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歧路20
十來年間,A市的發(fā)展猶如一道急速向上的流光。</br> 巍峨壯闊的高樓悄然聳立,喧鬧的人流隨著商圈的變化輾轉(zhuǎn)流動,連綿起伏的彩燈貫穿全城,熠熠生輝。而市區(qū)各處那些老舊的房屋與發(fā)潮的小巷,猶如墜在光華背后的陰影,給久不歸家的游人保留了最后的熟悉。</br> 劉光昱沒有主動去找過袁靈蕓,他來A市的第一件事,是去許春回帶他吃過飯的那家餐館看了一眼。</br> 曾經(jīng)那片破落的街區(qū)由于商場的修建變得寸土寸金,附近公交轉(zhuǎn)道、地皮重建,他依靠導(dǎo)航搜尋了半天,才找到大致的方位,卻分不清那張長桌架設(shè)的地方究竟是哪一家了。</br> 街上隔著十來米就會出現(xiàn)一家奶茶店,或許其中的一個就立在餐廳的舊址上。</br> 劉光昱隨意選了一家,進去點了杯最便宜的奶茶,又去隔壁便利店買了盒跟當(dāng)年袁靈蕓一樣的雪糕。無視路人奇怪的目光,蹲在馬路邊的樹蔭下認真地吃著。</br> 車水馬龍的虛影在他瞳孔中如浮光般閃過,看著這幅相似又迥異的景色,劉光昱的心情卻漸漸回到了當(dāng)年。</br> 雪糕融化在他的指縫里,劉光昱起身扔了包裝,用紙巾擦干凈一根根手指,回到市區(qū),開始新的工作。</br> 他每天計算著自己的工資、房租、水電,重構(gòu)自己平凡的生活。</br> A市這座城市有種金屬質(zhì)感的冷漠,但或許是心情的影響,他覺得這也是一個不吝嗇希望的地方。</br> 在令人疲憊的奔忙勞碌之中,偶然間得知袁靈蕓的近況,更讓他覺得這是一種幸運的緣分。</br> 他收到廣告的宣傳單,找同事委婉詢問了袁靈蕓的情況,對方在A大附近工作了很多年,拍拍他的肩膀,半是戲謔半是勸告地道:“喜歡啊?這樣的人生贏家,我們還是不要癩□□妄想天鵝肉了。”</br> 劉光昱不覺得被冒犯,只是笑笑沒解釋。</br> 活動那天,他換了身普通衣服,混在嘈雜的人群中遠遠旁觀。</br> 袁靈蕓出落得很漂亮。青春、靚麗,過上了跟許春回截然不同的光明人生。</br> 劉光昱替她覺得高興。</br> 因為房租漲價,很快他就搬去了另外一個主城區(qū)工作。</br> 那天廣源小區(qū)的電梯需要維修,劉光昱要送的外賣在9樓,他沿著安全通道往上跑,抬起頭,意外在欄桿的空隙里掃見了袁靈蕓的身影。</br> 他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快步追了上去,緊隨其后拐進樓道,親眼看著一個男人給她開門,姿態(tài)親密地攬過她的腰肢,嘴唇幾乎親上她的耳朵,說話中反手合上屋門。</br> 劉光昱跟過去,貼在門板上聽里面的動靜。</br> 厚重的門板隔絕了大部分的聲響,他聽著那些細碎的音節(jié),幻想出的是一片歡快的談笑。</br> 劉光昱渾身發(fā)冷,覆在皮膚上的汗?jié)n仿佛帶走了他的體溫,一呼一吸間,手腳的力氣都在流失。</br> 他睜著眼睛死死盯著門板,直到兜里的手機開始震動,買家發(fā)信息催單,他才從那種魔怔的狀態(tài)中清醒。</br> 他轉(zhuǎn)過身想走了,剛邁出一步,又猝然回頭,用力敲擊門板。</br> 急促又猛烈的撞擊聲驟然打破樓道里的清凈,陶先勇在里面粗聲粗氣地問:“誰啊!”</br> 劉光昱說:“外賣。”</br> 陶先勇問了身邊人一句:“你點的嗎?”說著已經(jīng)過來打開房門。</br> 陶先勇身上只系了一件寬松的睡袍,甚至沒正眼看劉光昱一次,回頭又問了一遍:“寶貝兒,是你點的嗎?”</br> 每個字都令人作嘔。劉光昱胸口涌起強烈的不適。</br> 袁靈蕓的聲音很輕:“沒有。我沒點。”</br> 他的視線穿過陶先勇,想要看清屋內(nèi)的情況,陶先勇一個側(cè)步靠近,提起他手上的外賣袋,掃了眼地址說:“你送錯了。這是9樓的單子啊,這都能眼花?”</br> 劉光昱眼底戾氣沉重,朝陶先勇斜了過去。</br> 他手指被包裝袋勒得發(fā)白,理智都在叫囂著將外賣直接砸到對方臉上,從腦門上淋下去。可是門板先一步在他面前甩上,關(guān)合時帶起的余風(fēng)久久縈繞在他鼻尖。</br>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忘了給車充電,第二天送餐時在半路拋錨,推了三公里的路才回去。</br> 他勸告自己不要去管袁靈蕓,他沒有那樣的身份。可是在家里枯坐了一個星期,他還是忍不住去了。</br> 他不記得自己當(dāng)時說了什么,總歸是些極其狠毒的話。凝結(jié)了他十多年對生活的咒罵,鬼使神差地一句句冒出來。</br> 他希望袁靈蕓能呵斥他、痛罵他、羞辱他,又或者是向他哭訴自己的苦衷。哪怕她說這是真愛,劉光昱都可以說服自己接受。</br> 但是袁靈蕓從頭到尾地沉默了。</br> 許春回不識字,她沒得選擇,袁靈蕓讀了大學(xué),又是為什么?</br> 錢真的有那么重要嗎?</br> 劉光昱無比痛恨,那種恨找不到發(fā)泄的出口。</br> 當(dāng)他站在濃得化不開的凄慘夜色里,袁靈蕓站在燈火通明的玄關(guān),隔著一扇門、一道模糊的黑白界限,嘶啞著叫他“哥”的時候,劉光昱發(fā)了瘋一樣的大腦終于清醒了過來。</br> 他回過頭,眼中光色迷離,回憶起許春回叮囑過他的話,胸口抽疼得無法呼吸,這才幡然醒悟。他真正痛恨的,其實是自己的無能。</br> 他既沒有回報母親,也沒有照顧好妹妹。</br> 何川舟問:“所以你開始調(diào)查陶先勇。”</br> 劉光昱提到這個人,還是會帶著一分咬牙切齒:“對!”</br> “然后替袁靈蕓殺了他?”</br> 劉光昱抬起頭,恍惚的神色里多出了兩分清明。兩手交握,拇指摩挲著食指的骨節(jié),眼神沒有焦距地斜視虛空,吐出一段言不由衷的陳述:“不,跟別人沒有關(guān)系,只是我自己想殺他。他那么有錢,又那么惡毒,憑什么可以光鮮地活著?”</br> ·</br> 窗戶外的院子里,投著幾支蕭疏枝杈的剪影。</br> 月亮的光淡得像風(fēng),冷冷地在水泥地上搖晃,穿插在暗黃的路燈之間,在夜幕的深重處描出隱約而朦朧的輪廓。</br> 袁靈蕓轉(zhuǎn)了下脖子,肌肉處傳來的酸痛讓她下意識抬起手,撫摸到自己側(cè)臉的時候,才發(fā)覺皮膚已經(jīng)被夜風(fēng)吹得冰涼。</br> 什么也沒思考,竟然就這么過了一個多小時。</br> 袁靈蕓穿上外套,把窗戶也順手關(guān)回去,順著石磚的黑色縫隙緩步去往值班室,一路上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被吞沒、拖拽,視線明明暗暗地交錯,直到明亮的燈光從大廳處照進來。</br> 民警察覺到一股視線游離在自己身后,回過頭果然見到人,問:“你還在嗎?怎么了?”</br> “我現(xiàn)在能舉報陶先勇嗎?”袁靈蕓站得很遠,前面的光亮得太刺眼,她輕聲問,“這個可以幫他減刑嗎?”</br> 幾分鐘后,徐鈺跟邵知新腳步匆匆地趕來,將她帶到另外一個空房間做筆錄。</br> 袁靈蕓的供述要簡單許多,沒什么波折,只是一個由赤^裸裸的惡意編造出來的陷阱,她無路可走間踩了進去。</br> 她認識陶先勇已經(jīng)是很久之間,但交集并不多,真正開始有接觸,是在她跟腱斷裂之后。</br> 陶先勇忽然找到她,說可以幫她請到更好的醫(yī)生,為她做康復(fù)治療。</br> 那時候袁靈蕓將體育視作自己唯一的道路,她雖然覺得這種人情來得太過巧合,可是她沒有辦法拒絕。</br> 人生難道還可以更糟糕嗎?</br> 陶先勇起初也確實表現(xiàn)得彬彬有禮,也許他很享受這種表演的感覺,可袁靈蕓真的誤以為他是個好人。</br> 他給袁靈蕓花了不少錢,大約有十幾萬,但事實并沒有跟預(yù)料的一樣。傷痛影響加上心理障礙,袁靈蕓的訓(xùn)練成績慘不忍睹。</br> 教練看出點什么,委婉跟她提了幾次,她無法接受,裝聽不懂。最后教官直白地告知她,她在體育這條路上已經(jīng)沒有未來了,不要再做無用的付出。</br> 在袁靈蕓人生最灰暗的這天,發(fā)生了兩件事。</br> 一是她迫不得已接受自己夢想夭折。二是陶先勇以安慰為借口,給她喝了特殊飲料,在她昏迷期間將她帶到廣源小區(qū)。</br> 徐鈺問:“你喝過幾次?”</br> 袁靈蕓說:“就一次。我不知道那東西會不會上癮。我再也沒吃過陶先勇給我的任何東西。”</br> 徐鈺:“你為什么沒有報警,他威脅你嗎?”</br> 袁靈蕓輕點了下頭。</br> 對方拍過她的照片,后來不知道有沒有刪除。陶先勇這人性格多變且多疑,她琢磨不清。</br> 那個男人總是反復(fù)無常,有多張不同的面孔。</br> 一會兒觍著臉叫她寶貝,說自己愛她,無法自拔。</br> 一會兒兇悍地掐著她的脖子,說她用了自己那么多錢,沒有清高的資格。</br> 一會兒又好聲好氣地勸告她,讓她跟著自己,輕易可以賺到別人百倍十倍的錢。為什么要和錢過不去?</br> 袁靈蕓疲憊至極,又看不到逃離的希望,更沒有可以求助的人。</br> 一天兩天地過去,她開始習(xí)慣這種惶恐不安的生活。</br> 袁靈蕓潦草地說完,按捺不住地問:“他知道嗎?”</br> 徐鈺有點不忍心看她的眼睛,更分不清她希望聽到的答案是什么,猶豫了下,說:“后來是知道的。”</br> “果然啊,我知道他不會不管我……”</br> 這件事比陶先勇的迫害要觸動她更多。袁靈蕓扯出個難看的笑容,痛哭出來,啞聲道:“他不應(yīng)該管我的。”</br> 她不勇敢、不堅強。裹足不前、怕風(fēng)怯雨、自暴自棄。所以才會被陶先勇掣肘。</br> 劉光昱出現(xiàn)之前,她甚至覺得這樣的生活也沒什么。等哪天陶先勇大發(fā)慈悲放過她,她的未來就可以步入正軌。</br> 她被恐懼推著走,在錯誤的路上反復(fù)打轉(zhuǎn),都沒敢睜開眼睛看看。</br> “不是你的錯!”徐鈺有些詞窮,看著她的眼淚,心臟被灼得發(fā)疼,還帶一點酸苦的余味,開口卻只能干巴巴地安慰,“勇敢又不是與生俱來的……不是你的錯。”</br> 邵知新跟在一旁抽抽搭搭地陪哭。</br> 徐鈺走到她身邊抱住她的肩膀,鄭重地告訴她:“親愛的,你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br> ·</br> 黃哥看著對面的年輕人,在腦海中描繪了一遍他的臉,惋惜道:“你不該殺人的。你才26歲啊。”</br> 劉光昱笑了一聲,說得風(fēng)輕云淡,唇角邊的肌肉卻在抽搐:“無所謂啊。跟她的人生比起來,我的不堪一提。”</br> 滿室寂靜。</br> 黃哥搖了搖頭,一時半會兒惆悵得無話可說。</br> 劉光昱長長呼出一口氣,問:“幾點了?”</br> 何川舟點亮屏幕:“5點16分。”</br> “早上了啊。”劉光昱喃喃感慨了句,“可惜現(xiàn)在天亮得都晚。”</br> “沒關(guān)系,哪兒都能看見日出。”何川舟說,“太陽是平等的。”</br> 黃哥起身,出去準備文件,送他去看守所。</br> 領(lǐng)著人走到樓下時,袁靈蕓已經(jīng)等在大門附近。</br> 她站在一束燈光下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看著人走近,又與自己擦身而過,偏偏聲音跟堵住了一樣。</br> 一直等劉光昱走下臺階,走進晨光未照的灰暗里,才艱澀地叫出口:“哥。”</br> 這一聲叫得不重,可劉光昱的腳步沉得頓住了。他扯扯嘴角,終于還是沒有回頭,直接鉆進了車。</br> 袁靈蕓倏然淚崩,跑上前又被徐鈺攔住,只能大聲喊道:“哥!”</br> 她抬手擦了把臉,強忍著眼淚笑道:“我等你回來啊!”</br> 司機干咳一聲,手指敲擊方向盤,沒有馬上開車。</br> “傻子。”劉光昱垂眸看著自己手上的鐐銬,笑道,“走吧。”</br> 何川舟等了片刻,點頭說:“開車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