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三哥
啟明二年,到南海郡時正值新年,但氣候如春。姬三讀過顏輝的書,親身到了卻不覺得有什么好,城很小,沒幾間像樣的宅子,連南海夫人的屋宅他都看不上眼。
聽說郊外有家土地主要賣宅子,他沒抱希望,不過采蘩雀躍得很,說那里離海近,一早就催著他去看。他已經(jīng)不知道怎么對她說不,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diǎn),更加令他無力。他曾經(jīng)殺人不眨眼,因?yàn)樽约憾堂膊幌e人的命,直到遇見她。她是他的任務(wù),而殺手最怕就是愛上他任務(wù)中的目標(biāo)。
他這會兒靠著車轅,看她和掮客砍價砍得眉飛色舞,雖然覺得這宅子太土,他想他能將就了。看不到海,但青山綠水傍依,還有她是女主人,住著應(yīng)該挺愜意。
攏寧在旁邊嘀嘀咕咕,“城里就跟我們那兒的鎮(zhèn)子差不多破,還要住到郊外來,這前后只有鳥拉屎的地方,進(jìn)城還得大半個時辰,還讓不讓人過好日子了。我就不明白,天下那么大,要說遠(yuǎn)離朝廷之類的破事,蘇杭也很好,為什么非來南蠻之地。”
“你跟樓主抱怨去。”姬三斜攏寧一眼。
攏寧道聲不敢,又笑嘻嘻瞅著姬三,“公子,別再看了,眼珠子掉出來啦。這對你可是天大的好機(jī)會。蘩小姐不記得獨(dú)孤棠,要跟你在一起解蠱,如今可是日日相伴。以公子哄姑娘家的本事,對你日久生情是遲早的事。”
“你好像忘了獨(dú)孤棠讓我畫過押。而采蘩只要解了孟婆灰,就會想起一切。你小子想讓我被這兩人追殺到死?”姬三沒好氣。
攏寧刁鬼,“讓蘩小姐心甘情愿喜歡你不就得了?她要是變了心,獨(dú)孤棠說得再狠,但到那時候肯定什么也做不了。為什么?因?yàn)樗亲顚欀佬〗愕娜耍幽阋粯印!?br/>
姬三心一動。
這時采蘩談好了價,興沖沖跑向姬三,怕掮客聽見,特意湊近他耳邊說,“三哥。三哥。這么大個莊子才五百兩,在長安只能買個小花園,賺大了。”
她高興得時候,喜歡重復(fù)喊三哥兩遍。姬三聽著。心里就柔軟了。笑道。“是賺大了。里面的宅子是老了點(diǎn),不過可以重建。最重要是這般山明水秀,不出門就享受得到。”
“沒錯。而且往東二十里就是海港,快馬半個時辰便到。我聽說常有海外的商人入港,有很多新奇的玩意。”采蘩沒有從前的記憶,笑得明媚,不在乎自己的美貌妖嬈,清高盡收,很在乎家人,包括姬三在內(nèi)。
“那就買吧。”吩咐攏寧去下定。為了讓采蘩對姬三產(chǎn)生信賴感,一路以來姬三是家長,掏錢的事肯定他來。
“謝謝三哥,我太喜歡南海了,就好像是在這里出生長大似的,很熟悉。咱們趕緊回去,告訴鑰弟和雅雅總算不用住客棧了。”道聲阿彌陀佛,采蘩上了車。
她和獨(dú)孤棠來過,城里酒樓的小二還記得她,差點(diǎn)就提到獨(dú)孤棠這個人,害得莊王夫婦和大家手忙腳亂了一番。姬三沉眸,苦笑。
啟明二年,三月。莊子正在大興土木,到處都是工人。
姬三穿過桃林,找到采蘩。他本來只是散步,走著走著就變成了找她。她一身桃粉高腰裙,絲絳輕舞,桃花如飄雪,襯她似飛仙。她的腳下是碧池一泓,池對面有巖石,巖石間一朵藍(lán)瑩金蕊的花。自從三日前將彼岸無夏引出之后,她就成了這里的訪客。他故意加重腳步,引她微笑回望。
神奇的彼岸無夏。兩者互相感應(yīng),就能釋放解毒劑。兩者相合,不但無毒,還能克毒。
“三哥,三哥,彼岸無夏多恩愛,羨煞旁人。你說我能不能像彼岸那樣,找一個像無夏的夫君,如果哪天我不見了,他會尋我一生一世。”她道。
“……我會的。”明日就要為她解孟婆灰,她會想起一切,所以他想可以告訴她了,至少無憾。
“……”她的眼睛亮亮望著他,伸出手來。
他上前握住,不敢再近。
“三哥喜歡我,不是兄妹那種喜歡。”她不是在問他,而是陳述。
“我喜歡采蘩,從不把你當(dāng)妹妹。”他答,這輩子最認(rèn)真的時候。
“如果我也不把三哥當(dāng)兄長就好了,但——”她圈圈自己的心口,“我不能騙自己,不能騙三哥,這里在等一個人。我不知道是誰,卻知道不是三哥。”
他笑,無比朗然,“我知道,只是不親耳聽你說,我總不能甘心。從今后,你我就是親兄妹,無論你稀不稀罕,我都會護(hù)你一生。”
“稀罕,怎么不稀罕?”她的頭在他肩上很快靠了一下。
他才聞紙香,卻已遠(yuǎn)離,心空了,但痛到麻木。
“三哥,昨晚那個戴鬼面具的人,你叫他老六?那是我六哥?”她隨口問的。
“不是,他是——我的結(jié)義兄弟,排行老六。你娘請他做些事,如今事已了,他特地來辭行,從此要走自己的路了。”想了想,決定告訴她,“他幫過我?guī)状危矌瓦^你幾次,你跟他大哥很熟,都愛造紙。”
她聽到造紙而眼亮,“他大哥叫什么?”
“西騁。”弟弟叫西馳,到頭來選了跟隨死黨,但樓主和他皆尊重那樣的決定。
她蹙眉,哦了一聲,照例想不起來。
“明天以后,都會記起來的。”他忍不住伸手揉揉她的眉心,“你是繼續(xù)看花,還是跟我到城里逛?”
她拉著他就走,“白吃白喝,傻子才會不去。”
啟明二年,六月。
在采蘩進(jìn)屋時,姬三就醒了。他的功力已恢復(fù)三成。他聽到沙沙的紙聲,瞇開眼,看她又在讀今早那封信,心里泛上苦澀。
孟婆灰的毒已解,但她沒有立即恢復(fù)記憶,而只有凌亂的片斷和突來的景象,對嫁給獨(dú)孤棠這件事充滿疑問。因此,他存著一絲不良的僥幸心:如果她永遠(yuǎn)想不全而排斥獨(dú)孤棠,他也許守得到一天——
然而,這時。他全明白了。她疑問。她猶豫,但獨(dú)孤棠這個人已經(jīng)在她心里扎了根,只需一個畫面就能擊敗他這些日子所有的小動作。否則,她不會來。這封信是獨(dú)孤棠寫給莊王的。她早上裝作沒事。現(xiàn)在又來看。就是她認(rèn)出了獨(dú)孤棠的筆跡。她不說,因?yàn)橹浪麑λ母星椤?br/>
他當(dāng)不了好人,所以他睜開眼。“妹妹這么晚了還沒歇息?”
“……”她的尷尬神色一晃而過,“三哥,這信我能借去么?”
她曾經(jīng)過目不忘,這會兒看過兩遍還不確定。他心疼她,卻不能說,只道,“要回信?”
“嗯,這信里有些內(nèi)容讓我挺在意。三哥既然醒了,聽我說一個異想天開。”她坐了下來。
他真想說,如果事關(guān)獨(dú)孤棠,就免了。他覺得放下她實(shí)在有點(diǎn)難,受不了她為別的男人牽腸掛肚,哪怕那男人有資格擁有,他沒有。
可是,他開口卻是,“說吧,信里有什么讓你看了兩遍還不夠,我也好奇。”
她道,“那個新任太子太傅是大伯父吧。”
他不覺得這有什么可談,但點(diǎn)頭,“是。”
“大伯父真是本事,向家倒了,他卻仍高官厚祿,帶著姬家照樣當(dāng)名門貴族。你還記得,他在姬府的園子里有明暗樁,你我都以為和姬蓮有關(guān)。”今早讀第一遍,心里咯噔,想起顏輝的話來。
姬三挑眉,“不是嗎?”
采蘩搖搖頭,“姬蓮狠毒,卻從來沒有運(yùn)用過太大的勢力。”
“你的意思是大伯父?可是他為什么需要養(yǎng)那么多衛(wèi)士?”姬三瞇冷了眸子,“采蘩,你在想什么?”
“顏輝和大閻羅合作,殺向老爺子,讓向琚失去信任,摧毀了他們統(tǒng)一天下的美夢。這個大閻羅,連三哥都不知其真面目,但顏輝知道。他似乎認(rèn)為我也能猜得出來,給我一個暗示。”
“大閻羅是大伯?”姬三的神情滿是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是大閻羅,才對姬蓮娘親這樣的女子偏愛。他處處想要獨(dú)大,才放任或許是暗中指使她對你下了無夏。南陳破國,他游刃有余,搖身一變成為太子太傅。三哥應(yīng)該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吧?”采蘩咬唇。
“意味著他將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甚至還能坐上那張龍椅。”姬三冒出冷汗,“采蘩,你就是因此才要寫信給獨(dú)孤棠嗎?”
“只怕大伯滴水不漏,如今又受太子器重,就憑我?guī)拙淇湛诎自挘俊辈赊滥抗鈪s堅(jiān)毅,微微一笑,“我們都只能盡力,過好自己的日子要緊,可是三哥,我們大概回不去長安了。”
姬三回道,“這不是正好,反正你喜歡這里得很。”
采蘩搖搖信紙,走了。
啟明三年。一月。
南云寺上開滿梅花的小山坡,有兩人在雪中喝酒,一人抱樹干,一人躺樹干,皆醉不清。
“秋路,你把光頭一剃跳出了紅塵倒是容易,給好兄弟一點(diǎn)建議,愛上別人的女人到底該怎么辦?”姬三輕功完全恢復(fù)。
“什么時候我也沒跟你是好兄弟。”灰衣僧人醉得睜不開眼,“要么你就學(xué)我,當(dāng)和尚戒色,要么就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再也別見那女人的面。”
一切久靜。
“要么皮厚,你倆兄妹,親近一些誰能說閑話。”別太打擊他了。
樹上人已不見,雪落了痕,聲音傳來,“我是她的三哥,是她的娘家人,賴在她家一輩子也無人能說閑話。但,我想保護(hù)她,就必須去中原。和尚,你留下別走了,我不會跟她寫信,卻會常寫給你。”
僧人應(yīng)了一聲好。
姬三,一生深愛一人,無妻無子,后歸南海,安度晚年——
希望能解答親們的疑問。(未完待續(xù)……)