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歌沒有回答。
    她目光平靜，不悲不閔，不起波瀾。
    近在咫尺的距離，桑夜能感受到她身上的冷漠。
    他知道，她在強(qiáng)撐。
    一個(gè)看見受傷貓貓狗狗都會難過心軟的女人，如今面對著一具具毫無生機(jī)的身體，她的心怎么可能不難過。
    即便難過，也要硬著頭皮去做，因?yàn)闆]有退路了。
    身邊的嘈雜和她沒有關(guān)系，顧長歌的視線，掃過那些地上的士兵，唇線繃的筆直。
    是她做的。
    明知是這樣的后果，她還是義無反顧的做了。
    當(dāng)時(shí)以為能夠承受得住后果，能夠?qū)Φ闷鹆夹牡淖l責(zé)，當(dāng)親眼所見后，她只能抿緊唇，感受著震撼，然后一言不發(fā)。
    幾個(gè)副將們還在鬧鬧哄哄，他們嗷嗷叫著，引起了顧長歌的注意。
    她回過神，低頭向城樓下看去。
    墨明煦出現(xiàn)了。
    他還是穿著一身黑色的長衫，黑底白邊的靴子，被他用力的踩著，他臉上的神色很是難看，凜著眉目不斜視的往前走，步子邁的很大，看得出來他很著急，就連身后跟著的眾位士兵，都要小跑著追上他。
    一行人走到那群被抬出來的士兵跟前，墨明煦要上前，被人攔下來。
    那人在他跟前，畢恭畢敬的行禮，嘴巴一張一合，看樣子應(yīng)該是在勸說。
    墨明煦面無表情，看著眼前的侍衛(wèi)，抬腳踢過去，“讓開！”
    “王爺！”
    那人掙扎著立刻起身，再度攔在墨君邪跟前，“您身份金貴，眼下這么多士兵的情況如何，還要另說，萬一是瘟疫呢？您要是被感染了，您讓將士們怎么辦！您讓我們怎么跟圣上交代！”
    “我讓你讓開！”墨明煦紅了眼睛，氣得不輕，“什么瘟疫！好端端的怎么可能會得瘟疫！”
    話音剛落，他揮了揮手，這次立刻上來三四個(gè)身形龐大魁梧的士兵，將那人拖到一旁。
    墨明煦煩躁的扯了扯領(lǐng)口，帶領(lǐng)身后的大夫們走到躺著的士兵跟前。
    “查！”
    一聲令下，大夫們不敢耽擱。
    軍營里面好端端的忽然碰上這種鬧心的事情，他們都知道會產(chǎn)生多大的影響。
    每個(gè)人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屏氣凝神的等待診斷結(jié)果。
    墨明煦感受著迎面吹來的冷風(fēng)，吹得他面皮發(fā)緊，他忽然之間，感受到了來自遠(yuǎn)處的無數(shù)道目光，毫無預(yù)料的猛然回頭。
    隔著稀薄的空氣，無數(shù)雙眼睛里面，他精準(zhǔn)的鎖定了顧長歌的那雙。
    四目相對。
    他冷然，她薄情。
    視線相撞交織的那瞬間，墨明煦勾了勾唇，掛起殘忍寒涼的笑容。
    他張了張口，唇瓣的形狀因此而變得不同。
    盡管無聲，顧長歌卻看懂了。
    他在問是不是她做的。
    顧長歌沒回答，她沉著一張臉，緩緩轉(zhuǎn)身，在他的注視下，離開城樓。
    直到她徹底消失在視野里，墨明煦還是不肯收回目光。
    怎么會這么巧合？
    他從來不信！
    果不其然，隨后很快的，幾個(gè)大夫不約而同的認(rèn)定，士兵的癥狀不是瘟疫，而是中毒。
    此言一出，四周立刻炸開了鍋。
    他們七嘴八舌，嘰嘰喳喳說個(gè)不停。
    “怎么會是中毒？”
    “是通過什么的？那他們中毒了我們?yōu)槭裁礇]有？”
    “到底中的是什么毒？有沒有的救？”
    還算有人問到了重點(diǎn)，墨明煦輕輕咳嗽，嘈雜的議論聲立刻停止，齊齊看向他。
    他把最后一個(gè)問題，對著大夫們重復(fù)了遍，尋求解毒辦法。
    本以為大夫們能夠看出來是什么毒，解毒對于他們而言，應(yīng)該不是什么難事。
    誰知道提起來解決辦法，卻一個(gè)個(gè)把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
    “都不能？”
    墨明煦來氣，口吻相當(dāng)不好。
    幾個(gè)大夫雖然害怕這位看起來溫文爾雅的王爺，但也不敢打腫臉充胖子。
    到時(shí)候沒有把人給救活，欺君之罪恐怕是要掉腦袋的。
    于是哪怕墨明煦一而再再而三的厲聲詢問，始終沒有人敢站出來嘗試。
    “都啞巴了！”墨明煦吼道，“一個(gè)毒都解不了！本王養(yǎng)你們何用！通通給我拖出去砍了！”
    “萬萬使不得啊王爺！”立刻有人道。
    其實(shí)在場的都清楚，墨明煦不過是一時(shí)氣話。
    在這里的大夫們，可是軍營里僅剩的了，真要是全砍了的話，那么整個(gè)軍營都會陷入沒有大夫的窘境。
    正是因?yàn)橹浪菤饧绷耍胁哦技娂娊o他找臺階下。
    墨明煦狠狠一腳踩在地上，他雙手叉腰的走來走去，步伐迅速而凌亂，足足走了有兩三個(gè)來回，他才咬牙切齒的問，“為什么不知道是什么毒！啊？！你！你給我說！”
    他隨手指著其中一個(gè)大夫，見那人老實(shí)跪在地上，上前拖著他的領(lǐng)子就扯了出來。
    “說！”
    被點(diǎn)名想逃也逃不掉。
    那大夫瑟瑟發(fā)抖，縮著脖子解釋道，“是…是因?yàn)槊總€(gè)大夫?qū)W成出師前的考試?yán)铮瑫笞灾埔环N毒，這種毒只有自己有解藥，別人不會知道，再因?yàn)榇蠓蛞话愣际怯脕砭让模@種自制的毒自然是要束之高閣的，一旦拿出來用，自然除了制毒的大夫之后，無人能解。”
    “本王要求你們試著解毒！”墨明煦擲地有聲的下令。
    他堅(jiān)決不允許，這種糟糕的情況，再度蔓延下去。
    主子發(fā)話，能上要上，不能上硬著頭皮也要上，幾個(gè)大夫悻悻點(diǎn)頭領(lǐng)命。
    隨后墨明煦發(fā)話，讓人徹查，這回中毒的毒源是從哪里來的。
    他心里頭窩著一團(tuán)火，想要發(fā)泄，朝著城樓上看去，那里已經(jīng)空悠悠的，不見顧長歌的影子，他想要率軍現(xiàn)在就沖進(jìn)城去把她搶過來，用最粗暴的方式，讓她在自己跟前臣服認(rèn)輸，可偏偏軍中士兵出現(xiàn)這種渾身疲軟無力狀況的，十之有八！
    顧長歌！
    他用力的攥緊拳頭，算他看走了眼，沒想到她居然這么狠這么陰險(xiǎn)！
    墨明煦臉上的表情幾經(jīng)變化，甚至變得扭曲。
    等著！
    他暗暗發(fā)誓，再過幾天，只要士兵們的狀況好了些，他立刻就沖進(jìn)城去！
    敬酒不吃吃罰酒，她真以為自己還是什么值錢貨，還需要別人憐香惜玉嗎！
    深深的看了眼城樓，再度叮囑了大夫們，墨明煦揚(yáng)長而去。
    那一抹濃重的黑色衣角，在風(fēng)中翻飛。
    在墨明煦咒罵顧長歌的時(shí)候，顧長歌正被桑夜抓著盤問。
    兩個(gè)人面對面坐著，誰都沒有眼神閃躲。
    桌上的熱茶冒著裊裊白眼，腳邊的火爐燒的暖和，時(shí)不時(shí)會有滋滋作響的聲音傳出來。
    “那是瘟疫還是下毒？”桑夜抿了口茶，輕輕的把茶盞放下。
    “下毒。”
    “什么毒？”
    “七日瘋。”
    桑夜沉默片刻，墨明煦手下的那群大夫或許沒聽說過，但他很小就在江湖上行走，各種奇奇怪怪的玩意都有所涉獵，自然知道七日瘋的毒性會有多么霸道。
    他揉了揉眉頭，想要喝茶，拿起來又放下，斟酌再三，沉不住氣的問，“然后呢？下毒之后，你打算怎么辦？”
    連州城內(nèi)每天都有士兵訓(xùn)練，不僅如此，還各種訓(xùn)練站位，分明是在為打仗做準(zhǔn)備。
    一直以來，桑夜看在眼底記在心里。
    顧長歌不愿意說的，他從來不會主動問，怕讓她尷尬厭煩。
    但有關(guān)于戰(zhàn)爭，就意味著生死，他不能看她去送死。
    “殺出去！”
    在他注視之中，顧長歌冷聲回答，“我不會讓你死在這里，你放心，一切按照計(jì)劃走，我們會成功的！”
    桑夜不贊同，“就憑借著你城中的幾千人馬，去和外面的十幾萬大軍抗衡？”
    “他們中毒了！”顧長歌聲音大了幾分，“幾近八成的人都中毒了！”
    “就算八成的人中毒了，還剩下四五萬大軍！你拿什么拼！你告訴我！”
    “那你告訴我，不沖出去還能怎么辦！我還能怎么辦！啊？”她突然站起身，咄咄逼人的湊到他跟前，漲得通紅的臉上，就連眼圈都是紅的，“桑夜，我沒有辦法了，也不會輕易改變，你要走就趁早走，不走就聽我的！”
    顧長歌把臉抹了抹，離開的背影倔強(qiáng)而脆弱。
    接下來兩天，顧長歌每天都會派人去打聽，墨明煦那邊的狀況。
    七日瘋毒性徹底發(fā)作，大部分的士兵全都癱瘓?jiān)诖玻舜瓪猓瑤缀醺懒藳]區(qū)別。
    這種狀況一直維持到第七天，一切都顛覆了。
    那些癱瘓?jiān)诖驳氖勘粋€(gè)個(gè)站起來，猶如得了狂犬病，逮人就咬。
    大夫們尖叫著匯報(bào)，“是七日瘋！是七日瘋！”
    然而，為時(shí)已晚。
    軍中士兵們亂作一團(tuán)，中毒了的互相撕咬，沒有中毒的士兵則拿起武器，將長劍刀槍刺入同袍們的身體。
    鮮血橫濺，一起淪陷的還有人性。
    激烈的狀況，沒有停止，只是隨著時(shí)間的流逝，彼此漸漸失去了力氣。
    全軍失去生機(jī)，死一般的沉寂。
    就在這時(shí)，連日來緊閉著的連州城門，發(fā)出轟隆聲響。
    顧長歌騎馬率軍從里面沖出，高舉長劍，大聲呵斥，“沖出去！往西北角沖！沖出重圍！”
    連州城不能再呆，無論如何，先離開這里，再另作他算。
    話音剛落，濃沉夜幕中，無數(shù)士兵猶如滔滔江水，呼嘯奔騰著沖過去。
    城外西北角早已經(jīng)是死尸一地，那些中毒而死的士兵被丟在這里，還來不及收尸，便被馬蹄和腳步踐踏而過。
    顧長歌目不斜視的通過，未曾放緩速度。
    只是剛沖出去尸堆，看到眼前的景象時(shí)，她后背頓時(shí)挺直，用力扯緊了韁繩。
    馬兒慘烈的嘶鳴，馬蹄當(dāng)空劃出漂亮的弧度。
    顧長歌眸色暗沉，暗暗嘆息一聲。
    還是和墨明煦對上了。
    “長歌。”濃沉夜色下，他穿一身黑衣幾乎要融為一體，“我等你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