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歧路25
周拓行原本以為,只要時間夠久,他就可以忘記何川舟這個人。</br> 可以不痛不癢地提及這個名字,可以輕描淡寫地同別人聊起那段貧寒又艱苦的過去。</br> 然而隨著時間游走,這個名字就仿佛扎根在他心底。從一株野草,變成了直入云霄的大樹。繁復(fù)的根系攥緊了他的心臟,讓他每一次妄圖表現(xiàn)得漫不經(jīng)心時,心臟伴隨著呼吸產(chǎn)生的抽痛都會提醒他,這是一件多么不現(xiàn)實的事。</br> 春無凄風(fēng),秋無苦雨。但那天晚上,風(fēng)雨如晦,都在一夜間來。</br> 周拓行淋在雨里,手腳皮膚沁涼,只有呼出的氣還帶著一點溫?zé)帷?lt;/br> 何川舟出現(xiàn)前,他心里堅定認為,無論何川舟對他說出多狠辣的話,都不會是真心的。他可以做到無動于衷。</br> 何川舟離開后,他又在雨里等了半夜,咀嚼品味著她的每一個字。想何川舟會不會見他可憐,再下來見他,對他表露出一絲不忍。</br> 雨水一滴滴地沿著他的臉往下滑落,那種深切的悲涼同他身上的衣服一樣,透徹地浸濕在雨水里。</br> 他抬起頭,密密層層的林蔭覆蓋在他頭頂,斜遠處亮著幾盞零星的燈火。</br> 不久,那些七零八落的燈光也在玻璃窗后一盞盞熄了下去。</br> 花壇里肆意生長的草木在狂風(fēng)的摧殘下糾纏成古怪的黑影。</br> 周拓行眨著發(fā)紅的眼睛,目之所及的世界逐漸變得迷離,仿似有憧憧的虛影在晃動。在感覺自己將要暈厥過去前,他站了起來,腳步趔趄地沿著他走過無數(shù)遍的路線摸索。</br>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躺在冷硬的床板上直接睡了過去,一覺醒來,已經(jīng)病得發(fā)不出聲。是江照林第二天早晨過來找他,發(fā)現(xiàn)他燒得意識模糊,才著急忙慌地將他送到醫(yī)院掛了兩天吊瓶。</br> 等病情稍微好轉(zhuǎn)一點,周母就帶著他去學(xué)校辦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br> 那時候何川舟也重新回學(xué)校開始上課了。</br> 去找班主任時,周拓行從教室后排的窗口瞥見了她的身影。何川舟卻一點不在意他的出現(xiàn)。</br> 他托同學(xué)過去轉(zhuǎn)告何川舟一聲,說自己要走了,這是最后一次來學(xué)校。</br> 等他從教務(wù)室出來,繞回到教室搬書本,何川舟依舊面容沉靜地坐在座位上,連姿勢也沒有變動,低著頭認真翻閱手中的試卷。側(cè)面被泄進來的天光一照,白得好似在發(fā)光。</br> 周拓行當(dāng)時心想,她或許真的不喜歡外來人的打擾。</br> 走出學(xué)校大門時,那一刻忽如其來的痛覺,叫他明白了什么叫心如刀絞。</br> 這么多年來,周拓行一直想不明白,為什么何川舟不是陪伴自己最長久的人,卻能叫他記得最深?</br> 在分局外的小面館里,何川舟又一次認真叫他名字的時候,這個一直困擾他的問題忽然就得解了。</br> ——孤獨比貧窮更令人痛苦。</br> 離開A市,他就沒有家了。</br> 這些年里,他真的過得非常不好。</br> 他抱著懷里的人,真切地想跟她講述,自己作為局外人在B市的流浪生活。</br> 他母親總是在他面前數(shù)落父親的粗俗,他父親又在電話里同他指責(zé)母親的勢利。</br> 他不是一個討喜的人,長達一個月的時間里可能只說不超過十句話。</br> 妹妹可以隨意進他的房間,翻找他的東西。</br> 繼父會在飯桌上詢問他身上的錢還夠不夠,不管他是什么回答,從皮夾里抽出現(xiàn)金,一張張點清楚,遞到他手里。告訴他要省一點花。</br> 一直到上了大學(xué),他才有了遠離的自由。很少再回去,也沒有再拿繼父的錢。</br> 但他們偶爾還是會將他叫回家參加應(yīng)酬,在賓客面前展現(xiàn)一下自己的關(guān)心跟大度。許多認識或不認識的人,會拍著他的肩,告訴他繼父培養(yǎng)他不容易,讓他好好照顧他妹妹。</br> 每一次,他都想飛奔回A市。回到何川舟的家里,坐在窗邊曬曬太陽,聽何旭給他講人情冷暖,過平淡如水的生活。</br> 他也確實那么做了。</br> “我回來看過你。”周拓行閉著眼睛,低聲說,“很多次。”</br> 第一次回來是在年關(guān)附近,何川舟拎著袋子獨自去了趟超市,又獨自回到家里。</br> 周拓行在樓下遠遠看著,等人不再出來,拿著手機去他們常去的地方四處拍照。</br> 拍在夜里出行的貓,以及深夜在街頭游蕩的人。看滿街的霓虹,殘缺的月色,回憶上次路過時的風(fēng)景。</br> 離開前,再去何旭墳前拜祭一下,以此來獲得少量又寶貴的安定,最后坐著火車回他的B市。</br> 這樣的行程每年都會重復(fù)一次,以讓他保持對A市這座城市的熟悉。而在一次次的重游里,何川舟基本都是一個人。</br> 有時候在小餐館里吃飯,有時候在公園里鍛煉。周拓行想靠近又不知道該說什么。</br> 等她畢業(yè)后參加工作,就很難再找到她了。</br> 周拓行深吸一口氣:“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見我的。”</br> 是不是還覺得他們很不幸。是不是真實地厭惡他的打擾。</br> 何川舟越是對何旭的離世耿耿于懷,越是與生活爭鋒相對,周拓行就越無法坦然地安慰自己。</br> 即便在他的人生里,遇到何川舟是他最幸運的事。</br> “你沒有跟我說過對不起。”周拓行聲音放得很輕,咬字卻像是很用力,“也沒有歡迎過我回來。”</br> “我真的……”沙啞下去的聲音里顯出一分破碎的脆弱來,“很難受。”</br> 何川舟沉默良久,說不出太煽情的話。感覺周拓行的鼻息噴灑在自己耳邊,溫度熱得發(fā)燙,猶豫了會兒,偏了下頭,抬手輕拍他的后背。</br> 周拓行頓時抱得更緊了。身上那股淡淡的洗衣水的味道也濃烈起來,驅(qū)散了樓道里的濕臭味。</br> 他說得隱晦、克制,不過何川舟能懂。</br> 這個人性格內(nèi)斂沉穩(wěn),思緒千回百轉(zhuǎn),可她總是意外地能讀懂。</br> 她也知道自己傷他的心,對他特別無情。所以她總覺得周拓行該走了。見他還回來,圍在自己身邊,恍惚覺得不真實。</br> 沒有誰愿意重蹈覆轍,為什么周拓行一直不放棄,甚至還向她顯露自己的可憐?</br> “對不起。”何川舟頓了頓,斟酌著道,“其實看見你回來,我很開心。”</br> 周拓行聲調(diào)揚高,感覺離得更近了,帶著略微的不信任:“真的?”</br> 何川舟說:“嗯。”</br> 應(yīng)聲過后,即便看不見對方的臉,何川舟也感覺到他身上的雀躍。洋溢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歡欣。</br> 此時樓梯間里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不知道是哪層樓的鄰居回來了。</br> 何川舟用力推了他一下,周拓行才反應(yīng)遲鈍地松開手,冷冷瞥了眼樓道,側(cè)身去擰那把生了銹的鑰匙。</br> 這次門很快就打開了,周拓行一起走了進去。</br> 房間內(nèi)的擺設(shè)同他記憶中的有些許差異。電器大多換新了,可廢棄的家具依舊保存著,堆積在客廳的角落,展覽物一樣地公示著,導(dǎo)致空間異常擁擠。</br> 何川舟太忙,不怎么整理屋內(nèi)的東西,客廳這一塊不是她的主要活動區(qū)域,看著尤為慘烈。</br> 周拓行問:“你沒想過搬家嗎?或者是翻修。”</br> 小區(qū)離分局太遠,周圍也沒有地鐵,上下班不夠方便。建筑設(shè)施老舊,電線跟網(wǎng)線都老化了,住起來也不舒服。m.</br> “太忙了,而且東西太多。”何川舟脫下外套,回頭掃一眼滿屋的雜亂,少見的有些窘迫,補充道,“是打算要搬了。樓下的小孩今年高考,一直向社區(qū)反應(yīng)我的作息影響到他復(fù)習(xí)。”</br> 周拓行正低頭思忖,就聽何川舟道:“很晚了。”</br> 他站著沒動,也沒說話,何川舟又委婉送客:“你的車怎么回去?我?guī)湍憬袀€代駕嗎?”</br> 周拓行指指自己的頭發(fā),這時候又想起來:“你還沒給我剪頭發(fā)。”</br> “下次再說吧。”何川舟不大樂意,“還要掃地。滿地的碎發(fā)。”</br> 周拓行固執(zhí)地說:“我來打掃。”</br> 何川舟回頭瞅了他兩眼,拿他有點沒有辦法,遲疑片刻,挽起衣袖道:“那你去搬凳子吧。不過我很久沒給別人剪過頭發(fā)了。”</br> 何川舟從書房里翻出剪刀。原先的那把剪刀早就生銹了,這是她后來買的。</br> 不是二手,也沒有那么貴的身價,平時她用來修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br> 周拓行坐在陽臺上,開了窗戶,讓微風(fēng)吹拂進來。</br> 黃昏時分的天空瑰麗絢爛,云被燒紅了半片,對面頂樓那個改造過的小花園蒙了一層金光,植株的葉片熠熠生輝,變得柔和燦爛。</br> 周拓行仔細地打量著窗外的一切景色,與回憶中的畫面一一比對,有種浮云流水、一別十年的滄桑感。</br> 何川舟提著水壺過來,用水打濕他的頭發(fā),簡單梳理了下,確認他的發(fā)型。見他坐得不安分,又從身后環(huán)過他的脖頸,兩手按住他的臉,讓他低下頭,示意他不要動。</br> 她的指尖溫度冰涼,觸碰到周拓行皮膚的時候,后者幾不可查地僵硬起來。</br> 何川舟繞到他身前,手指緩緩穿過他的發(fā)間,不大熟練地測量長度。</br> 耳旁的發(fā)絲被撩開,露在外面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漲紅。何川舟看見了,有一瞬奇怪的遲疑,又不動聲色地滑開。</br> 剪了兩刀,細碎的發(fā)絲簌簌往下吹落,而一道目光始終若有若無地停在她臉上,她忍不住低頭,恰巧跟周拓行四目相對。</br> 那種幽深又平靜的眼神,隱約醞釀出一些難以形容的情緒,使氣氛朝著古怪的方向偏離。</br> 不過兩人都沒吭聲。</br> 周拓行若無其事地挪開視線,看著何川舟露在袖口外的細白手腕,怔怔出神,過了會兒,又轉(zhuǎn)去看窗臺上開得正艷的盆栽。</br> 大概是這寂靜太過難耐,在颯颯的風(fēng)聲里,周拓行開了個話題:“下次你很累的話,我可以幫忙接你下班。”</br> 等刑警下班?</br> 何川舟自己都不知道,出案子的時候能幾點下班。</br> 她簡單“嗯”了聲,沒有拒絕。</br> 天色暗了,何川舟過去推開陽臺的燈,兩人剛被黃昏遮掩點的面容,又一次清晰暴露在光線中。</br> 何川舟讓他閉上眼睛,用刷子輕柔掃掉他臉上的碎發(fā)。</br> 細密而稀疏的響動里,何川舟也是第一次察覺,原來剪頭發(fā)是一件夾帶曖昧的事。</br> 單是這種不遠不近的距離就足夠令人尷尬,她略一俯身,有種能跟周拓行交換呼吸的錯覺。</br> 雙手只是隨意地撥弄,碰到對方的耳朵或側(cè)臉,周拓行背上的肌肉便會下意識地繃緊,讓她覺得自己像是在輕佻地撩撥。</br> 她不知道周拓行在緊張什么,帶得她生疏的手藝效率更低了,一個男式的簡單發(fā)型剪了有半個多小時,才總算結(jié)束。</br> 何川舟退開道:“好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