝶一噎:“我忘了。”
    胡遠衡笑了笑:“行了,想養(yǎng)回頭我去市場給你買現(xiàn)成的。”
    ……
    吃完午飯,胡蝶照例睡了會午覺,估計是昨晚沒睡好,她這一覺直接睡到了下午。
    醒來時太陽還沒落山,蔣曼坐在床邊,什么也沒做,只是很溫柔的看著她:“睡好了?”
    胡蝶“嗯”了聲,“幾點了?”
    “快五點了,你平時睡一兩小時就醒,今天怎么睡這么久?”蔣曼替她掖了掖被子:“最近是不是不舒服?”
    “沒有,就是昨晚沒睡好,我沒事。”胡蝶看著母親:“媽媽。”
    “嗯?”
    她又喊了一聲:“媽媽。”
    “干嗎啊?”蔣曼摸了摸她額頭:“今天不出去看日落了?”
    “你不是不讓我出去嗎?”胡蝶眨眨眼:“我這兩天都不出去了,你多陪陪我唄。”
    “媽媽不是每天都在醫(yī)院陪你嗎?倒是你,一天到晚都愛往外跑,攔都攔不住。”
    胡蝶笑著,沒吭聲。
    蔣曼站起身:“好了,起來醒醒神,睡那么多,晚上該睡不著了。”
    “我再躺一會就起來。”胡蝶墊高了枕頭,躺在床上玩手機。
    過了一小會,蔣曼推門進來:“你爸打電話說家里水管裂了,來不了醫(yī)院,我回去給你拿晚飯,你別出去了啊。”
    “哦。”
    胡蝶家就在醫(yī)院后面的小區(qū),過個馬路的距離,平時一日三餐都是胡遠衡在家里做好了送過來。
    蔣曼走了沒多久,胡蝶又收到荊逾的微信。
    他竟也學了她先斬后奏的那一套,到了醫(yī)院才問她在不在病房。胡蝶終于體會到荊逾那時的心情,也不好拒絕,便把病房號給他發(fā)了過去。
    蝴蝶:A區(qū)305。BIquGe.biz
    醫(yī)院門口,荊逾看著手機里的回復,回頭跟莫海說:“走了。”
    莫海應了聲,抱著一個超大的果籃屁顛屁顛跟了過去。
    住院部在南邊,分好幾個區(qū),A區(qū)是腫瘤科,四年前荊逾母親患病,也在這里短暫住過一段時間。
    等電梯時,荊逾看著墻上貼著的關于腫瘤的介紹,忽然想起昨晚看到的那篇報道。
    文中提到了胡蝶的病是非霍奇金淋巴瘤,于16年冬天確診,但文中并未詳提,余下著墨更多的是她曾經(jīng)獲得過的耀眼成績。
    11歲跟隨母親前往美國洛杉磯訓練,14歲在俄羅斯參加ISU花樣滑冰大賽,一路披荊斬棘,最終在B市舉行的決賽中獲得金牌,后進入中國花樣滑冰隊訓練。
    15歲獲得四大洲花樣滑冰錦標賽冠軍。
    16歲在全國花樣滑冰大獎賽中以女單短節(jié)目和自由滑項目雙冠的成績贏得金牌。
    17歲在全國花樣滑冰冠軍賽上,以短節(jié)目70.84分、自由滑143.93分,總成績214.77分獲得女子單人滑項目冠軍,該場比賽同時也是胡蝶個人運動生涯中總成績得分最高的一次。
    ……
    荊逾記得編者并未用很遺憾的文字去書寫她的隕落,可只要看到這篇報道的人,了解到她曾經(jīng)獲得過的輝煌,都應該會覺得她的隕落是一場憾事。
    他和她,在某種程度上,是有些相似的。
    思緒間,電梯已經(jīng)抵達一樓,荊逾正準備拉著莫海往旁邊讓讓,電梯門一開,里面卻只有胡蝶一人。
    她及時摁住開門鍵,沖兩人笑了下:“下午好。”
    荊逾嗯了聲:“你怎么下來了?”
    “怕你們找不到位置啊,正好我也在病房里待得悶,出來透透氣。”胡蝶等他們進來,摁了三樓的位置。
    她看著莫海抱在懷里的果籃,扭頭問荊逾:“給我的嗎?”
    荊逾點點頭:“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么,就隨便挑了點。”
    “破費了。”胡蝶又看向他手里的保溫桶,指了指說:“這也是給我的?”
    “嗯,扇貝蘑菇粥。”
    “……”
    荊逾看出她的異樣,問道:“怎么了?”
    “我中午才吃的扇貝蘑菇粥。”胡蝶嘆了聲氣:“我爸知道我想吃這個,中午給我熬了一大鍋,我估計晚上沒你這頓,他給我做的也還是這個。”
    “那……不然我熬別的粥給你?”
    胡蝶哭喪著臉:“我們就不能跳出粥這個選項嗎?”
    荊逾淡淡笑了下:“行。”
    胡蝶住的是套房,蔣曼不在,她剛剛簡單收拾了下客廳,“隨便坐吧,我爸媽回家拿東西了,估計要晚點才能過來,你們喝水還是什么?不過我這里也沒別的,只有牛奶。”
    荊逾:“水就行了。”
    胡蝶給他倒了杯水,又從小冰箱里拿了一盒牛奶給莫海,坐在一旁跟他們兩大眼看小眼看了幾秒,問道:“邵昀呢?他今天怎么沒跟你們一起?”
    荊逾看了她一眼,又挪開視線,“今天有同學過來,他去車站接他們了。”
    “是你們的大學同學嗎?”
    荊逾點點了頭,“他們來玩,”他話還沒說完,莫海在一旁搶話道:“我們明天要開船出去玩!”
    胡蝶看著荊逾:“出海嗎?”
    “嗯。”
    “真好啊。”
    她又是那種帶著點羨慕又遺憾的語氣。
    荊逾聽在耳里,心里像是被不輕不重地抓了一下,他伸手端起桌上的水杯,指腹在杯壁搓了兩下,忽然道:“你來嗎?”
    胡蝶眼眸倏地亮了一下:“我能來嗎?”
    “你能來嗎?”荊逾看著她,也這么問了下。
    胡蝶知道他在擔心什么,笑道:“我當然能啊。”
    他喝了一口水,唇瓣被浸得水潤,“那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